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
他蓦地从榻上坐起来,举目望去,排竹作墙,粗木作榻,木扉后挂着蓑笠,一旁搁着鱼篓与钓竿。
这是……哪儿?
“小、小王爷,您醒啦?”
守在塌边的孙海平和张大虎被程昶不期然坐起身的动静吓了一大跳,简直就跟诈尸似的,一时间也不知当作何反应,见程昶眸中怔色遍布,只得怯生生问一句。
程昶又移目去看他二人。
半晌,他问:“这是……大绥?”
他太久没说话了,声音有些沙哑,张大虎和孙海平同时一愣,答道:“小王爷,瞧您说的,这里不是大绥还能是哪儿?”
又说,“您落到了白云湖里,被人救起来了,眼下咱们在东海渔村。”
这么说,他果然回来了?
程昶的脑中浑噩一片,像是很糊涂,但又很清醒。
他记得他去了杭州城郊的一座老庙,然后赶在黄昏时下山。
他忘了带利尿剂,台风天气,山木滚落,他为了避让落木,开车跌落坡道。
他记得在山中,老和尚对他说的话。
天煞孤星,一命双轨。
死而复生。
此刻身上没有半点不适之感,他甚至能感受到心脏在每一下有力的跳动后,为器官与肢体输送血液。
这是一具健康的躯体。
死而……复生吗?
程昶仍不敢相信,他默坐了好一会儿,垂下眸,看向自己的胸口,半晌,他伸手解开衣襟,胸膛光洁紧实,没有狰狞的伤疤,没有创口——这意味着他心脏的表皮之下,没有异物没有机器,没有那个需要几年换一次电池的起搏器。
程昶彻底愣住了。
心中的惊骇几乎是无以复加。
毕竟他上一回穿来大绥时,于因果缘法都是懵懂,而今他得知了片许真相,发现自己在三回濒死之际离奇复生,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接受这个事实。
“小王爷,您这是……怎么了?”
孙海平见程昶神色异样,忧心问道。
程昶摇了摇头,过了会儿,道:“我先缓缓。”
他开始梳理他在这里的记忆。
他去刑部的大牢里问罗姝的话,得知老忠勇侯的案情有冤,着人去查,听说白云寺的清风院里有证人,他趁着处暑祭天,去清风院寻证人问话,误中了“贵人”圈套,被人追杀,跟着他的四个武卫尽皆惨死,他最后……也落了崖。
隙开的窗口透进来一丝风,寒凉沁人。
程昶记得他落崖那日,尚是夏末,天气不该这么冷的。
他问:“现在是什么时节了?”
“深秋了。”张大虎答,“九月末。”
九月末……也就是说,已经过去两月了。
程昶点了点头,他惯来爱惜自己的身体,怕自己受凉,重新把衣襟扣上,然而不经意间,有一物从他的宽大的袖口滑落出来。
程昶定睛一看,竟是曾跟着他回二十一世纪的那枚平安符。
这枚平安符,又跟着他回来了。
他见怪不怪,穿好衣衫,拾起这枚平安符,一面在手里摩挲着,一面将思绪理了一通,问:“你们怎么找来这里的?”
孙海平与张大虎于是将四丫她爹一行人如何在白云湖岸边捡到他,如何带他出海说了一通,末了道:“小的们怕那些禁军们不尽心,去求云校尉带咱们来找小王您,云校尉在清风院外的崖边捡到小王爷您的平安符,说您八成是落了崖,带着咱们一路沿着白云湖岸找,一路找来东海渔村,直到昨天才找着您。”
云校尉。
程昶手里的动作一顿:“云浠?”
“可不就是她。”孙海平道,“小王爷,云校尉这回为找您是真尽了心,虽然也不知是不是为了给朝廷立功,小的以后再也不说忠勇侯府的不是了。”
程昶“嗯”了声,他默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那她现在人呢?”
“您说谁?”孙海平纳闷,随即反应过来,“云校尉?”
张大虎道:“云校尉今天一早被一个禁军叫去县衙了,说有什么名录要让她过目。”
程昶又“嗯”了声,过了一会儿,又问:“那她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张大虎道,“小王爷,您有事找她?”
不等程昶答,他就唤:“田泗、田泗!”
田泗应声进屋,一见程昶竟坐着,愕然道:“三公子,您、您、您醒了?”
张大虎道:“小王爷问云校尉什么时候回来。”
田泗看了看天色,正午早已过去,再多不久就该日落了,县衙去此处也就大半日光景,于是道:“差不多,快——回来了。三公子,您找、找云校尉,有事?”
程昶没说什么,将手里的平安符放入袖囊里,默坐在榻上,整个人十分安静。
他既不答,下头的人哪里敢多问,一时请了大夫过来,为程昶把了脉,又伺候他吃了些鱼粥。
程昶活动了一下胳膊,自觉没有不适之感,想了想,便说要一个人出去走走。
孙海平不敢拦,怕他受凉,只好为他找来一身遮风的披风。
此刻日落,暮风四起,程昶出了屋,只见渔家分布零星,炊烟袅袅,不远处就是海,连天一线。
方至此时,程昶仍有些不真实感。
一切恍如隔世,哪怕想起自己曾被追杀,亦觉得恍如隔世,仿佛曾经濒临绝境的三公子并不是他,而他只是一个不期然路过这尘世的过客
两处时空轮转,乾坤颠倒,他回到千年前,连足下所履之地都像云间。
正这时,一声骏马嘶鸣唤回程昶的神智,他循声望去,只见渔村村口,云浠策马回来,她在村口卸了马,把它栓在木桩上,马儿很有灵性,探过头来蹭她的脸,她于是笑了,伸手抚了抚它的马鬃。
云浠的校尉服分明是暗朱色的,然而她站在这滟潋的残阳下,迎风飞扬的衣衫忽然烈烈如火,一下扑入他的眼中。
这一刻,程昶蓦地想起他在千年后的二十一世纪,在电视剧里,在微博上,拼命寻找的红衣身影。
原来这身影竟在这里。
足下的黄沙终于化为实地,旷日持久的疏离感开始退潮,百骸里流淌的血液于是舒缓下来,仿佛是在规劝他,让他慢慢放弃与这个人间天地,与宿命的对峙。
程昶立在这残阳暮风里,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红衣身影,直到她似有所觉,也别过脸来。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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