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的身躯,像被拉满弓弦的长箭,在枯叶迸响声里,化作一蓬无处不在的纯白光澜,向林熠卷涌而去。三丈三尺多的空间,犹如棉絮一样,被轻而易举地压缩扁平,那柄修理花树的铁剪,似从另外一个世界穿越而来,赫然近在咫尺。
林熠在退,剑抵泥地,划出一条冗长而浅浅的痕印,凌空横身,用异乎寻常的速度一退再退,与铁剪始终保持着不到一尺的距离。退过花树,退过溪流,「哗」地冲天水浪层层激起,有人自水雾飘摇里飞来。
南山老翁的去势越来越快,雄浑而与天地融成一体的气势急遽膨胀,彷佛足以摧毁去世上的一切。铁剪沉稳而锋锐,自始至终保持着令人难以置信的姿态,拖曳出一团白光,形同流星穿梭夜空,紧追着林熠的身影。
只因为一蓬落叶的不速而至,形势骤然颠倒。南山老翁在心神受扰、气势波动的情形下,只得抢先发起攻击,要在自己这一剑罄尽前刺中林熠。否则,留给他的只有束手待毙这一条路。
林熠则毫不犹豫地后退,全力避开对方如日中天的凌厉锋芒,苦等两人之间气势攻守移转的临界点。如果在此之前,他慢了哪怕仅仅一拍,同样也将是魂飞魄散、肉躯崩裂的惨烈结局。
夜已停止了跃动,龙园内彷似只留下这两团恢宏浩荡的光在电射流转。三十丈的空间一掠而过,林熠的背后陡然出现一栋楼阁。他看也不看穿门而入,好像在对决前就早已预料到了眼前的这一幕。而南山老翁借着林熠撞开门户的稍稍迟滞,将铁剪的差距猛然拉近到六寸。
六寸,林熠的咽喉已能清晰感觉到对面喷薄来的犀利凉意。但他别无选择,还是在退!退过前厅,退过后堂,退到了楼阁后的天井中。
三寸!只剩下三寸,铁剪的锋芒就能品尝鲜血的滋味。蓦地,铁剪和弥漫夜霄的那缕凉意,却齐齐隐没。
「轰─」林熠的灵台一震,脑海里浮现出幕天席地的梅花雨。纷纷扬扬,缤纷圣洁,伴随今晚的秋风下在了他的心头。
心梅诀!南山老翁果然踏破金仙胜境,参悟出了无形无意的终极功法─心梅诀。
林熠的嘴角逸出一抹欣悦的笑容,没错,他是在微笑,为南山老翁感到欣喜,而忘记了这一剑正要挑破他的咽喉。
心宁仙剑「吭」地在手中粉碎,瓣瓣光花激扬闪烁,布满无情天地,照亮了寒冷的秋夜,照亮了纷洒飘落的梅花雨。
这一招,正是他从金裂寒的「裂枪势」和南山老翁的「隐梅诀」中顿悟而来,将两种绝世奇学龙虎交汇,再赫然升华上一个崭新境界。内心里,他更愿意把它叫做「化蝶」??花香引蝶,蝶舞花间。生死一发中,居然充满了诗情画意的感动。
此时此刻,两人的剑法早已突破了招式的极限,俨然蜕变成一种艺术,一种道的艺术。
「噗─」像是一声,所有的仙剑碎片,从不同角度刺入了南山老翁的身躯,一闪而没。唯一残留在外的,只是额头中央的那一片碎痕。
「吭!」在铁剪碰触到林熠咽喉的剎那,南山老翁的掌心爆出一团绚光,将它顿时震成齑粉,飘扬在林熠的眼前。
林熠呆住了,脊背「砰」地撞击在照壁上,却不知道卸力滑落,硬生生把自己嵌在了坚硬冰冷的岩石里。
「你可以用铁剪挡住的,为什么不挡,为什么你一定要寻求这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他在心中不住地问,却有一股力量捏住了他的喉咙。
南山老翁笑了,看得出他笑得很舒畅,是一丝解脱后的轻松。他显然从林熠的眼中,已看出了这个年轻人的惊讶与心痛。是的,他本可以用心梅诀从容化解林熠的「化蝶」绝杀,然后继续两人间的对决。然而当林熠施展出「化蝶」的一瞬,他已明白这样做毫无必要了。这个年轻人已超越了自己,有足够的资本向龙头挑战,完成上苍赋予他的使命。自己,作为一块铺路石,是该倒下的时候了。他曾向龙头许诺,只要一息尚存,就绝不让任何敌人踏入龙园半步。现在他做到了,用自己的死兑现了诺言。他无意去解释什么原委,相信很快林熠就能够醒悟到自己的用意。这是他早已注定的命运,要让无涯山庄覆灭,让九间堂崩溃,首先的代价就是自己的死。他从内心发出了无比欢愉的微笑,注视着林熠道:「很好,你的剑从此后没有了,你已不再需要它。我没有看错你??」这是他今夜第二次在说同样的一句话,含意却更深更重。
林熠一跃挣出照壁,灵光乍闪,已明白了南山老翁的苦心。从自己的父亲林显,到东帝释青衍再到南山老翁,多少人倒在了这条满是鲜血铺就的路上,甚至凶手正是他本人!南山老翁伸出手按住他的肩头,似要借助这份力量才能站稳,徐徐道:「我先前已开启结界封闭了整座龙园,下令严禁任何人闯入。所以现在还没有人知道发生在这里的事情,你要抓紧时间毁去机关中枢,莫要让龙头抢先一步赶回来。」
林熠点点头,道:「你放心,我一定会用龙头的头祭奠您的英灵!」
南山老翁不以为意地笑笑,道:「死都死了,我要看他的脑袋干什么?可惜,终究看不到你决战龙头的一幕。不过,我知道你会赢,一定会??」「噗─」身上猛地迸射出千百道浓艳血箭,像是遍地开放的红梅渲染夜空。他最后一次微微含笑,松开林熠的肩安详平静道:「我去了─」「呼─」一阵风吹过,他的身躯便奇迹般地消失在了这风里,从此充盈在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看护着他钟情的每一株花树。只是,林熠再也不可能听到那一声声悦耳的剪声,喝不到那一碗清香粗茶??
