1
燕孤行带着蓝月儿和羊,逃离那个妖里妖气的村庄。他们为重获自由而高兴,也学会了两件事情,那就是:有些活人比死人更可怕,失去脸孔的人却是天使。
这天,他们来到一个纯朴的小村落。这个好像被人遗忘了的村子,空气中弥漫着田野和油菜花的气息,烟囱飘来幸福的饭香味儿。
“假如他们真的把你丢到流沙里淹死,我怎么办”蓝月儿对燕孤行说。
“我不会死的”他对她说,天真满溢脸庞。
“真的?”她问他。
“要是我死了,谁带你去花开魔幻地”他认真地说。
“要是没有你,我也不要去”她快乐地说,把手里的树枝圈圈丢到半空中去。
她伸出双臂接住掉下来的树枝圈圈时,看到一片红色的云,不是云彩,而是漫天红色的飞蚁在他们头顶掠过。
“暴风雨要来了”她说。
话音刚落,像天崩地裂的一声雷响,天空漆黑一片,暴风雨如巨浪般打来。燕孤行抓住蓝月儿的一只手,又拉住羊,他们才不至于被雨水冲散。
他们带着羊跑到人家的屋檐下躲雨,起初还觉得好玩,这场雨竟一连下了七天。
“雨不可能下一辈子吧”燕孤行望着天空说。
到了第八天,大雨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洪水夹杂着山上的沙泥冲到河里去,汹涌的河水冲破河堤,冲到村里去,涌到大街上去,涨到屋子的台阶上去。人们看见螃蟹黏在门板上,鱼儿从窗子里游出来,田里的黄牛为了逃命,竟跑得比马儿快。村里的人纷纷带着家人和牲口往高地跑,燕孤行和蓝月儿及时爬到红瓦片的屋顶上,把羊儿也拉了上去。
暴雨不只要下一辈子,似乎还要下到永远。他们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牢牢握住对方的手,在屋顶上竟闻到河中贝类的腥味。
“等到河水退了,我们就可以走”燕孤行在雨中大声说。
蓝月儿不能想像有比那更狂暴的雨,一条条水柱打在他们身上,水深几乎到屋顶,小村落成了一片沼泽,她看到一棵老树的残株无力地抵抗着滔滔的水流,淹死的动物在她脚底下浮沉,一辆牛车后面拖着一个谷仓。
“河水把什么都冲走了”她惊惶大叫。
八只蹄子的羊这时脸露惨淡的神色,在狂雨中缓缓往下掉。
燕孤行一手抓住羊的一条后腿,使劲把它拉回来,羊儿的脑袋和两只前蹄泡在水里,肚子捆在屋顶上摇摇晃晃。一条水柱冲下来,几乎把他和羊儿冲开,他松开了握住蓝月儿的那只手,及时捉住羊的尾巴。
她想抓住他,那只手却落空了。
“在这里等我不要走开,我很快回来”他在泥雨中大声对她说。
“我在这里等你!”她大声对他喊着说。
羊儿把燕孤行拖到水里去,他拼了命抓住它的尾巴,它八只蹄子吧啦吧啦地挣扎着前进,离红瓦片屋顶愈来愈远了。
2
蓝月儿在狂暴的雨中等着,看着一个溺死的男人在她面前漂过,看着河上的小木船在她脚边搁浅,她耐心地在红瓦片屋顶上等着。
雨停了,村民回到自已家里,挖沟排水,清理泥泞不堪的街道,寻找在洪水中失散的亲人,抬走塞在路上的动物尸骸时,发现一条牛尸,身上竟披着老虎的斑纹,不属于任何人。
“这是洪水之兆,怪不得了”一个村民说。天空渐渐清明,河水带着腐臭的气息蒸发掉,蓝月儿依然在红瓦片屋顶上等着。
天空转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幸福的饭香味儿,蓝月儿又冷又饿,抱着膝头发抖,不敢走开,依然在红瓦片屋顶上等着。
一连三天放晴,蓝月儿身上的湿衣服给日头烤得干干硬硬,像尖利的木块,割到皮肤里去,她仍然在红瓦片屋顶上等着,好像在那儿生了根似的。
