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豆豆坐在宁寿宫门前特设的宝座,被拜得头昏眼花。
她十八岁,不是八十岁耶。阿融特地为她举办这个隆重的庆寿大典,简直是一个意外的“惊喜”
她身穿全套凤冠霞帔礼服,先是皇帝率文武百官跟她三跪九叩,再来是自家的妃嫔公主驸马皇亲国戚跟她三跪九叩,然后又是命妇宫女跟她三跪九叩,拜到她好想跪下来叩头回去,拜托他们别再拜了。她不是王母娘娘,更不是菩萨,就算不被拜得折寿,也被拜得折福了。
但她一动也不敢动,而是端庄地坐在锦绣软褥上,含笑答礼。
她知道阿融的用心,也很感动,毕竟先帝留下来的妃嫔那么多,二十几个成年的公主也不见得心服她这个小太后,他是藉此仪式彰显她皇太后的崇高地位,好让她更具威仪统御后宫;又值中秋,寿宴和中秋宴合办,既是名正言顺,也不会流于铺张落人话柄。
冗长的仪式结束,乐班奏起祥和的曲子,盛妆舞伎鱼贯进场,她赶忙喊了管姐姐跟她坐在一起同享殊荣,准备观赏接下来的贺寿节目。
端木融则是坐在左侧另设的椅上,神情轻松愉快,看着舞伎捧着一颗颗大寿桃翩翩起舞。
谈豆豆心情放松,乐曲轻快,舞姿曼妙,场子上充满喜气洋洋的欢乐气氛,她藏在裙下的脚掌不觉轻轻地点了起来
吓!她察觉远处一道射过来的目光,马上按下脚板,很用力地将自己定在座位上,这才不会跳起来手舞足蹈存心气死他。
爹都来跪她了,就这个不肖侄儿刻意痹篇,跟着侍卫站在远远的门边观礼;别人拜不拜她,她不在意,就他不来拜,她非常在意!
“宝贵,你去问平王爷了吗?他家的二号马呢?”她小声问道。
“娘娘,平王爷说,端木统领另有要事,不克过来护卫娘娘的寿典,所以就由他暂代职缺。”宝贵也小小声地咬耳朵。
最好尊贵的辅政王爷会去代三品的禁卫军统领啦!谈豆豆横睨了过去,很不客气地跟那对毒龙潭隔空交战。
端木骥叉着双臂,十分不敬地朝她颔首致意,眉梢眼角嘴巴都是笑,还随着乐音拿右掌轻拍左手臂,好似模仿她拿脚打拍子。
可恨啊!为什么他就是能看穿她?他再笑?!哼!她就更用力地给他笑回去!
“臣顾德道拜见皇太后。”眼前突然摸来了一个老人家。
“顾丞相!”谈豆豆回神,有些讶异;她记得他讲话很会喷口水,对她的垂帘听政很有意见,不过也算是很忠心的啦。“你有事?”
“臣恭贺皇太后万寿无疆。”顾德道涎着笑脸,拉过身后一个小小姑娘。“太后娘娘,这是臣的长孙女,请为臣牵线作个媒人。”
“这是功德无量的好事。”管太后在旁听了,点头微笑。
谈豆豆乐得行善积德,望着小姑娘一张清丽稚气的瓜子脸,心生好感,便拉着她的小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回娘娘,我叫顾小叶,今年十岁。”小姑娘口齿清晰地道。
“小叶,好可爱的名字。”谈豆豆露出笑容。“你很聪明伶俐呢。跟娘娘说,你爷爷打算为你订下哪一家的公子?”
“爷爷要我嫁给平王爷。”
谈豆豆差点倒地不起!苍天可鉴,她绝不干这等缺德事。
“顾丞相,”她板了脸。“你可知道平王爷几岁了吗?”