夜静了,人空了,久久之后,林熠依稀听见了有少女的声音在呼喊道:「主人,主人!」林熠睁开了眼睛,看见了藕荷,道:「妳在等我么?」藕荷神情黯然,点点头道:「老伯让我给你引路,带你去他的茅庐。」
林熠拼命吸入清冽的空气,多希望这股冰凉能麻木自己的哀恸。他的视线穿过后堂的门,彷佛看到了楼阁前依旧潺潺流动的溪水。似乎,这里什么也没发生过,就是一场梦而已。但天空了无痕迹,鸟儿却已然飞过。逝去的,不再回来;前方的,尚在等待。林熠振作起精神,低声道:「难为妳了,藕荷。我已答应老伯,今后这座龙园就托付给妳照管。希望,假如有一天我能再来,这里的一切仍能一如他在时。」藕荷潸然泪落,抬袖拭干泪痕强笑道:「我答应你。现在,请跟我来吧。」
两人重新穿过花溪,来到南山老翁生前隐居的茅庐。藕荷驾轻就熟进到内屋,在墙上的一根钓竿上轻轻转动两圈,「喀」地机关开启,竹榻翻落,露出底下黑漆漆的一座地穴。藕荷站到竹榻边,说道:「这下面就是山庄的总枢纽,只要破除底下的『灵元宝珠』,整座山庄的禁制便会立时陷入瘫痪。」
林熠颔首道:「麻烦妳下去走一遭,我在这儿替妳护法。」藕荷刚答应了一声,林熠突然眸中精光如电射向屋顶,冷冷道:「我最讨厌别人进来时不敲门,偏要和小毛贼一个做派。」
屋顶寂静无声,门外却响起「笃笃」敲门声。有一个难听的嗓音道:「我们不是小毛贼,所以我们敲门了。」「砰!」外屋的门轰然碎裂,有一股寒风刮入,藕荷情不自禁地打了个激灵。三名一般高矮胖瘦、一般奇丑不堪的老者走进了外屋。也许是里屋的这道门太窄,三个人又想一起进来,「轰─」脆生生撞塌了两侧的墙壁。然而内屋彷佛存在着一股莫名的庞大力量,撞开墙的三个人并没有继续阔步逼入,而是站在了孤零零悬空的门楣下,阴沉地看着林熠。
「魔崖三君?」林熠的声音蕴藏着寒意,冰冷的眼打量着对面三人,很仔细。「魔有心!」「魔有灵!」「魔有意!」身着红、黄、绿袍的三名老者,依次报名道。
「藕荷,妳下去。」林熠冷然道:「上面的三个家伙,由我负责。」
「谁敢动!」魔有心的嗓子如闷雷滚动,无奈龙园已被南山老翁打开了结界封闭,再响的动静也休想传出去半分。藕荷想也不想,纵身跃下入口。魔有灵低低呼吼,探出巨灵神般的魔爪,一束黄光摄向藕荷。这记「攫灵爪」要是落在实处,藕荷的精魄呼吸间便要回归。
同一刻魔有心、魔有意向林熠出手了,欲让他自顾不暇无法救援藕荷。孰料林熠的身形一晃,已闪动到藕荷跟前,稳稳当当抬手抵住黄光,就像握住一根黄铜棍往前一顶。魔有灵闷哼踉跄退步,攫灵爪「忽」地扭曲涣散。
魔有心狰狞笑道:「好,杀完了老子,儿子又送上门来,老夫助你们父子团圆!」
林熠封死魔崖三君扑袭竹榻的所有角度,一字一顿道:「你们的死期到了!」
「喀喀」脆响,底下的藕荷已开始飞快地依照南山老翁交代的方法,封闭灵元宝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