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赦看着被母亲揽在身侧的侄儿、被父亲握住手殷殷叮嘱的弟弟,心下也很有些羡慕。奈何他自幼跟在祖母跟前长大,虽父亲没回提及,也说是代他尽孝,然父子两个在他十岁之前,几乎不过每日晨昏定省见那么两面,到底比不过二弟是随母亲一道儿住、在父亲跟前儿长的。再他又有个毛病,骑射武功尚且马虎,文字书本上头却着实不喜,若是那等说起来有些来历的古籍还能得他多看两眼,若是那等新新印刷出来的什么四书五经圣人之言……
可还是省省吧!他这等日后妥妥袭爵之人,又是出自军功武勋之家,难道还傻乎乎跑去考科举?又或者想传出个贤良文名招揽几多士人清流?真个闹出什么荣国府正经袭爵人又或甚至当家人,来个文武勾结联通的名声,那才是找死呢!
这事贾赦心里明白,惟不得宣诸于口,他父亲也不知明不明白――早年显是不明白的,每常挑剔他的学业,不过是碍于祖母不得打下手去;只后来却是不挑了,却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明白了,每每还爱督促二弟并现有的两个孙儿。只无奈,他那长子却是和他极像,一般儿在金器古玩上头别有天分,却在文之一道上头马马虎虎,总还是让父亲失望了。
可无论如何,瑚儿到底是长子嫡孙。父亲病了这些天,握着手儿殷殷叮嘱的是弟弟,母亲揽在身侧耐心抚慰的是侄儿……
贾赦看着惟有羡慕,不敢妒怨,不过是看着孤零零站在一边的儿子,到底有些心酸罢了。
明知道父亲不爱看他对儿子太过宠溺,还是忍不住伸出手去,揽住瑚哥儿稚嫩的小肩膀,将他护到自己虽算不得伟岸、到底也能勉强温暖一时的身下,贾赦看着似乎根本没注意到这边动静的父母,暗暗叹了口气。
贾赦之妻小张氏顶着个虽才堪堪三个月大、不很明显却也微微挺出的肚子,捧着药盏小心翼翼进得门来,见了此景心里微微一暖,脸上却不敢露出丝毫喜色,轻移莲步近了贾代善床榻边上,贾赦方回过神来,正要上前,却不想贾政先伸出手去,端起药盏,低声与小张氏说一声“辛苦大嫂子了”,就拿起勺子,往药盏里头舀了一勺在唇边试了试,笑着对贾代善说:“实太烫了,老太爷略等等。”
那边揽着珠哥儿抚慰的史氏闻言,不由瞪了小张氏一眼,因两个孙子都在,不好如何训斥,却也低低说了她一句:“亏得老太爷原还说你书香世家出来的,行事最是周到不过,你就是给我这般周到的?不知道国公爷这药务必早些儿吃下?怎么就不能设法凉一凉再来?”
偏贾政心无旁骛,只低头吹着药,竟也没发现他随口一句,给大嫂造成了何等尴尬。倒是贾代善微微掀开眼帘看了史氏一眼:“行了,少两句!大太太素来是好的,不过一时情急,哪儿那么多话?”
史氏方抿了抿唇住了声,眼底的怒意却还是不及消褪,恰贾政之妻王氏亲自捧了一碟子洪记买来的时新蜜饯进来,见屋里头气氛不对,她方才外头装盘的时候也听到那么一句半句的,遂笑着又劝婆母一句:“素来汤药本就将就要趁热地吃,大嫂子连日忙乱,一时忘了太医嘱咐过这药须得尽快吃,偏老太爷病中又受不得烫,也是有的――倒平白给了我们老爷效仿西汉圣人亲尝汤药的机会呢!”说着,对小张氏福了一福:“可生受嫂子了,宁可自己背着不是也要让我们老爷一尽孝心。”
说得史氏掌不住笑出声来,贾赦只揽着儿子站在一边,贾政只将吹得略凉一些的药又舀了点子在唇边儿上尝了尝,且不好意思说什么,倒是贾代善虽精神不振,闻声却又睁开眼睛扫了王氏一眼,眉眼间比方才对小张氏还又多了几分不悦:“存周是何身份?如何敢比帝恒?”
王氏原是好意,她和小张氏勉强也算沾得上亲――小张氏是她娘家二嫂子王张氏的隔房堂妹,虽隔得远了些,到底还在五服里。王氏看嫂子面上,也不好对史氏训斥小张氏听而不闻,少不得拿话撇开几句,却不想招了近年越发谨慎的贾代善忌讳,就是贾政醒过神来,也瞪了她一眼:“为人子者,服侍爹娘是应该的,偏你多话!”
