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 “我三岁娘就死了,去年冬爹也病死了,姐让我和她一块住。”
我心里似激起千层浪,原来祥哥还有这么可怜的身世,我不禁想像,要是有一天我也变得和祥哥一样,会是什么样子呢。
乾元十九年,齐国八万大军压境,平息了十多年的战争又一次爆发了。好不容易过上了安稳日子的边境百姓,再一次陷入了战争的恐慌中,原本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石镇,这会儿也不再热闹欢腾,太阳大半个脸儿还露在西山的时候,人们就都早早地插上了门,在自家院子里或屋里,焚香祷告,只盼着大慈大悲的菩萨,佛祖,神仙显灵,不要再起战端。那几日,几个邻居婶子经常来找娘,也无非就是互相宽心罢了。
“他姐,你知道不,最近各处都在征兵呐,看来这仗是打定了啊。”
“这说不准,说不定朝廷还会给他们钱打发他们回去,就跟那年打发胡人一样。”
“我也觉得是,今天早上我听见喜鹊嘎嘎叫呢,这是吉兆啊。”
娘推开窗子喊道:“西屋的,过来给我们倒茶。”
“是,这就来。”姨娘应了一声,赶紧沏好娘最喜欢的碧螺春端了去,娘凑近一闻,哐当把茶杯仍在桌上,“去,给我们换大红袍,不懂得口味先随客吗?”
姨娘赶紧端了下去,走到门口,传来娘的声音;“齐国人真是又蠢又贱,畜生似的玩意儿。”
姨娘嘴上虽没说什么,可她心里的苦恐怕是甚于每一个人的,她是齐国人,却偏偏又成了晋国的媳妇,可任她有千般无奈,更与何人说?
喜鹊似乎真的给人们带来了好运,人们风闻的敌军攻城之日虽然到了,前线却仍没有动静,又过了几天还是没有动静,人们纷纷松了口气,都觉得休战指日可待,多日辛苦守城的本地兵士也得以有空轮休回家。各种传闻也随之传开。
“你知道么,又不打仗了,说是要媾和了。”
“真的?”
“不确定,不过十有八九,我是听我哥家当兵的儿子说的,当兵的还能胡斥?”
“谢天谢地啊,我就说嘛,打仗有啥好,不打就好,不打就好。”
然而战争形势瞬息万变,根本就不是石镇老百姓所能预料的,五月二十三日半夜时分,一阵阵刺耳的鸣锣声响起,惊醒了熟睡的人们,人们纷纷跑了出去,城门外,喊杀声已经响彻整个夜空。
我正睡的迷迷糊糊,忽然被姨娘拽了起来,她快速的给我套上衣服,一把抱起我就往街上跑,,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姨娘奔跑的样子,很快,很快,我只感到耳边风刮地呼呼地响。
街上乱成了一团,男人喊,女人叫,孩子哭,到处可以听到家里器械摔碎的声音。人们或自己或携家带口,纷纷往后城外面跑。姨娘抱着我,一路跑到了马坊,我已经被夜风吹的清醒了,仔细一看,爹,娘,婶婶,叔,祥哥都在,还有好几家我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都在。
这时候马坊管事老宋从外面跑回来,气喘嘘嘘地对爹说:“柳掌柜,东牌门我也问过了,前些日子准备打仗,几乎把所有的马都当战马征走了,现在……就剩下这儿这两辆马车了。”
“这可怎么办啊?”人们忧心忡忡,议论纷纷,这时候不知道谁喊了一句,让孩子先走吧,孩子安全比啥都强。”人们听罢,先是一愣,而后竟是异口同声地说:“好,就这么办。”
爹看了看娘,看了看姨娘,对老宋说:“宋大哥,孩子们就拜托你和二兴了,要是我们平安,五天后咱们就在柳林镇会合。”
人群里传出断断续续地啜泣声,几个抱着孩子的女人正抹着眼泪,老宋郑重地点了点头,伸手要抱我,姨娘突然泪如雨下,把我抱起来,亲了又亲,这才把我交给老宋,老宋把我抱进车里,然后又把其他大大小小的孩子抱上了车,小小的空间挤满了人,祥哥则上了另一辆车。老宋驾上马车,恭了恭手说:“各位放心我一定让孩子们平平安安。”说完,老宋马鞭一扬,马车就载着我们急驰而去了。
“柳掌柜接下来怎么办呢。”邻居何大伯问。
“咱们只能往山上跑了”爹说。
“山上有狼你不知道?”有人提醒。
“咳,遇到狼要是运气好还能活,要是被他们抓住可是必死无疑,听我的,还是上山吧。”
铁蹄声已经清晰可闻,不远处成片的火把光亮正迅速往这边移动,齐军已经打过来了。