“还望太后成全,就先指婚吧。”顾德道只想快快了却心愿,平王爷当不上皇帝就算了,至少得将长孙女嫁给他当王妃。
不可理喻的老人家!谈豆豆赶忙将小女娃搂近身边,灌输正确观念。“小叶,娘娘告诉你喔,平王爷他大你二十岁耶,都可以当你的爹了。而且他凶巴巴的,家里有一窟毒龙潭,里头养了很多怪物,你嫁给他,他一定会吃了你,不,他会丢你下去给怪兽当点心吃了。”
“哇吓!”顾小叶圆睁大眼,似是难以置信,又像是受到惊吓,但一看到舞伎献上的寿桃,眼睛马上发亮,兴奋地道:“哇!好大的桃子!”
“红纱糊的。”谈豆豆接下足足有五、六个小叶头大的大桃子,随即转送给她。“拿回家玩吧。”
“谢谢娘娘!”顾小叶抱住大桃子,爱不释手地抚摩着。
谈豆豆微笑看她天真无邪的笑颜。她还是个孩子,怎能教她一下子嫁作人妇!再多玩几年嘛,想自己十二岁时,比她还天真,无忧无虑,不解世事,却是一夜之间长大成人
她抑下喉头涌起的酸哽感,伸手摸了摸小叶的头发。呵!彼丞相发疯,她可不能跟着发疯。既无感情,年岁差异又大,这不就像她嫁给老皇帝一样吗?她不愿小小年纪的小叶重蹈覆辙。
她不觉望向端木骥那边,却已不见那挺拔醒目的身影。
她顿感莫名的失落,恍惚想到的是,等他还政阿融之后,就不会常常待在宫中,她若想见他,也只有在这种皇室聚会了
咚!雄劲的鼓声震动她的耳膜,剎那之间,她竟以为是他击鼓了。
循声望去,一排大鼓罗列场子后方,十个大汉身穿黑色劲装,头扎红巾,腰绑红带,一个个露出肌肉贲张的强健手臂,正轰隆隆地敲打大鼓,那声势有如排山倒海而来,大地也为之震动不已。
她精神为之一振!仔细一瞧,领头的是定王府的三号马端木骝。
蹦声方歇,端木骝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带头朗声喊道:“祝贺皇太后芳龄永继,如月之恒,如日之升,日月光华,旦复旦兮!”
十名大汉齐声大喊,鼓声整齐划一,鼓槌起落之间,震撼人心,随之乐班吹笙击磬,配合鼓声奏起了雄壮威武的乐曲。
舞狮队伍进入,最前头的大狮色彩斑烂,英姿焕发,舞动的劲道充满了阳刚气息,活生生就像一头跃动的强壮狮子,另有四头小狮围在旁边,众星拱月地随大狮起舞。
大狮忽而跳起奔腾,忽而倒地翻滚,身上亮片闪闪发光,七彩长毛迎风振动,雨个身穿彩裤、不见脸孔的舞狮人以他们的绝技操作狮头和狮尾,将一块大巾舞得灵动极了。
谈豆豆看得如痴如醉,不知是鼓声带动大狮,抑或大狮催动鼓声,还是自己的心已随着鼓声和大狮腾飞而起,直上九霄云外了。
“哇!太棒了!上天梯了!”本来还很不甘愿过来拜寿的公主嫔妃们也看呆了眼,忘形地尖叫了起来。
大狮跳上一根比一根还高的木桩,状似惊险万分,却又稳稳地步步高升,还能不断地跟随鼓声律动左右摇摆身躯。
“啊!”众人惊呼一声,眼见爬上约莫十尺高木桩的大狮忽然栽下,下一刻,却见狮头带着狮尾一个绝妙的凌空侧滚,转了一圈,平稳落地,又生龙活虎地跳动了起来。
蹦声掌声齐扬,大狮丝毫不见疲态,依然是雄赳赳、气昂昂地舞动全场,精铄的圆大黑眼随着犹劲的动作上下眨动,一路舞来,好像在跟宝座上的皇太后打招呼。“娘娘,请赏赐。”一名太监捧来准备好的红包。
谈豆豆心情激荡,亲自拿了红包起身,往前走了一步,大狮亦来到阶下,舞狮人单膝跪下,昂起狮头,甩着狮尾,似乎十分兴奋地等待领赏。
“表演得真好。”谈豆豆笑逐颜开,将红包递进了大狮的血盆大口“这个赏你”妈呀!有怪兽!她的笑语僵在喉咙里,从狮嘴看了进去,竟是看到了一双再熟悉不过的毒龙潭!