破晓时分,沼泽重又变回平地,她看到河堤,从河堤那边可以看到沉默无语的河水。她抱着膝关在红瓦片屋顶上等着。给羊儿表演用的树枝圈圈跟牧羊拐杖早已经冲走了,鞋子也冲走了,双脚胀胀的。
“上面有一个孩子!”一个村民发现了她,有人爬上屋顶把她抱下来,她仍然抱着膝盖等着,身体硬得像一块石头似的,屈曲的四肢无法伸直。人们看见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知道她还活着,喂她吃了些面糊和热汤,又用暖水替她拣身,才终于把她的身子拉直。
她并没有化成石头,只是想保持一个等他的姿势。她离开了那些给她干粮、衣服和鞋子穿的好心人,沿着被洪水破坏的大街走,到处问人家,有没有见过一个牧羊童和一只有八只蹄子的羊。
村民以怜悯的目光看她,告诉她说,这场洪水没淹死一个孩子,但有一个渔夫遭逢不幸。
“到河那边去看看吧。”他们对她说。
她朝着河岸走,希望在那儿见到燕孤行。河上漂着泡烂了的动物尸体,并没有羊。她呼唤燕孤行,一面走一面唱着那天唤羊儿归来的歌谣。
那是一条长河,从一个村落流到另一个,绵延到城镇。她茫茫然不知走了多少时日,唤羊儿归来的童谣渐渐唱成了凄凉的歌。
残酷无情的河水冲散了一切,甚至心灵。没有他,她也不要去花开魔幻地了。歌声拖着脚步,她绝望地唱着永恒的思念,蓝蝴蝶始终在她头上飞舞。
直到一天,一个女人坐在一把柳条椅子上,由四个工人抬着,来到河堤上。她身上裹着一件银紫色披肩,红发上缀着美丽的紫丁香,脚上的鞋子像蛇鳞,眼睛周围熠熠闪光,手上拿着一把孔雀毛扇子,那只手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亮晶晶的钻石戒指。女人从柳条椅子上走下来,身上有一股花葯味儿,看上去像她早逝的母亲,望着她的眼神温和悲悯,眼里盈满泪珠。蓝月儿知道,她寻找燕孤行的旅程已经到了终点。
3
一个月光朦胧的七月天,在她那艘购船的舱房里,人称大***金莓露,就像许多年来无数个夜晚那样,靠在丝缎大床上,读着她那位葯师情人留下的一叠遗稿。
她死去的情人是一位伟大的葯师,名字叫柳色青青,他的生日是青鸟在垂柳上唱歌的一个早上。他俊美倜傥,那双有如魔幻的手,能调配出三千种以上的花葯,有荡气回肠的爱情粉和止住泪水的忘忧汤,也有唤回青春岁月的长生露。惟有一个人心里头那种最磨人的嫉妒,无葯可治。
柳色青青把他毕生的心血都写在那叠用玫
卞油泡过的小羊皮纸上。他的字体小而潦草,遗稿有点杂乱,上面除了葯方,还密密麻麻记载了回忆与乡愁,也写下了情爱的心事。他在一页纸上写着:“我想在莓莓的船上过一辈子”
他用矢车菊墨水写的字看起来就像乐谱上的小音符,内容又有些隐晦,她无法全都读懂。每一次读,好像都读出一些新的意思来。
她有时只是随便翻翻,跟着配方调些花葯,虽然只学会五十种,已经够用一辈子了。
她一再读着柳色青青的那叠遗稿,并不是为了回忆,也不是为了怀念,甚至连对他的恨意都没有了。每夜靠在床头的一盏灯下读那叠遗稿,已经成为一个孤寂的习惯。
然而,这个晚上跟过去了的无数个晚上全然不一样。
她翻着那叠遗稿时,听到有如细丝细缕的歌声,纯真却悲伤,充满令人心碎的节奏。那有如低泣的吟唱,唱到她皮肤的毛孔里去,唱到她骨头里去,在她的血管里低回。她突然觉得眼里有些湿润。
她难堪地拿一条紫缎手帕揩抹眼角的泪水,披上外衣,走到甲板上,看看歌声是从哪儿漂来的。船上没有一个歌女能唱出这样的歌。
她看星星,看云,看风向,判断歌声是从西面遥远的堤岸上顺水漂来的。她立即吩咐船长改变方向,朝着歌声驶去,那位强壮的船长一直躲开她的目光,原来,他早已泪流满脸,很是尴尬。
