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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最蓝的一片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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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也有一段回忆是关于食物的。”

    我微笑着说:“是的。”

    “烹饪也像人生,起初总是追求灿烂,后来才发现最好的味道是淡泊之中的美味。”

    “这是很难做得到的呀!”我说。

    “因为在你这个年纪,还是喜欢追求灿烂的。”

    我们把做好的巧克力面糊挤在烘盘上,放进烤箱里。

    余妈妈说:“余平志的爸爸也很喜欢吃东西,他是美食家!我们每年也会到外地旅行,去一些从来未去过的餐厅吃饭。你见过餐桌旁边有回转木马的餐厅没有?”

    我惊讶的问:“在哪里?”

    “在法国的布列塔尼,我们十年前去过。餐厅的名字就叫“布列塔尼”餐厅的整座围墙,给绿色的葡萄叶覆盖着。十九世纪时,那里原本是邮局。餐厅的东主是一对很可爱的夫妇。餐厅里,挂满了男主人画的抽象画,木马从天花板悬吊下来。你能想像这家像童话世界一样,洋溢着欢笑的餐厅吗?”她说得手舞足蹈。

    我的心里,有无限神往。

    “那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那是一顿毕生难以忘怀的晚餐。可惜,我们的照相机坏了,没有拍下照片。”她脸上带着遗憾。

    我倒是相信,正因为没有拍下照片,没法在以后的日子里从照片中去回味,那个回忆反而更悠长。大部分的离别和重逢,我们也没有用照相机拍下来;然而,在馀生里,却鲜明如昨。

    朱迪之、沈光蕙和余平志走了进来,问:

    “曲奇饼做好了没有?”

    余妈妈把曲奇饼从烤箱里拿了出来,吃了一口,说:

    “搅牛油的工夫不够,还要回去多练习一下呢!”

    “是爱心不够吧?”朱迪之说。

    “哪里是呀!”我说。

    “伯母,我也要学。”她嚷着说。

    我在她耳边问:“是做给陈祺正吃的呢?还是做给孟传因吃?”

    “两个都吃!”她推了我一下。

    10

    “还是两个都爱吗?”

    回家的路上,我问朱迪之。

    “嗯。”她重重的点头。

    “真的不明白你是怎样做到的。”

    “我是“背叛之友会”的嘛!背叛是我的特长。”她说。

    我笑了:“被背叛是我的特长。”

    “真的爱韩星宇吗?”她问。

    这一次,轮到我重重的点头。

    “林方文真可怜呵!”她说。

    “为什么竟然会同情他呢!”

    “是你说的,我和他是同志。我了解他。”

    “我也了解他,他最爱的是自己。”

    “我也是。或者,当我没有那么爱自己的时候,我才会愿意只爱一个人。”

    “爱两个人,不累的吗?”

    “啊!太累了!每个月,我也会担心,万一有了孩子,那到底是谁的孩子呢?那个时候,我会很看不起自己。”

    “所以,男人可以同时爱很多女人,他们没有这种顾虑。”我说。

    “你相信爱情吗?”她问。

    “为什么不相信呢?”

    “我愈来愈不相信了。”

    “不相信,也可以爱两个人?”

    “就是爱着两个人,才会不相信。我那么爱一个人,也可以背叛他,爱情还有什么信誉?”

    “是你的爱情特别没有信誉啊!”“也许是吧!每次爱上一个人,我也会想,当那段最甜蜜的日子过去之后,又会变成怎样呢?我们还不是会遗忘?遗忘了自己曾经多么爱一个人。”

    “直至你们老得再没法背叛别人,你们才不会背叛。”

    “或者,我们是在寻找最爱。”

    “你们已经找到了,那就是你们自己。”

    “难道你不爱自己吗?”

    “我没那么爱自己。”我说。

    “希望别人永远爱你,对你忠心不二,难道不是因为你爱自己吗?”

    一瞬之间,我没法回答。直到我们在闹市中分手,我看着她湮没在人群里,我仍然没法说出一句话。对爱和忠诚的渴求,原来是因为我太爱自己吗?我总是责怪林方文太爱自己;然而,在他心里,我何尝不是一样?我用爱去束缚他,甚至希望他比现在年老,那么,他便永远属于我。我终于知道林方文为什么背叛我了,他没法承受这种爱。我们都太爱自己了,两个太爱自己的人,是没法长相厮守的。当我们顿悟了自己的自私,在以后的日子里,也只能够爱另一个人爱得好一点。

    11

    崇光百货地窖的那家面包店已经差不多打烊了,我拿了最后的两个cannele去付钱。

    “可以告诉我,这种蛋糕是怎么做的吗?”我问柜台负责收钱的老先生。

    这个会说中国话的日本人说:

