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我的朋友须山的手。对了,使徒的手和须山的手很相像。
我似乎觉得以前看丢勒素描时就发现使徒的手与须山的手很相像,又似乎觉得今天是头一回发现。我连昨天的事都记不住,更谈不上断定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现的,但大概正是因为使徒的手与须山的手很相像,刚才才梦见这幅素描的吧。
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使徒的手。手仿佛渐渐活了。恍惚间须山正对我合掌。
但是,如同现在凝视素描一样,我是否也目不转睛凝视过须山的手呢?我记不得了。再说,须山已经失去双手,再也看不到了,不像四百多年前的素描中的手那样依然栩栩如生,所以即使我说须山的手与使徒的手很相像,也无法比较证实,但也许正因为如此,更将画中的手认作须山的手。
我觉得从合掌的双手中有一股强烈的气息冲我逼来,于是脖子在枕头上使劲往后仰,心里怀疑须山的手居然有如此神圣吗?
我最后一次看见须山的手是在雷鸣电闪之夜,他的右手搭在苍白的额头上,微微颤抖,似乎遮挡白炽狂窜的闪电;他的左手拉着妓女的手。我的手拉着那个妓女的另一只手。那一阵子,须山和我是那一对双胞胎妓女的熟客。那一天夜里,我们带着其中的一个正在浅草的街上走着。
这一对姐妹拿双胞胎做招牌引诱客人,其手法就是故意把发型服饰、穿着打扮弄得一模一样,没有其他客人的时候,我一个人,她们也会双双前来陪酒。这样过从来往,须山和我终于分不清谁是姐姐谁是妹妹。
那天夜间,雷电交加。一个女人说怕打雷不敢出门,于是只有另一个女人出门送我们。
须山已有几分醉意,摇晃着细长的脖子说:“就你不怕打雷,真叫怪事。这可是个大发现。拿怕不怕打雷区别你们。哼。”接着,脚步蹒跚地向我走来“喂,这可怜兮兮的双胞胎,一个怕打雷,一个不怕打雷。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大概很可悲吧。”女人说。
“恐怕的确很可悲。这是人的不幸的根源。”
“两个人一块儿生出来,现在才说一个人怕打雷,这话不是白说吗?!”我也信口雌黄。
“说得对。简直就像狐狸精被雷声吓得露出了尾巴。可是你为什么把生一个人说成生两个人?”
“是呀。”
合二而一,一分为二。这一对少有的姐妹妓女不仅具有感官的刺激,而且还会造成精神的麻痹,但现在这一切都已冷却下来,须山和我如同掩饰相互之间的憎恨情绪似的各自在女人一旁背着脸走着。
惊雷越来越烈、越滚越近,在头顶上炸裂。电光一闪,街上的电灯都跟着眨眼。挂在商店街中间的铁丝上的电灯像吸住闪电似的突然明亮起来,紧接着一声霹雳巨响。那耀眼的闪光犹如落雷炸地、犹如电流在铁丝上奔窜、犹如街道上一串串的电灯爆烈炸破。闪电的颜色染遍大地。
天空乌云翻腾、铺天盖地。现在已是秋天,所以这不是雷阵雨的彤云,好像是台风云。
头顶上突然一声暴雷。
“真害怕!”女人一下子同时使劲抓住须山和我的手。
“你要是也怕打雷,那还怎么区别你们姐儿俩呀?”我正要笑出来,只听那女人说:“真危险,快回去。”
但是,我们站的地方差不多在公园商店街的中间,无论往前去地铁车站还是往后回女人的家,距离几乎一样。女人也没有往回走的意思,她紧紧握着我们的手往前走去。
街上行人小跑着匆匆四处奔散,也有的躲在屋檐底下。雨还没有落下来,大概是躲避惊雷吧。雷声越来越频繁急促。
“啊!”须山惊叫一声,右手搭在额头上,好像遮挡雷电。张开的长长的手指颤抖着。我看见闪电照耀的瞬间,手的影子映照在他的脸上。焦雷在头顶上炸裂。挂在铁丝上的街灯似乎被震得摇摇晃晃。
我突然觉得须山就要晕倒,连忙搂住他的后背。也说不定是我自己吓得一把抱着须山。
“喂,放开!快点走!”须山甩掉女人的手,也放开我的手。
这是我最后一眼看见须山的手。
须山从孪生姐妹的妓女家里出来回去的时候,常常这样对我说:
“你曾经像今天这样堕落过吗?”
“有。打从生下来的时候就开始。”我把脸转向一旁。
“事情坏就坏在她们是双胞胎,而且极尽造化之妙,无可挑剔。你认真考虑过她们的存在价值吗?”
“没有。”我依然冷淡地回答。
须山去世以后,我还去过孪生姐妹那儿。我告诉她们须山的死讯时,两个人都显得很伤心,其中一个人还从眼里挤出两三滴泪水。她是不是须山格外相好的女人,我分辨不出来。我单独去不如与须山同时去玩得快乐有趣。
霁月清朗,我一边看着合掌使徒的双手,一边回忆着无聊的往事。
你在何处?
(郑民钦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