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小厮婆子们忙忙碌碌地将客院里头的摆设都换了,一色的素色帐幔,青花瓷甜白瓷之类的摆设,唯有窗边案几上一盆兰草、里头炕桌上一盘子果子,却也是素色的兰草、黄绿两色的果子,一点子艳色不见,却又不至于素得让小孩儿夜晚不宁,方才放心,又见仁哥儿一再催促,便又慎重托付了他那三个表兄弟,方和一众小厮各自上马离开。
不说庄头如何殷勤,又派了好几个人和长寿他们一道儿去了,却说客院之中,王子胜原就是个不耐烦闲杂人等近身的,自守孝之后,更是什么丫鬟仆役都不用,除了劳那个小沙弥每日送三次食水,连衣服都没烦庙中僧侣洗过――当然了,那是因为王子胜自有法诀可净衣洁身,但那并不妨碍小家伙以为自家爹爹在守孝上头已经讲究自苦到连衣裳都是自己洗的。
此时庄子里的丫鬟想上前侍候,还没碰到王子胜的衣角,他的眉头已经微微蹙起,小家伙原就是个眼尖的,今儿又尤其关注他爹,自然一见就知道为何,又因为他没有自来熟到在只记得见过一回的西府三舅母家庄子就真不拿自己当外人,但素是个不认生的,又和那位三舅舅半日相处,堪称一见如故,现在又正一心留意着要当个好儿子好男人,因此虽没训斥那两个颇是温柔和顺的丫鬟,却赶紧大口将剩下的半碗牛乳喝下,然后很是小大人地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开:“爷自己来。”
小小人儿,嘴边甚至还带着喝得急了沾上的白白奶渍,偏又做足了爷们的大气模样,只可惜身材实在矮小,脸上又太过白润圆胖,就算不看那一圈儿奶渍,自称爷的声音也足够奶气,旁边帮着跑腿儿拿毛巾的小丫头有个甚至忍不住“咯”笑出半声儿,给同样忍俊不禁的大丫鬟瞪了一眼之后才慌忙退下,其他那些大丫鬟小丫头,婆子小厮们,见了就没有一个不强忍笑意的,仁哥儿其实也看出来了,但他也不以为意,他因着身材年岁的缘故,不信他已经是个爷们男子汉的多了去,小家伙又才经历了些事儿,也感觉出自己离真正的爷们男子汉还真有不小的差距,越发不介意人笑话,反正他只要一直朝着这个方向努力,总有一天会是真正顶天立地的大男子,何惧他人何思何言?
是以小家伙也不管屋子内外的下人仆妇们是如何反应,自顾自接过小丫头手里的帕子,再次在热水里头搓洗拧干后,才颠着胖腿儿,凑到王子胜跟前,正要伸出手去捉王子胜的裤腰带,忽然发现现在的角色和等下要做的事情都不适合在爹爹身上爬山玩,再说一只手里头还拿着帕子呢!就是有自信能爬得上去,到底不免将帕子又弄脏了……
好在小家伙素来有主意,不过略微绞了绞已经看得出剑眉横出模样的小眉毛,就又立刻笑开胖脸儿,空着的那只手拉住王子胜的两三根手指紧紧握住,嘴里头甜甜的:“爹爹,您累了一天了,好生坐下来歇歇,也让孩儿服侍您一回。”
说着,引着王子胜往榻上坐了,然后自己踩着榻边儿的脚踏吭哧吭哧几下也爬了上去,又三两下蹬开了鞋子,露出了里头一双雪白绣青竹的小袜子,站起来凑到王子胜脸边,一下两下,虽然不很熟练,却居然也足够用心细致的,真帮着他擦起脸。
王子胜做了那么多年的修行人,也不是说打有了神通就再不下水沐浴了,到底更习惯法诀净身,因此原在府中,为了不引人注意,也勉强忍了,后来借着守孝,从不轻易让人净身,便一直只用了法诀除尘,说起来,倒有半年余没怎么沾水了,此时小家伙孝顺伶俐,虽说手上的力道不见得轻重恰好,难得他受得住那份烫热,帕子又拧得刚刚好,温温热热的帕子盖到脸上,身边还有小儿的奶香,饶是一贯不认为以水净身有甚特别趣味的王子胜,也舒服得发出一声喟叹。
这一声叹,也如王子胜面对不需应付的外人一般,极浅又极淡,连站得最近的那个帮忙捧着铜盆的大丫鬟都听不真切,更别提他人了,唯有小家伙离得近,耳朵又灵,听得真真切切的,很是明白其中舒适惬意之意,心下鼓舞,少不得服侍得越发周到殷勤,哪怕偶有不到处,一个不过五岁的小儿,亲手服侍父亲净面漱口,还能耐心帮着梳顺了头发,就是不懂盘发,连简单拿麻布扎起来都做不好,可难得梳发过程中,一下也没扯着王子胜的发丝头皮,也足见用心。