    “你要问面包师,只有他会做。”

    那位年轻的日本籍面包师已经换了衣服,腋下夹着一份报纸,正要离开。

    “可以告诉我cannele是怎么做的吗?”我问他。

    “秘方是不能外泄的。”他说。

    我拿出一张名片给他,说:

    “我是记者,想介绍你们这个甜点。”

    “这是公司的规定,绝对不能说。”他冷傲得像日本剑客,死也不肯把自己怀中的秘笈交出来。

    “经过报纸介绍,会更受欢迎的。”我努力说服他。

    “不可以。”他说罢走上了电楼梯。

    我沿着电楼梯追上去,用激将法对付他。

    “是不是这个甜点很容易做,你怕别人做得比你好?”

    他不为所动,回过头来跟我说:

    “小姐,这里只有我会做这个甜点,你说什么也没用。”

    他离开百货公司,走进了一家唱片店,我跟在他后头。

    “请你告诉我好吗?”我说。

    “小姐,请你不要再跟着我。香港的女孩子,都是这样的吗?”

    “不,只有我特别厚脸皮。老实告诉你,我想做给我喜欢的人吃,我答应你,绝对不会写出来,可以吗?”

    他望了望他,继续看唱片。

    本来是想做巧克力曲奇给韩星宇吃的;余平志的妈妈说得对,创造另一段回忆,也许更美好一些。我没有看过韩星宇童年所看的天空,也没吃过他童年时吃的曲奇,我何以那么贪婪,想用自己做的曲奇来取代他的回忆呢?朱迪之说得对,我也是很爱自己的。

    我看见那位面包师拣了一张葛米儿的唱片。

    “你喜欢听她的歌吗?”我问。

    他笑得很灿烂:“我太喜欢了!”

    我一时情急,告诉他:

    “我认识她。我可以拿到她的签名,只要你告诉我cannele的做法。”

    他望了望我,终于问:

    “真的?”

    12

    梆米儿在电话那一头听到我的声音时,有点惊讶,她也许没想过会是我吧?

    “不知道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呢?”我说。

    她爽快地答应了。我们在咖啡室里见面,她带来了一张有她签名的海报。

    “那个人是你的朋友吗?”她问。

    “他是一位面包师,是你的歌迷。我有求于他,所以要用你的签名去交换。”

    “这样帮到你吗?”

    “已经可以了。”我说。

    她脱下外套,外套里面,是一件深蓝色的、长袖的棉衣,上面印有香港大学的校徽,领口有个破洞。这件棉衣,不是似曾相识吗?看见我盯着她身上的棉衣,葛米儿说:

    “这件旧棉衣是我从林方文那里偷偷拿走的。穿着他穿过的衣服,那么,虽然分开了,却好像仍然跟他一起,是不是很傻?”

    斐济人都是这样的吗?威威跟葛米儿分手的时候,吃了莫扎特,让它长留在他身上。幸好,葛米儿比威威文明一点,她没有吃掉林方文。

    “你们还有见面吗?”我问。

    “我们仍然是工作的夥伴,也是好朋友。”然后,她问我:“你会回去吗?”

    “不会了,我已经有了我爱的人。”我说。

    “我不了解他。”她凄然说。

    “男人不是不是用来被了解的。”

    “是用来爱的?”她天真的问。

    “是用来了解我们自己的。”我说。

    我终于用葛米儿的海报换到了cannele

    的秘密。它的外衣,因为颜色像老虎身上的斑纹,所以又叫作虎皮。这层外皮是要用鸡蛋、牛油、面粉和砂糖做的。至于里面的馅料,是用乳蛋糕粉做的。乳蛋糕粉与玉桂、白兰地和牛奶的分量,也得靠经验去调配。

    对于从来没有做过蛋糕的人,那是一个很复杂的程序。想要做两、三次便成功,更是天方夜谭。

    当我重复在家里做那个蛋糕的时候,我一次又一次的问自己,我找葛米儿,到底是因为我想得到做那个蛋糕的方法,还是我想从她口中知道一点点林方文的消息?

    梆米儿回去之后,会告诉林方文,我已经有所爱的人了。我就是想她这样做吗?我们因为她而分开。到头来,她却成为了飞翔在我们之间的信鸽,传递着别后的音信。

    夜里,我把那个风景水晶球从抽屉里拿出来,放在床边。我再不害怕看见它了。水波之中,心底深处,飘浮着的,是一段难以忘怀的回忆。

    13

    “好吃吗?”我问韩星宇。

    他吃着我亲手做的cannele。

    “是在崇光买的吗?”