“来不及了,让女人们先走,咱们把他们引开。”何大伯话一出口,男人们都心照不宣地点点头,女人们更是哭的厉害。石镇的女人都不是怕死的人,要不是为了孩子,她们宁愿与自己男人同生共死,可是为了孩子,她们不得不面对这生离死别的痛苦,如今只能哭。
爹对娘说:“你小时候上过山,路熟,你领着她们上山,我们……随后就来。”
“放心吧,一切有我呢。”
爹和何大伯带着男人们冲向了前方,娘领着婶婶们往山上跑。这一仗打的十分惨烈,去的时候四十几个男人,第二天活下来的,算上爹,叔,何大伯,也只剩下十个人了。何大伯他们几个受伤的人跑到了镇外的行脚医馆治伤,让爹先来找娘报平安。
凄楚的哭嚎声荡满了整个石山,女人们哭的声嘶力竭,泪痕满面,到最后只剩下无声的抽搐。
娘似乎想起了那年的旧事,疯了一样的冲向姨娘,抓着她的衣襟拼命地摇晃,“你们这些挨千刀的齐人,还我的爹娘,还我的妹妹。”
万万没有想到,娘的话像一颗火苗一瞬间点燃了人们心头的怒火,十几个失去丈夫,兄弟的女人把姨娘围住开始拳打脚踢,甚至还有人拿起巴掌大的石头砸向姨娘,婶婶吓坏了,赶忙过去想把人拉开,可她哪里拦得住,眼见姨娘危在旦夕,婶婶跑到爹面前,拽着他的胳膊寒:”你快去救救她呀,去呀。”
爹手颤抖着刚往前垮了一步,娘拦在他面前说:”齐人杀害了我全家,他们也是你的岳父岳母,你背着良心纳齐国女人做妾,你已经不孝。今天齐人又害的这么多人家破人亡,你要是救这个女人,你就是晋国的千古罪人!
爹仰天长叹了一声,背转身去,这其间,姨娘不曾说一句话,也没坑一点声,默默地忍受着,好一阵儿,她们才发觉,姨娘已经昏死过去了。
婶婶大叫一声跑向姨娘,又是喊名字又是掐人中,好久姨娘才缓缓苏醒过来,拼命地抬起手,指着爹,爹这才一步步地走过来,看到满脸是血的姨娘,说:“我在这儿,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姨娘艰难的呼吸着,撑着一口气说:“凝儿他爹,我……不怪你,你也别自责,只是如今……我不行了,有一件事,我想求你要千万答应我。”
爹哽咽着说:“你说吧。”
姨娘看了看婶婶说:“我走了倒没什么,只是放心不下凝儿,她婶子,你要是不嫌弃,我就把凝儿许配给你家小祥了,可以吗?”婶婶捂着嘴,含泪答应了。
“凝儿她爹。”
“好,我答应,我答应。”爹用力地点点头。
太阳升起来了,一片金色的光辉照在姨娘的脸上,她的眼眸一亮,身体也仿佛被阳光所吸引,竟抚着婶婶站了起来,脸上挂着笑容,一步一步的挪到了悬崖边。站在这里,齐国,故乡,全都尽收眼底,好清晰,好明亮。她似乎看到了外祖母,外祖父,亲朋姐妹在向她招手。姨娘轻轻掂脚,纵身一跃,犹如一只翩跹起舞的蓝色蝴蝶,消失在阳光之中。这一年,姨娘才二十七岁。
这一切都是后来婶婶来柳林镇找我时告诉我的,我在柳林镇的一户农家住了一个月,一个月后,齐军才从晋境撤走,等我回到家时,房子已经成了一片废墟了。短短一个月,我们家变得一贫如洗,爹只好自己动手,盖了两间小草屋。从此我的夜晚再没有了姨娘的陪伴,每天晚上矮矮的油灯一熄灭,我就被深深地恐惧所包围,只能蜷缩在被子里,一个人瑟瑟发抖,默默流泪。祥哥知道了,顾不得自己在这吃不饱,睡不好,在婶婶回京的时候,主动留了下来。每次晚上我想姨娘想的哭出声来,祥哥就安慰我,想方设法的让我开心。有一次我梦见姨娘回来了,要给我做我最喜欢吃的鱼,我想跑过去想抱住她,却怎么也追不上。梦做了一半我就哭醒了,祥哥为我擦去眼泪,什么也没有说,第二天他跑了三十里路,从河里捉了鱼一路跑回来,衣服都湿了也不换,求何大娘帮他做鱼,鱼做好,他也舍不得吃鱼身,都端给了我,自己只吃鱼头。
这年夏天,婶婶从京城寄来了信,说已经在京城帮我们找好了房子,让我们即刻动身去投奔他们。那些日子,我总觉得姨娘不知什么就会回来,倔强着不肯走,经常一个人跑到那个悬崖边往下望,我想,姨娘在下面万一没死,又没有吃的怎么办?几次我都偷偷把家里的馒头用纸包好,从山上扔了下去。日子一天天的熬过去,我也终于明白姨娘是再也见不到了。我们已经是天地隔,永世别了。
后来边境的局势再一次紧张起来,我不得不离开了生活八年的故乡,跟着家里去了京城,从此我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