一干史家的下人看得心中啧啧称奇,不过史家规矩原也不小,又知道服侍的是天眷王家的主子,一个个少不得更多添了几分谨慎行事的心思,除了方才小丫头那一声儿笑,倒也没再出什么差错,不过是看着仁哥儿接着又服侍王子胜泡脚解乏、又亲为更衣等,越发觉得王家果然自有天眷,连一个小哥儿都如此孝顺懂事罢了。
因是客居,自家又在孝中,王子胜更是个不肯用人家浴桶的,仁哥儿又是累狠的,少不得一般只洗了头脸泡了脚,再擦一擦身就睡下了,只临睡前还不忘嘱咐,他们父子的衣裳等他早起来洗,倒让一干丫鬟婆子险些儿忍笑忍得肚肠都打结了,有那粗鄙不知事的婆子还暗自嘀咕难道王家真是精穷了?倒要让个小主子做这些?又有那知事的赶紧唾她两声,别看王家爵位现在远不及史家侯爵之尊,可先儿那地震之中,满府里头连片树叶子都没砸下来的能有哪家?据说就是王家庄子上,虽也塌了些房屋压了些良田,却也没听谁有受重伤的――可你家当家的,摔断的腿至今还好不全罢?
原先那婆子讪讪,只还是疑惑那王家小主子,怎么做得来那样服侍人的活计,又那王家二老爷,又怎么受得那般坦然,说是往日不常如此,谁信?若是往日就常如此,那不是养不起下人是为何?
这事也是不少人心里纳罕的,因着庄子上服侍的,就是看着最温和柔顺相貌清秀举止有度的大丫鬟,有些事儿上头到底见识不足,亏得其中有个恰好就是长寿他家表兄的妻家姐姐,也辗转听过那么几句,此时见众人疑惑,少不得卖了一回关子,方与众人解释清楚:却原来,那王家子孙最是孝顺不过,王家二老爷尤其执拗,非住到家庙里头守孝不说,据说就是自家家庙里头,也是放着好些精致院子不住,非自己盖了一个草屋芦舍,每夜就在里头睡着,日间也只在外头抄经,饮食上头的清淡克己更是刚刚大伙儿才亲眼见过的,至于这不要人服侍的规矩也是据说循的古礼,除了实在不近庖厨做不来饭食,方让那庙中做了每日三餐糙米饭外,其他净面束发沐浴洗衣,据说都是自己亲力亲为的,并不叫人服侍……
一行话下来,听得大家伙儿少不得目瞪口呆,别说本朝因天下初定故,对于孝道虽看重,却不很一味遵循古礼仪式,就是前面几朝,也一般儿是按着仁孝治天下,也少听说还有这样事儿,于这些仆妇下人而言,更是平生首闻,少不得概叹一回,又称赞一回果然难怪天意也格外眷顾他家,实在难得孝顺,日后必也是忠臣良才之类的话儿,正好她们今夜原也有守着已备贵客传唤之责,虽不敢喝酒打诨,但能有一杯浓茶几盘子厨房里头下剩的点心垫垫肚子,再闲话一番,倒也好消磨得。
且不提这些丫鬟下人仆妇们如何,却说内里,王子胜见了那床那榻那,眉毛微微蹙起,这里头的摆设却是素色清淡,看着东西也新,可王子胜是何等人?一眼就看出那些东西里头,就是有些没人正经用过,也不知道给多少人碰过摸过了的。这坐坐也罢了,且有宝贝儿子殷勤服侍着,就是那脸盆脚盆都不是新启用的,王子胜看在小家伙面子上,多用几个除尘去污的法诀也就是了,可要让他真躺平睡上这些床榻、用上那些被褥……
以修行者的眼光看,那些东西上头不知道萦绕着多少蝼蚁多少怨气,就是拿法诀一再清理干净了,心里也膈应得很,可小家伙眼睛扑闪扑闪满怀期待的小模样,又实在可人心,拒绝的话儿到了嘴边几次,总说不出口,最终想想自己为了这小家伙将就的也多了去,不是眼看着连那个讨人厌的臭小子都要咬牙护着了么?睡一睡凡人的床榻也不算什么,早前原身的床也不是没睡过,那时候为了不惹人注意,那不知道睡过多少姬妾丫头甚至小厮儿的都只换了床褥就将就了呢!那时候可是连除污的法诀都用不了太多,现在一刻用一个都使得,又有个软乎乎的胖冬瓜抱着,可比勉强和张氏同床惬意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