尔后,她发现船舱里传来此起彼落的低泣声。那些歌女、舞娘和乐师都在自己的床上,无可名状地悲伤起来,有人渴望久别的爱侣,有人想起失散的亲人。那歌声唱出了每个人心里最苦涩的孤独,唱出了思念与分离的凄凉。
逃陟船愈是接近那片堤岸,随水漂来的歌声也愈是让人神伤。一打小云雀听到那凄美的歌声,竟哭死在逃陟船的走道上。两只养在甲板上的小白簿,因为大悲伤而在一个大白天双双投河自尽。
拌女、舞娘、乐师和水手们都哭肿了眼睛,连一向最勤奋的厨娘贝贝,也整天伏在炉火旁边哭泣,平常她总爱花心思做些美味佳肴,而今却只是随便做些冷菜。没有人因此投诉,因为大家都愁肠百结。
直到九月天一个褥暑的午后,船靠岸了,歌声在每个人耳边鼓回,歌女、舞娘、乐师。水手和厨娘贝贝全都跑到甲板上,流泪等着。
金毒露坐在一把柳条椅子上,由四个水手抬到堤岸上去。在那儿,她泪蒙蒙的眼睛看到一个女孩,头上有蓝蝴蝶飞舞,长发纠结在一起,身上的衣服长出了蓝色的苔藓,污泥斑斑的脸上只剩下一双空茫茫的大眼睛,两片嘴唇已经干裂,依然唱着绝望的歌。
“孩子,你唱的这首歌叫什么名字”她忍着鼻酸问。
“冲走了”蓝月儿哺哺地吐出三个字。
4
蓝月儿记得,她上船的那天是九月的一个午后。甲板上挤满了人,似乎是在等她。这些人都很使美,眼里却都含着泪水。她在人群后面发现一双好奇又哀凄的眼睛,偷偷地看她。
当她回望那双眼睛时,那双眼睛却在人群中消失了。后来她知道,那个人叫但梦三,年纪比燕孤行大一点。许多年后,但梦三死的时候,那双哀凄的眼睛终于闭上了。
“好了,我们现在先把你身上的苔藓擦走”大妈妈对她说,然后带她到船上的浴室去,用一块玫瑰小香皂把她从头到脚洗于净,又以为她左边脚踝上那块玫瑰般的红印是苔藓裁,擦不掉,才知道是胎记。
“你有一块胎记呢”大妈妈看了看,脸露讶异的神情说“这是一块很特别的胎记”
尔后,大妈妈梳开她缠结的头发,用云香水替她抹眼睛。在她干裂的嘴唇上涂上百里香的花蜜,接着把她从浴盆里抱出来,用一个紫色逃陟绒粉扑为她扑上香粉,让她的长发披散,给她套上一件圆顶白色宽袍子,像给天使穿的那一款。
她羞涩地抓住长到指节的两个衣袖,第一次抬起头来看大妈妈。
“天哪!”大妈妈惊叹“你这小人儿是世上最精致的造物!”又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蓝月儿”她回答说。
大妈妈怜惜地抚抚她的脸蛋,说:“蓝月是一种玫瑰呢”尔后她问她:“你父母呢?
她的鼻子动了一下,眼里漾着泪光。
“是不是给洪水冲走了、”
她垂下了眼皮,没回答。
“你喜欢留在这儿吗、”大妈妈问她。
她看着大妈妈,看到她蜜糖色的眼睛里去,看到她那一头颜色像九重葛的红发里去,看到她头发上的紫丁香里去,对她充满好奇,觉着大妈妈有一种很神秘的气质,眼睛周围好像有光晕。于是,她点点头。
“你在河堤上唱的那些歌,是谁教你的”大妈妈问。
“我妈教我的”她回答说。
“太惨了,不要再唱啦!我明儿教你唱一些新歌”大妈妈对她说。
5
第二天,大妈妈把船上的七弦琴手找来。琴手是个天生的阴阳人,名字叫但梦三,皮肤白里透红,爱穿白衬衫、黑背心、黑色长裤和一双擦得亮晶晶的黑色绑带皮鞋,看上去是个翩翩风度的美少年,脸上却永远带着忧郁和痛苦的神情,叫人看了心疼也心软。