王氏不由就有些讪讪的,但她不过一介庶女,能在娘家熬得祖母亲口许她正经记于嫡母名下,后来还越过嫡姐谋得了国公门第的好亲,自然不可能真是那种木讷看不开的,略顿了顿,低头应了一声“是”,又笑着上前,屈膝在贾政身边蹲了下来,笑盈盈看着贾代善:“老太爷且尝尝这蜜饯,又甜又不腻,是我们老爷听了学里友人说起,特特命人买了来的,包您一颗甜甜嘴,吃啥汤药都不难受了。”
儿媳如此,贾代善也不好再板着脸,又贾政放开了勺子,亲自拿银签子扎了一小块喂到他嘴边,贾代善也只得张口含下,实不觉得与平常吃的有什么不同,不过儿子一片孝心,他便也笑着赞了一声,恰贾政终于将药吹得温度适中了,喂了一块儿蜜饯又拿起勺子喂起药汤来。贾代善实是因为近日越发乏力、手且难举起,方由着贾政一口一口喂的,只比起前几天还要强撑着坐起来、一手接过药碗一气灌下的皱眉瞪眼模样,这样闭着眼由着贾政一勺勺慢慢喂的,倒有几分仿佛真是有了这蜜饯就不怕汤圆苦的样子,史氏都强打精神笑道:“国公爷这样,可真和个孩子似的。”
珠哥儿则倚着祖母表孝心:“老太爷既然喜欢,我明儿就再买些去。”
贾代善听得又是淡淡一笑,史氏更是揽着宝贝金孙一顿心肝儿肉的,小张氏原本取了毛巾要去侍候老太爷擦脸,也好让他精神些,看看能不能先略进点子粥羹再吃药,不妨王氏就先上前蹲下,又贾政手上药碗明明还冒着烟,偏他自己不觉得烫、老太爷竟也不觉得,小张氏只好捧着一盏燕窝粥,怔怔站了一会,转头看向贾赦,却看他揽着瑚哥儿,神色略有些寂寥,不由心下叹息,见另一边从贾代善到珠哥儿,浑没个留意到他们这一家三口的,不由轻轻移动脚步,站到贾赦身边,也未说话,不过却伸出一只手,揽在瑚哥儿的另一侧肩膀上。
瑚哥儿原有些想凑过去问候祖父又不敢的委屈样儿,此时被父母一左一右揽在中间,不觉咧开嘴露出一个轻快的笑脸,史氏眼角余光瞥着,越发不喜。贾赦一时却没留意,眼睛在妻子微微挺起的肚子上停留了一会,伸手接过张氏手里的粥盏,脸上露出几许温柔几许歉疚,极低极低地说了一声:“总是辛苦你了。”
小张氏却比丈夫眼尖,已经察觉到婆母那瞬间看向儿子的不喜,心里一紧,只面上不敢露出分毫,又听得丈夫如此暖心言语,将空出的手放在腰后抚了抚,且定住心神温柔一笑:“妾是贾家妇,为夫君开枝散叶、侍奉公婆,原都是应当应分的,当不起辛苦二字。”
只可惜了瑚哥儿,因自己夫妻两个在老太爷老太太跟前儿不得脸,连带着也不得两位老人喜欢,唉,原先父亲只说公爹是个知进退有眼色的,难得是八公中保住又一代原级袭爵的一个人,又看丈夫虽说开拓不足收成亦可,方才……却不想……
小张氏因想着,却忽觉腰上有一只小手轻轻抚着,低头一看,却是瑚哥儿看她抚着腰,恐她累着,就学着前儿偶然看到的、丫鬟与她轻轻抚摸的手势,也笨拙的抚着,小张氏一时也顾不上再想什么,脸上就带出欣慰慈爱的笑,看在一边抚着珠哥儿、附和着次子一家在国公爷跟前凑趣的史氏眼底,少不得又是一阵碍眼,就是贾政这个素来最是正人君子的偶然抬眼见了,也不由觉得兄长一家在父亲病重尚作此欢颜,实在不该!少不得,又添了几番心事。
倒是贾代善勉强喝完一碗药,总算觉得又恢复了几分力气,再睁眼恰好看到小张氏与贾赦并肩而立,中间瑚哥儿也算乖巧的一幕,心下倒有几分安慰:老大是个不着调的,然而老母宠溺得如此,临终且还不放心地拉着他的手嘱咐了又嘱咐,命他务必保得赦哥儿平安袭爵、不得学那些没规矩的恼什么长幼不分的事儿来――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竟是你不得看着我老婆子走了就欺负我的心肝赦哥儿!自己且还能如何?总算此子虽无能为又爱美色,儿媳却是个好的,过了门且管得他没再和那些狡童美姬胡混,亲家又是清流里头说得上话的,于次子日后也能帮扶……
贾代善喘了两口气,倒觉得自己于老母妻儿都有了交代了,却不想他老妻却正恼恨长媳――新帝恩科点了小张氏的伯父为主考,谁知道亲戚一场,贾政居然还是没考过!于此事,贾政不敢怨怼,贾代善也是心知肚明,次子或许有些文采,却显然没有考运,也早为他打算好日后了,却不想史氏王氏却是一齐将小张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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