    “是我做的。”

    “不可能。”他一副不相信的样子。

    “真的!我尝试了很多遍才做到的。”我把他拉到厨房去,让他看看剩下来的材料。

    我没骗他,我已经不知道想过放弃多少次了,因为是为了自己所爱的人而做,才能够坚持下去。

    “怪不得味道有一点不同。”他说。

    “哪一个比较好吃?”

    “如果说你做的比较好吃,你会不相信。可是,如果说面包店做的比较好吃,你又会不高兴。这是智力题啊!”“那么,答案呢?”

    “我会说你做的比较好吃。”

    “为什么?”

    “这样有鼓励作用,下一次,你会进步。终于有一天,你会做得比面包店里的好。”

    “呵!其实你已经有答案了!”

    他抱着我,说:

    “我喜欢吃。”

    “对你来说,会不会是继巧克力曲奇之后,最难忘的美食回忆?”

    “比巧克力曲奇更难忘。”

    “不是说回忆里的味道是无法重寻的吗?”

    “可是,也没有第二个你。”他说。

    我想起他和傅清流下的那一盘围棋,在我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时候,胜败已经定了。我们的爱情也是这样吗?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成为了相依的人,已经没法找到另一个了。回忆是不可以代替的,人也不可以代替。然而,旧的思念会被新的爱情永远代替。

    “你去过法国的布列塔尼吗?”我问。

    “没有,但是,我有一个美国同学娶了一位法国女士,他们就住在布列塔尼,听说那是个美丽的城市。”

    “你见过有回转木马的餐厅吗?”

    “没见过。”

    “布列塔尼有一家有回转木马的餐厅。听说,木马就在餐桌的旁边。”

    他兴奋的问:“真的?”

    “圣诞节的时候,我们可以到那里去吗?”

    “好的,我安排一下。”

    “你真的可以走开?”

    “为什么不可以呢?圣诞节,大家也放假。我们还可以在布列塔尼过除夕。”

    我就是想在那里过除夕吗?对于除夕之歌的思念,也将由布列塔尼的回转木马取代。

    14

    沈光蕙哭得肝肠寸断。我没想过她会哭,她不是很想老文康死掉的吗?如果还要为他的死许愿的话,她巴不得他是掉在一个粪池里溺死的。然而,当她从校友通讯里看到老文康病死的消息,她却哭了。

    她缩在床上,用床单卷着自己,我和朱迪之坐在旁边,不知到该说些什么好。是安慰她呢?还是恭喜她得偿所愿呢?

    “你不是很想他死的吗?”朱迪之问。

    “是的,我想他死!”沈光蕙一边擤鼻涕一边说。

    “那为什么哭?”我说。

    她抹干眼泪,说:“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觉得伤心,我竟然挂念他。”

    “他是个坏蛋,不值得你为他哭。”我说。

    “我知道。这些年来,我一直恨他。可是,当他死了,我却又怀疑,他是不是也曾经爱过我的。”

    “当然没有!”朱迪之残忍的说。

    我说不出那样的说话。我们以为自己恨一个人,到头来,却发现自己是爱过对方的。那是多么悲凉的事情?我终于明白了沈光蕙为什么从来好像只爱自己而不会爱别人。在她年少青涩的岁月里,那段畸恋把她彻底的毁了,她没办法再相信任何人。她爱着那个卑微和受伤的自己,也恨那样的自己。她努力否认自己爱过那个无耻的男人;然而,当他不在了,她才知道自己也曾经深深地爱过这个人。爱情有多么的善良和高尚?却不一定聪明。恨里面,有没法解释的、幽暗的爱。

    我恨林方文吗?我已经没那么恨了。是否我也没那么爱他了?

    15

    午后的阳光,温熙了西贡的每一株绿树,我坐在采访车上,司机把车子停在路边,当我的同事。马路的对面,停了一辆蓝色的小轿车,就在潜水用品店的外面。那不是林方文的车子吗?

    他从潜水店里走出来,头上戴着鸭舌帽,肩膀上扛着一袋沉重的东西。他把那袋东西放到车上,又从车厢里拿出一瓶水,挨在车子旁边喝水。

    他看不见我,也不知道我在看他。以为他会在家里哀伤流泪吗?以为他会为我自暴自弃吗?他还不是寻常地生活?不久的将来,他也许会爱上另一个女人;新的回忆,会盖过旧的思念。

    我躲在车上,久久的望着他,努力从他身上搜索关于我的痕迹;突然,我发现是那顶鸭舌帽。我们相识的那年,他不是常常戴着一顶鸭舌帽吗?一切一切,又回到那些日子,好像我们从来没有相识过。他抬头望着天空,还是在想哪里的天空最蓝吗?