但梦三温驯又善良,话很少,肯牺牲吃饭和睡觉的时间来帮船上的歌女练歌。贝贝很疼他,起初总会偷偷在他的饭菜里加入一些她自认为滋补的葯材,希望他吃了会变得像个男子汉,结果却害但梦三一天半夜在床上喷了一大滩鼻血,血一直从床上流到床缘,流向地板,流出乐师门的房间,经过船缘流向甲板,然后从那儿缓缓流到河水里,引来一群嗜血的鱼儿张着嘴巴在船头狂跳。一个水手循着血迹找到但梦三的时候,他昏昏沉沉,脸露惨白的微笑,以为自己已经到了冥河,全靠柳色青青用葯把他救活。
“这是他的天命啊!”大妈妈狠狠地教训了贝贝一顿。
但梦三是个天分极高的孩子,他的七弦琴弹得出神入化,那七条弦线在他手里,不见高山流水,只见明月松间照;不见浩瀚江河,只见杨柳岸,晓风残月;不见少年狂,只见断肠人在天涯。那诗意,那才情,让大妈妈觉得,留他在她的歌舞团里,是太亏待他了。
直到这一天,她发现,惟有蓝月儿的歌声配得上但梦三的七弦琴,也惟有但梦三的七弦琴才配得上蓝月儿的歌声,他俩是美与哀愁的一对形影。
但梦三早已经见识过那把从远处堤岸漂来的歌声了,那些日子,他夜夜在床上啜泣,他恨自己,也怜悯自己,不敢相信,竟有一把歌声比他的七弦琴更孤寂。
他没想到蓝月儿比他还要小几岁。她的脸美得像一首诗,有着她自己动人的韵律和意境。大妈妈叫他去为蓝月儿伴奏的时候,他高兴得脊骨一阵轻颤,好像那儿也有一根弦线似的。但他尽量不表现出来,蓝月儿站在他身边唱歌的时候,他一直羞涩地低着头,埋首七弦琴里。直到很久以后,他才第一次抬起头来看她。
到他死的那一天,他不曾忘记,在船上那个小小的音乐室里,在歌声与琴声之间,在她的微笑与早熟的轻愁之中,他度过了一生最快乐的时光。
6
河水已经平静了,只剩下八只蹄子的羊不停向前游,身上的白色绒毛渐渐变成绿色,慢慢缩小,长出翅膀,最后竟变成一只绿色小鸟离开河面,向天空飞翔。
南方一个荒芜小岛的岸边,一个老人,头发花白,身上裹着灰斗篷,手里拄着一根紫杉木做的拐杖,抬头望向天空,云层之间冒出一只绿色小鸟,朝老人飞来,停在他肩上,拍着翅膀,脸露惭愧的样子。
老人转头望着肩上小鸟,带着严肃而责备的神色说:“你终于肯回来了、”
小鸟垂首,神色落寞。
老人名字叫赤地。
赤地出生于斜阳村,小时即显现魔法天赋,未曾识字已能阅读咒文,能召唤羊群,单用眼神就能驯服脱僵野马,并将动物变形,马变成鹰翱翔天际,小狈变成鳞片缤纷的鱼儿在海里畅泳,上岸后,鳞片消失,又变国小狈。斜阳村的村民深信巫师是天职,虽然孤寡一生,却是崇高的荣誉。
那时候,女巫师都在东方的绿色山脉学习巫术,男巫师则会到南方的遗忘岛去。赤地八岁那年,父母造了一艘孤舟送他出海。赤地独自在大海航行,一路有法术风将他送到遗忘岛。赤地在岛上跟随一位大法师学习巫术与正义之心。
十二年后,赤地学成离开遗忘岛,游历天下,用巫术帮助贫病老弱,除魔斩妖,倏忽六十寒暑。赤地生性恬淡,晚年向往平宁,想念六十年未曾踏足的故乡,并在小鸟占卜中看到一群纯真的绵羊,于是回到出生的斜阳村,牧羊为生,顺归天然,不再使用巫术。
一天夜里,赤地听到婴儿的哭声,在羊栏里发现一个被置在草篮里的弃儿,这是他从来没在占卜中预见的,他给予男孩“燕孤行”这个名字。
男孩并没有魔法天赋,但品性善良,俊雅聪明。赤地用慈祥抚养他,并在男孩身上顿悟生命荣枯:有一天,赤地会死,而男孩依然年轻,花开花落,生命永续,是大自然平衡的法则。大法师曾经对他说:“一花一木,一张孩童脸,都能看到天地,此为巫术所不及”
然而,赤地无法看到燕孤行的命运,隐隐有不祥之感。他爱这男孩,想在有生之年保护他。燕孤行八岁那年,赤地重返遗忘岛,求教于大法师,并在岛上养病,其时,赤地双眼几近半盲,但心志仍然坚定。
大法师不久即逝,临终前问赤地:“天命与天职,汝以为何者为大”
“应是天命。”赤地回答。
“何解?”