锣鼓喧天中,狮头点动,大眼晃眨,他在狮头里,也跟她眨眼。
端木骥!谈豆豆又想倒地不起了,不只惊讶于他有如此精湛的舞狮神技,更是震愣于堂堂的辅政王爷竟然亲自为她舞狮贺寿!
仅仅是惊奇而已吗?还是有比那鼓声更震撼心坎的悸动?!
她见到他额头涔涔落下的汗水,也感受到他悠沉的喘息,在深深的四目相对里,她有着一丝恍惚。她十八岁,年纪小,不值得大肆庆贺生日,若为了后宫排场也就罢了,根本毋需他特地下场娱乐她。
还是,非他娱她,只是他的随兴自娱?
但,是谁让她的心震动了?又是谁让她的心飞扬了?
锣鼓催促着,她的手搁在狮嘴上,久久竟是忘了送进去。
“臣谢恩。”端木骥压低声音,随即收敛眸光,伸手取下红包。
狮头跃起,再摇头摆尾地后退,俐落地打了一个滚,神气退场。
如雷掌声响起,谈豆豆晃悠悠地回到座位。
“是侍卫表演的?”管太后笑问道。
“是”谈豆豆两手紧紧交握着,方才他匆促取下红包,不经意触到了她的手背,那烫热的指头直到此刻还烧灼着她的指头、她的心。
“娘娘,我也要祝寿!”顾小叶看了舞狮,心情跟所有大人们一样振奋欢快,她抱着大桃子,跳了起来,张口就唱道:“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
“唱错了!这不是祝寿歌。”顾德道窘红了老脸,急忙拉回孙女。
“长命无绝衰,没错啊。”顾小叶不解地抬头看爷爷,娇声道;“小叶是祝贺娘娘长命百岁啊。”
“那个长命不是这个长命啦。”顾德道舌头打结。
“好吧。”顾小叶不气馁,再接再厉。“娘娘,那我打拳给你看。”
但她手上仍抱着大桃子,一时不知往哪里摆,大眼滴溜溜一转,看到左侧坐着的一个哥哥也捧着一颗大桃子,于是马上扔了过去。
“大哥哥,你帮我拿住,不可以弄丢喔。”
“孙女啊”顾德道差点口吐白沫,她敢砸皇上?
“好。”端木融伸手接住桃子,笑容可掬,不以为忤。
“喝!”顾小叶双手得了空,马上娇喝一声,打起拳脚。
别看她小小年纪,小小蚌头,出拳却是有模有样,虎虎生风,且是成套的武打招数,看得出是自幼习武的扎实底子。
“娘娘,这女娃儿跟你很像呢,挺活泼的。”管太后笑看道。
“嗯。”谈豆豆亦是微笑点头,眼里看到一个飞跳的小人儿,心思却让那阕曲儿给缠绕了。
接下来该怎么唱呢?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不。她仍是紧绞着烫热的指头,不必等到山崩地裂、石烂海枯、天象改变的那天,只消一道宫墙,此生即与君绝。
唉!唉!唉!她到底在想什么呀!