    我很想走过去跟他说些什么,我却怯场了。

    我们相隔着树和车,相隔着一条马路和一片长空,却好像隔着永不相见的距离。

    最后,林方文坐到驾驶座上,我的同事也上车了。

    “对不起,要你等。”我的女同事说。

    “没关系。”我说。

    “已经是深秋了,天气还是这么热。”她说。

    我的脸贴着窗,隔着永不相见的距离,穿过了那辆蓝色小轿车的窗子,重叠在他的脸上,片刻已是永恒。他发动引擎,把车子驶离了潜水店,我们的车子也向前去,走上了和他相反的路。所有的重逢,都市这么遥远的吗?

    16

    “要出发了。”韩星宇催促我。

    我们在布列塔尼的酒店房间里,他的外国朋友正开车前来,接我们去“布列塔尼”餐厅庆祝除夕。他遣3叶┑搅四韭砼员叩牟妥馈?/p>

    “我在大堂等你。”韩星宇先出去了。

    我站在镜子前面,扣完了最后一颗钮扣。我的新生活要开始了。

    房间里的电话响起来,韩星宇又来催我吗?我拿起电话筒,是朱迪之的声音。

    “是程韵吗?”

    “迪之,新年快乐!”我说。香港的时间,走得比法国快,他们应该已经庆祝过除夕了。

    “林方文出了事。”沉重的语调。

    “出了什么事?”我的心,忽然荒凉起来。

    “他在斐济潜水的时候失踪了,救援人员正在搜索,已经搜索了六个小时,葛米儿要我告诉你。”她说着说着哭了,似乎林方文是凶多吉少的。

    怎么可能呢?我在不久之前还见过他?

    “他们已经作了最坏的打算。”她在电话那一头抽泣。

    “为什么要告诉我呢?我和他已经没有任何的关系了。我现在要出去吃饭,要庆祝除夕呢!”我用颤抖着的手把电话挂断。我望着那部电话,它是根本没有响过的吧?我关掉了房间里的吊灯,逃离了那个黑暗的世界。韩星宇在大堂等着我。

    “你今天很漂亮。”他说。

    “我们是在做梦的星球吗?”我问。

    “是的。”他回答说。

    那太好了!一切都是梦。

    我爬上那辆雪铁龙轿车,向着我的除夕之夜出发。

    “你在发抖,你没事吧?”韩星宇握着我的手问。

    “我没事。”我的脸贴着窗,却再也不能跟林方文的脸重叠。

    韩星宇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在我身上。

    “布列塔尼又名叫“海的国度”三百多年前,这里是海盗出没的地方。”韩星宇的法国朋友苏珊说。

    我想知道,在海上失踪六个小时,还能够活着浮上来吗?

    “今晚会放烟花!”苏珊雀跃的告诉我们。

    我和林方文不是曾经戏言,要是他化成飞灰,我要把他射到天空上去的吗?

    出发来布列塔尼之前,我收到了林方文寄来的包裹,里面有一封信和一张唱片。

    程韵:

    曾经以为,所有的告别,都是美丽的。

    我们相拥着痛哭,我们互相祝福,在人生以后的岁月里,永远彼此怀念,思忆常存。然而,现实的告别,却粗糙许多。

    你说的对,也许,我真正爱的,只有我自己。我从来不懂得爱你和珍惜你,我也没有资格要求你回来。

    答应过你,每年除夕,也会送你除夕之歌。你说你永远不想再见到我;那么,我只好在你以后的人生里缺席。这是提早送给你的除夕之歌,也是最后一首了。愿我爱的人活在幸福里。

    我和韩星宇来到了“布列塔尼”餐厅,那是个梦境一般的世界。那首除夕之歌,却为什么好像是一首预先写下的挽歌?

    离别和重逢,早不是我们难舍的话题;褥子上,繁花已开

    开到茶蘼,到底来生还有我们的花季;今夜,星垂床畔

    你就伴我漂过这最后一段水程

    了却尘缘牵系

    我要的是除夕之歌,什么时候,他擅自把歌改成了遗言?我不要这样的歌,我要从前的每一个除夕。上一次的告别太粗糙了,我们还要来一次圆满的告别,他不能就这样离开。

    餐桌旁,灯影摇曳,木马从高高的天花板上垂吊下来,那木马却是不能回转的木马。有没有永不终场的戏?有没有永不消逝的生命?

    愿我爱的人随水漂流到我的身畔,依然鲜活如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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