“人可拒绝天职,无法违逆天命”赤地长吁一口气。
大法师含笑而逝,留下了答案,目的是要赤地不要试图改变燕孤行的天命。
赤地心中明白师傅的用意,一个人可以逃避他的天职,一如他可以选择不做一个巫师而做一个普通的乡野老人。然而,巫师相信,一个人的天命是一万年前的业,逃不了。
但赤地不忍心,不服气,他在岛上功力大进,一天,他用木桶舀来满满的一桶水,在水中看到燕孤行跟一个小女孩在一起,小女孩是个魔女。赤地将伴随身边的绿色小鸟变成八只蹄子的羊,放到他们经过的草原上,吩咐羊儿带燕孤行回家。
赤地没料到,小鸟变身的羊,渐渐爱上了蓝月儿。赤地多次催促,羊儿竟不想归家。直到一天,山洪暴发,赤地再次催促羊儿带燕孤行离开,羊儿终于听命,然后变回小鸟飞返遗忘岛,接受主人的惩罚。
7
燕孤行拼命抓住羊的尾巴,在河上不知漂流了多少天。终于,他抓不住了,看着八只蹄子的羊从他蒙俄的眼前消失。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块石头上,洪水已经退了。
他走到村子里去,有个好心人以为他是乞丐,给他食物和旧衣服。他四处打听,才知道自己离开红瓦片屋顶的村落好远。他往回走,穿过荒野,越过平原,一刻也不休息,以乞讨为生,想着蓝月儿依然在那里等他。
他脚上长满水泡,在鞋子里挤压出血水来,只好拖着脚步走,路却好像愈来愈远,永不能抵达似的。他以为自己已经掉到绝望的流沙里,终于有一天,他回到那个村落,看见一片红瓦片屋顶在他眼前展开来。
这个曾经变成河流的小村子而今又回复原来的模样,地上连积水都没有,仿佛那一场山洪暴发只是个谣传。他往高处走,找到他和蓝月儿避难的那个屋顶,它的烟囱跟别家不一样,是绿色的。但蓝月儿不在那儿。他向那家人打听,问他们有没有见过一个漂亮的女孩坐在上面。那家人想起来了,说那个女孩给抱下来的时候硬得像一块石头,但很快就可以伸展四肢,走了。
燕孤行觉得整个人空了,鼻子一阵悲凉的感觉,不知道流下来的是鼻水还是眼泪。
村子很小,他挨家挨户去找,找不到。他决定一直往西面找,他们说好要去花开魔幻地,说不定她也是往那边找他。他脑里不停想着她,希望她会感觉得到他的思念,但没有用,他依然找不到她。他脚上的水泡已经复原了,他加快脚程,仍旧找不到她。夏天转眼消逝,候鸟南飞,到了严寒的冬天,他还是没找到她。
一天,他哆哆嗦嗦来到一个小镇的市场,闻到扑鼻的面条香味。这时,他已经三天没乞讨到任何食物了。他看到一个小丑在那儿吃面,身上穿着一套亮丽的红色小丑服,颈子上系着一个夸张的大蝴蝶结,头上戴着长统帽,身边放着一个大木箱,脸上涂着白色的油彩,夹在鼻尖的圆鼻子红得像鸭蛋黄,夸张的大嘴巴像腊肠,好像都能吃。他猛吞口水,看到小丑捧起一碗热腾腾的面,吃得很快乐。
那个小丑注意到他,放下手里的碗,问他:“小乞丐,你想不想吃面”
他猛点头,双脚微微发着抖。
“你多久没吃东西了?”小丑问。
“三天”他微弱的声音回答说。
小丑竖起三根指头,说:“那该吃三碗!来!坐下来”
小丑叫了三碗面条给他。他狠吞虎咽地吃了,连汤都不剩,双脚再没发抖,用手抹着嘴巴。
“好了,现在来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变成乞丐?”小丑眨着那双仁慈的眼睛问他。
燕孤行把自己的故事一五一十说出来,怎样给洪水冲走,怎样和蓝月儿失散。
“她左边脚踝上有一个像玫瑰花的胎记,唱歌的时候,有蓝蝴蝶在她头上飞舞”他告诉小丑说。
“小乞丐,你相信魔术吗”小丑突然问他。
燕孤行点点头,他喜欢魔术,喜欢那个世界。
小丑这时伸手摸摸燕孤行的耳朵,竟变出一只白色小鸟来,他松开手,那只小鸟从他手里飞走了。
“那么,有一天,你会再遇到那个女孩。她会在某个地方等你”小丑魔术师说。说完了,他结了账,站起来,拖着他那个有两个轮子的大木箱走。走了几步,他回过头来,问燕孤行:“小乞丐,你想不想当我的助手?”
燕孤行使劲地点头,几乎连脑袋都掉到地上。
小丑呵呵大笑,说:“那还不快点跟我走?”
