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的年轻人没有礼貌,也不让一让,就对着我大步正面走过来——我来不及让。他已经穿过我的身体走掉了,对,就是穿过我。再回头看他,只见到他咖啡色夹克的背影。我吓出一身汗来,怕他碰痛了,他显然没有知觉,好奇怪的年轻人呀!我的心像一个小孩子那样的释放,没有想念那些孙子,没有怕儿女挂念我的出走,我只是想尽情的在台北看一看,玩一玩,逛一逛,多年的累,完全不在了。这种感觉当然弄得我有些莫名其妙,可是我没有丝毫惧怕,没有怕,只是快乐,轻松。自由啊,自由原来是这样好。自从我的儿女开始奉养我之后,我们搬过两、三次家,年轻人不念旧,我却突然想念罗斯福路的日本房子,在那儿,我们一家度过了大陆来台湾之后长长的时光。以前我走不动,我总是累,那么现在不累了,我要回去看一看。从百货公司到罗斯福路好快啊,心里想它,它就到了“心至身在”是怎么回事?这份新的经历陌生得如同我眼前的大台北,可是为什么去想呢,我赶快去找自己的故居,那个进门的玄关旁,总也开着一片片火也似的美人蕉——日本房子没有了,我迷失在高楼大厦里,这里找不到我的老房子,花呢,花也不见了。那条长长的路通向什么地方?新店。我怎么在新店?不好走远了,我回去吧,我不去医院,我回儿子女儿住的大厦,百乐冰淇淋招牌的那条巷子里就是我的家。小孙子在吃饭,电视机开着也不看也不关,费电呢。我上去关,电视却不肯灭掉。家里没有人叫我,我四处找找人,没有什么人在家,除了孙子之外。后来我又想,回家是失策的,万一孙子看见我逃出了医院,大叫大嚷,捉住我又去躺病床也不舒服,我快走吧,趁他低头吃饭快快溜走。汉清大哥、嗣庆、谷音全在台北,他们是我的手足,这些年来行动不方便,总也难得见面,见了面,大家怕我累。也不肯多说话,总是叫我休息、休息。这个时候谁要休息呢,我要快快去告诉他们,我根本没有病,走得飞快。我完全好了。小弟嗣庆不在家,他的办公室在火车站正对面,那个地方我从来没有去过,今天跑去看看他,他一定吓了一跳。就看见嗣庆啦!他在看公文,头伏得低低的,我不跑到他面前去,我要跟他捉迷藏,就像我未上花轿以前在家里做他姐姐一般的跟他顽皮一下——我浮在他的上面,用手指轻轻搔一下他的头顶心,嗣庆没有反应,人老了就是这个样子,弟弟也老了,敲他的头都没有感觉,他不及我年轻了,我怎么又一下那么爽快了呢?是的,我们都老了,爹爹姆妈早已过去了,我找不到他们,看不到他们,这也没有办法,我只有在台北跑跑,再去看看我的亲戚们。今天不累,我一个一个房子去走亲戚,我好忙啊,已经是老婆婆了玩心还那么重,自己也有一点不好意思,可是能走还是去走走吧,今天不同凡响——于是我走了好多好多的路,我看亲戚,看街,看外销市场,看新公园,看碧潭的水,看街上的人,看阳明山淡水河,看庙看教堂,也去了一间国民小学——玩了不知多少地方,绕了好大的一场圈子,我到了一幢建筑面前,上面有字,写着“国泰医院”这个地方眼熟,好像来过,二楼一个窗口尤其熟悉,我上去看一看里面有什么东西。于是我从窗外向里看,你可别问我怎么飞到二楼窗口去的,我没有说谎,我是在二楼外面看——这一看吃了一惊,我的儿子阿三怎么坐在一张床的前面,哀哀的在向一个老太太一遍一遍的叫——“姆妈!姆妈!姆妈!姆妈”那个睡着不应的女人好面熟她不是我自己吗?难道是我?那个镜中的我?一生一世镜中才看得见的我?我急忙往窗内跑,跑向自己——“姆妈——”我听见了儿子的声音,哽住的声音,叫得好大声,吵得很的。再一看床头的钟,五点了,原来一个小时已经过去,一个小时,我去了好多地方——而我又在床上。“姆妈,现在是早晨五点,你昏迷了十三个小时,怎么救也救不过来,我们——”傻孩子,急成那个样子,姆妈哪里是昏迷了,姆妈只是出去玩了一场,散散气闷,你们怎么叫护士小姐用针扎人呢。我的姑姑跟你讲了一件很普通的小事,她不太会说故事,又越说越匆忙,因为说完她要收拾东西回百乐冰淇淋那条巷子里的家里去,她想回家,不肯慢慢细细的讲。至于我的故事,并没有说完,可是让我悄悄告诉你一个秘密,有关我的秘密——当我“出去”的时候,我从来不肯去照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