热闹的中秋和寿宴过后,天气渐凉,火烧般的心也渐渐冷了。
“娘娘,朕中计了!”那天阿融大呼小叫的。“你别谢朕,贺寿是王兄的主意,他故意唬人,让朕捉摸他的心思,就是不明说罢了。”
谈豆豆抿唇而笑,阿融是越来越聪明了。
原来,端木骅那一阵子老是腰酸背痛,无心教他武功,他这才发现那只狮子尾巴是二哥,再旁敲侧击到卖力演出的狮子头,答案就出来了。
她瞇起眼睛,笑出了水光。那两位老是效犬马之劳的可怜弟弟追于淫威,不得不努力排演舞狮击鼓时,不知是否连她也一起怨了下去哦?
嗳,他是如此用心为她过生日呀
“娘娘啊,你不要老是笑!”尖锐的叫声打断了她的恍思。“你得为我作主啊!”她们刚才在吵什么?谈豆豆收回心神,望向座下的贤妃和淑妃,完全没有听进去她们的争论,只能就事件本身答复。
她摆出庄重的神情。“十公主是在先帝时候出嫁,嫁妆依的是那时所订下的数目。如今本宫重新制订嫁妆例银,就请十九公主依现行的规定吧。”
“我不要!”贤妃不服气。“凭什么我的十九公主比不过她的十公主?!整整短少了五百两银子耶!我的面子挂不住。”
“请贤妃体谅后宫用度。”谈豆豆沉住气道:“尚宫局能拨出来的银子就是这些,不可能再多了。”
淑妃冷笑道:“贤妃,我说你就别吵了,咱皇太后都说清楚了。”
贤妃不甘示弱。“哟,我都没说你苛扣宫女饷银,拿去买珍珠磨粉敷脸了,你有什么立场说我?!”
淑妃变色道:“今天是你拉着我来讨嫁妆,怎么血口喷人了?无凭无据的胡乱造谣,我马上请娘娘主持公道!”
贤妃继续攻击。“还有呢!听说你的十驸马在外头到处骗吃骗喝,商家敢怒不敢言。娘娘啊,你说十驸马该不该罚呀?”
淑妃以眼还眼。“哼!你的十九驸马又高明到哪里去?还没跟公主成亲,就打着驸马招牌跟地方官府要钱。你当初是怎么挑的好女婿啊,莫不是眼睛给牛屎糊住了,要不要我送你一瓶明目粉呀!”
“我倒想送一把刀割了你这张烂嘴”
“别吵了!”谈豆豆大声喊道。
剑拔弩张的两个女人张嘴瞪眼,气焰还是旺盛得可以烧起两把大火。
“这里是什么地方,岂容泼妇骂街?!”谈豆豆厉声斥责。“如果十驸马、十九驸马的行为查明属实,本宫会请皇帝下旨削爵,绝不容许有人假皇室之名破坏我天朝的声粤了”
“不行啊”贤妃淑妃倒慌了,没想到吵架吵到泄底了。
“再吵就砍了你们的宫中用度。”
“哼!”贤妃和淑妃面面相觎,生起同仇敌忾之心,一致面向皇太后。“你当太后就了不起了呀!以前看你年纪小,还懂得谦虚,说话细声细气的,我也不跟你计较,现在是怎样?以为是天下第一的女人了啊?眼睛长到头顶上,眼里没我们这些老姐姐了!”
淑妃也加把劲。“她凭什么跟我们称姐妹?她连先帝的龙床边儿都没摸上呢。当初是平王爷看她年幼无知,拿来当幌子的,想不到就让她从皇后一路蒙到了皇太后。老天啊,祢真是不公平!”
“算了,她爱住宁寿宫就给她住了呗,咱们也活不过一二十年了,好歹有女儿女婿孙子一家热闹,强过那个没儿没女的皇太后。”
“呵呵呵,接下来几十年有得她守了。唉,真想念咱们跟先帝三十年的恩爱日子,那时贤妃你跳舞我弹琴,先帝敲筷子”
说到最后,原是势不两立的两个吵架女人干脆手挽着手,一声道别也不说,便相亲相爱地离开了宁寿宫。
谈豆豆坐在宁寿宫正殿居中象征皇太后地位的宝座上,目光直直盯住她们走出去的背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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