第二天,小丑魔术师给燕孤行做了一套蓝色的小丑服,在他脸上涂上油彩,再戴上一个假鼻子。燕孤行朝镜子一瞥,发觉自己像一个小小的小丑。
“人家看到我们这个样子,会更乐意光顾小丑魔术师说。
每一天,他们在肚子上挂一个小货摊,在路过的小城和村落里叫卖。魔术师那双灵巧的手,会从顾客耳背上变出一朵红花,或是从自已空空的衣袖里变出一只小鸟,逗人们欢笑。
“我们要把欢乐带给别人”小丑魔术师对燕孤行说。
小丑魔术师卖的货物很奇特,他卖过一种粉红色的花露水,涂上花露水的妇人上街时都有成群的蜜蜂追在她们头上。她们后来只好躲在家里,蜜蜂却在她们房子四周筑起蜂巢。
小丑魔术师又卖过一种万花筒,买回去的人,竟然觉得他们在万花筒里看到的世界比现实世界美丽许多,结果,他们走路和吃饭时都在看万花筒,最后,干脆睡觉时也把万花筒牢牢黏在眼睛上。
小丑魔术师有一回卖过一种彩色的烛台,买回去的人竟然都舍不得让烛台上的蜡烛熄灭,他们一根接一根地燃点蜡烛,觉得心头暖暖的。到了夜里,那个小镇的每一个窗子都有烛影晃动,照亮着夜空。
然而,不管那种货物多么受欢迎,小丑魔术师卖完了便不会再卖。
“万物有时啊”他告诉燕孤行说。
燕孤行从来不知道他那些稀奇古怪的货物是从哪里弄来的。小丑魔术师却对他说:“每样东西都有它的来处”
小丑魔术师教他变魔术,他学会在别人耳背上变出一朵花,在袖子里变出一只小鸟,把一条打结的丝巾在半空中抖开来变成一串缤纷的丝巾。他重又开始做风筝,在路经的每个小城或小村子的天空上放他的风筝,希望蓝月儿会看到,朝着风筝飘来的方向找到他。然而,他放出去的风筝并没有把他渴念的人带回来。
“也许她忘记了看天空”小丑魔术师安慰他说。
小丑魔术师不曾脱下身上那套红色的小丑服,也从来不卸掉脸上的油彩和那个假鼻子,他永远戴着那顶长统帽,穿着那双大头小丑鞋,连睡觉和洗澡的时候都是这样。
燕孤行从没见过小丑魔术师的真面目。他渐渐相信,小丑魔术师生下来的时候就已经是这个样子。
那年他十五岁,小丑魔术师得了重病。
“那个女孩唱歌的时候,真的有蓝蝴蝶在她头上飞舞?”他在病中模模糊糊地问燕孤行。
燕孤行点头。
“那么,她的歌一定唱得很好,人也漂亮。蓝蝴蝶是大自然里最挑剔的音乐鉴赏家,它们势利的鼻子只肯追逐最温香甜腻的歌声。它们并不属于这个世界。一天,当你看到蓝蝴蝶,便会再见到那个姑娘”小丑魔术师眨着眼睛说。燕孤行强忍着眼中的泪水,油然生起对蓝蝴蝶的思念。
小丑魔术师吐出最后一口气,说:“我找到了人间的欢乐”
燕孤行把小丑魔术师埋在一处漂亮的山坡上,下葬的时候,他身上仍旧穿着那套红色小丑服,所以,他看上去还是很高兴的样子。燕孤行在墓穴上竖立了一块墓碑,上面刻着:“这儿躺着一位伟大的小丑魔术师”
这就是他所知道的全部。
8
大***逃陟船是静静河上的一个幻影,如同镜花水月。船上上演着的故事像一千零一夜般神奇荒谬,住在船上的人却已经习以为常。就像他们在帐篷里唱的那些靡靡之音,他们确信人生不过是一场又一场的幻梦。这些人是人类想像力的奇迹。
大白天,船上很安静,大部分人都还没有醒来。到了晚上,也是逃陟船最美丽的时候。船上悬挂着无数金色的灯笼,倒映在水中,如同一个个梦影。不用到岸上表演的日子,歌舞团里的人,还有那些搭便船的,都走到甲板上唱歌、聊天,或是翻几个筋斗跳到河里游泳,上船的时候,口袋里也许会装着几条鱼儿。
一年中最热闹是仲夏时节祭祖河母娘娘的这一天。河母娘娘是河里所有精灵的主母,靠河生活的人都祈求她的庇佑。她会阻止恶魔与溺死河中的女子相好。传说河母娘娘生于河床,好奇冒出河面时,第一眼看到的是紫丁香,所以最爱紫丁香。这一天也是大***生日。祭祀典礼从早上开始,由大妈妈率领船上各人把手上的紫丁香抛到河里去,将河水染成一片漂亮的紫。大妈妈表情虔敬,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祝祷往后一年的平安。
贝贝这一天也忙得团团转,她要做好一盘盘美味的小菜,端到甲板上去,又拿出自己酿的柠檬酒、茵香酒和蜜桃酒,设法把每个人都灌醉。她有一个怪疾,就是喜欢听那些喝得醉醒醒的人酒后吐真言,然后,她会把他们的故事用笔记在她那本“酒后真言簿”上。她告诉蓝月儿说:“将来我要把这些故事写成小说。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魔鬼!”
所以,贝贝是船上知道秘密最多的一个人。由于一些搭便船的人也曾不小心在酒醉后说出自己的秘密,贝贝便连岸上的事都知道。他们其中有些觉得后悔,又忘记自己说了什么,会想办法再搭一次船,追问贝贝他们自己的秘密。贝贝就得翻查那本簿上的记录回答这些人,告诉他们说:“你偷窥姐姐洗澡”“你呢,你有一条尾巴”谁要是觉得羞愧,想要回自己那一页,得用一个食谱来交换。因此,贝贝常常能够做出一些新的菜。
祭河母娘娘的高潮在晚上,工人会让夜空中燃起灿烂的烟火。蓝月儿上船的头几年,爱挤到甲板上看着美丽的烟火在空中绽放。
“以前更热闹呢,现在已经差远了”贝贝对她说。
那几年,大妈妈已经很少庆祝生日,只会在祭典的那天到甲板上露一露脸,虔诚地撒下一束紫丁香。她带着世故的微笑跟大家说:“对一个不再年轻的女人来说,没有比她自己的生日蛋糕更可怕的食物了”
然而,自从蓝月儿来了之后,大妈妈好像比以前年轻了,她更常离开自己的舱房,到音乐室去,到甲板上去。
她坐在甲板上的那把柳条摇椅里,教蓝月儿读书,教她观天象,那双有光晕的眼睛看着她,告诉她说:“天空上面也有船”
船上的歌女和舞娘年纪比蓝月儿大,都很疼她。她们大部分是无家的孩子,也有离乡背井,慕名到逃陟船来,追寻一个梦的。她们有些有情人在遥远的地方,每个月寄信来,说总有一天会来娶她们,却一直没来,后来连信也没有了。
一个叫妙妮的舞娘,她的情人在马戏团里当驯兽师,一次,他把头伸进狮子口里的时候给吃掉了。尸体送来的时候是没有头的,两只手里仍然牢牢抓住一撮狮鬃毛,舞娘相信他就是她那个给吃掉脑袋的情人了。
船上的人就像一家人,贝贝会记着每个人喜欢吃的菜,等他们生日那天特别做出来。但贝贝常常抱怨蓝月儿吃得太少,这孩子可以几天不吃东西,每次只吃一点点,也没有特别喜欢吃的菜。后来,贝贝发现她虽然吃得少,却比船上每个人都强壮,甚至避过了那场可怕的咳嗽症,也就不再逼她吃东西了。
船上那场咳嗽症发生在一个晚上。但梦三突然在音乐室里像小狈般咳嗽,连七弦琴都无法弹下去。大妈妈给他吃了用款冬花煮的茶,然而。但梦三直到第二天还是不停咳嗽。
第三天晚上,大妈妈在床上读着柳色青青的遗稿时,咳了两声,她没放在心上,结果整夜在床上咳嗽。
天一亮,一向最早起床的贝贝在厨房里做饭。她搅拌一锅蔬菜时干咳了一阵,然后,咳声便没有停止过,贝贝得用一条手帕捂住嘴巴。
几天后,船上每个人都染上咳嗽症,只除了蓝月儿。水手划船的节奏被逼跟自己的咳嗽声一致。人们打招呼的方式是:“咳咳,你好咳咳”
大妈妈吩咐贝贝煮了一大锅止咳葯,要所有人都吃下去,连蓝月儿也不例外,惟恐她会是最后一个染上咳嗽症的。然而,大家照样咳嗽,蓝月儿照样平安无事。那种咳嗽症不像肺病令人痛苦,而是让人喉咙痒痒的,想忍也忍不住,惟有双手又着腰使劲咳出来,才觉得舒服一点,也不影响日常生活,只是不可能唱歌跳舞,除非有人脑迫得像一首歌。
大妈妈于是宣布:“我<要暂停咳咳到岸上咳咳表演,也暂时不要咳咳让人搭便船,免得把咳嗽症传到岸上去咳咳”
大妈妈写了一则告示挂在船上,表明逃陟船暂时不接载任何人,而由于她写字的时候不停咳嗽,那些字体歪歪斜斜,看上去像符咒。
到了夜晚,船上的人不是给自己就是给别人的咳嗽声吵醒,结果每个人都有了一对黑眼圈。他们开始担心这个咳嗽症是不会痊愈的,大家都免不了有点沮丧。
蓝月儿在每个人咳嗽的时候为他们拍背脊,在但梦三咳嗽的空当跟他说话,在大妈妈不咳的时候向她报告其他人咳嗽的情况,又编了一首咳咳歌来安慰大家。其实,她心里也想染上咳嗽症,那就能加入他们。她在每个人咳嗽时走上去大口吸气,又偷偷学他们叉着腰咳嗽,以为终于也会咳,却一点用处也没有。
柳色青青那叠遗稿上,有治癫病症的葯,也有治麻风病的葯,偏偏没有止咳的灵葯,也许是他觉得太容易了。大妈妈要大家吃的止咳葯,都是以前听柳色青青随便说的。
咳嗽症持续了一百天之后,大妈妈走到甲板上,一边咳一边看风云。她看到东方有一股清凤吹来,便命船长把船开往东方。
她拍拍自已的额头说:“我竟没想到改变逃陟船航行的方向!”
船往东方驶去之后,大家果然都不咳了,咳嗽症也从此在逃陟船上绝迹。
咳嗽症过去之后,逃陟船又重新接载搭便船的人。第一个上船的是一位杏眼睛、尖耳朵的年轻女巫。她戴着一顶圆锥帽,身上穿着褴楼的麻布斗篷,背着一个魔法袋,手里拿着一根扫帚。
贝贝想拿走她手上的扫帚,说:“你是客人,不用扫地”
年轻女巫连忙抓住扫帚说:“这是我的飞行扫帚”
船上的人从没见过女巫,况且她是咳嗽症后第一个来搭便船的人,说不定会带来好运,于是大家都围着她看。
大妈妈听到船上来了一位女巫,便从她的舱房走出来,吩咐贝贝给女巫食物。
“你要吃蜘蛛还是蜈蚣”贝贝自作聪明问。
“我吃素的,有七种颜色便行了”女巫尴尬地回答说。
贝贝用了四种不同颜色的新鲜蔬菜搭配三种不同颜色的面条煮了一碗素菜面,看上去好漂亮,像彩虹。
年轻女巫专心地吃,这时,蓝月儿拉着但梦三悄悄走到女巫背后偷看那个破旧的魔法袋里有些什么,只看到一卷羊皮纸。
女巫吃饱了,把头上的圆锥帽脱下来休息。
一个歌女偷偷拿了女巫的帽子戴在头上,那顶帽子却自动飞回去。
他们看见女巫露出一头浓密粗硬的绿发,都很惊讶。一个舞娘忍不住伸手去摸,问:“是染的吗”
“是天生的,我们族里的人都有这种绿色头发”女巫眼珠子朝自己头顶转了转,回答说。
“你要去哪里、”大妈妈问她。
“我给黑巫师追杀,想在船上躲一阵子。我看到这艘船给人下了一个永远咒,没有人能在这里捣乱,应该很安全”女巫对大妈妈说。
“那一定是我母亲”大妈妈带着些许微笑说。
“‘我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面条”女巫满足地打了个无声的饱嗝,对贝贝说。
贝贝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问女巫:“你要不要喝点酒?”
船上的人马上制止女巫喝酒。
“你喜欢听人酒后吐真言”女巫机灵地贝贝。
贝贝羞死了,匆匆收起盘子,躲到厨房去。
女巫虽然是女巫,但活泼又好奇,在船上的日子,跟歌女们学唱歌,跟舞娘学跳舞,竟然都学得有板有眼。
一天,那个想偷戴圆锥帽的歌女问女巫:“可不可以教我们飞”
“可以啊!”女巫爽快地答应。
于是,所有想飞的人都齐集到甲板上。第一个骑在扫帚上的,是那个歌女。
女巫对着扫帚念了一段咒语,歌女果然跟扫帚一起飞上半空。
“首先要保持平衡,还要相信自己能飞”女巫跟他们说。
贝贝也骑着扫帚飞天。她一边飞一边尖叫,忘了怎样降落,结果掉到河里去,压死了一条刚刚游过的大鱼。
轮到蓝月儿的时候,女巫见她年纪小,要她牢牢抓住扫帚,然后用一口气把她吹上去。蓝月儿太紧张了,一直闭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
“大妈妈,你也来飞啊便蓝月儿在甲板上降落之后,悄声对大妈妈说。
“我很久以前已经放弃了飞翔的机会”大妈妈说,眼神竟有些难懂。
人们在甲板上学飞的时候,但梦三躲在房里的舷窗前面偷看。蓝月儿来找他,跟他说:“很好玩,你也来吧。”
“我看到你飞”但梦三幽幽地说。
“你也可以”
“我不想飞”他溜到床上,用被子盖着头。他想飞,可他不想叉开双脚跨骑在一把扫帚上,提醒自己,他身上有个地方跟别人不一样。
蓝月儿那时还不知道什么是阴阳人。大妈妈告诉她说:“他们是雌雄同体,上帝忘了把他们一分为二一个月后,女巫要走了,大家都很舍不得。
“你要上哪儿去”大妈妈问。
“我要回家啦,我的家人想念我”女巫说。
“你的家在什么地方?蓝月儿问。
女巫从魔法袋里拿出那卷羊皮纸来,铺开在桌上,原来是一张地图,地图上有一座绿色山脉,长满参天大树。
“我家就在山上的一座修道院里”女巫指着地图上的绿色山脉说。大家马上看到那儿出现了一座黄色的修道院,回响着丁丁冬冬的钟声。
“是他们叫我回家的钟声”女巫说。
“你不怕那个黑巫师追来吗”蓝月儿问。
“我的家人已经在那边等我”女巫指着遥远的天边说,然后把羊皮地图卷起来,带泪跟船上每个人道别,骑着扫帚飞到天上去。
那时正刮着北风,女巫拼命按着头上的圆锥帽,大声说:“后会有期!”
大家站在甲板上挥手送别女巫,知道自己以后都不可能像小鸟般飞翔。
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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