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方此时没有在大都督府中。
他在内史宋闳的家里。
宋闳鹤衣大氅,手捉长柄八羽扇,跪坐榻上,斜靠支几,极是风流仪表。
宋方著红色圆领袍,下穿黑色的锦绔,腰束革带,浑身上下收拾得干净利索,他没有落座,手里拿着把折扇,在宋闳的榻前晃来晃去。
“阿父,你知道么?莘迩与麴球以献俘为名,昨晚已到王都,今天一早,中宫与世子就召他两人晋见!现在,他两人应还在四时宫中。阿父,我当初再三建议,务必阻止他俩入都,真不知你缘何听之任之!”
“北虏屡扰我境,除了数年前的敦煌大捷之外,边军大多只是守御,少有捷讯。鹰扬将军与抚夷护军,此番深入柔然,破其十余部落,俘获甚丰,进都献俘在情理之中。我为何要阻止?”
宋方气结,他恼怒宋闳这个老油条,当着自家子侄的面还不肯说心里话,只说些面子上的东西,恚愤地说道:“阿父!他俩为何入都,你真的不知么?甚么‘献俘’,无非借口罢了!莘迩领着世子友的衔,大王落难时,他曾经救过世子,很得中宫的信任;麴球是麴爽的再从子,他俩一定是从中宫和麴爽那里风闻到了大王昏迷的消息,这才托辞献俘,匆忙领兵来都!”
宋闳慢悠悠地摇了几下羽扇,说道:“那又怎样?”
“阿父!”
“怎么?”
“大王昏迷已近半月,宫中医官无不措手,该用的药全用上了,至今无有半点好转。当此之际,莘迩与麴爽领兵来都,其意何如,岂不是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了么?”宋方口不择言,说道:“大王倘有不测……。”
宋闳收起闲散的仪态,变色厉声,说道:“住口!”
宋方呆了一呆,停下了话头,说道:“阿父?”
“这是为人臣者可以说的事情么?”
“室内又无别人,只有你我!”
“那也不能说!”
“……,八弟昨晚告诉我,他打听到,麴爽前几天给麴侯去了信。阿父,此事你知么?”
“八弟”,指的便是那个在中尉麴爽属下任“上军将军”的宋家子弟。
依照本朝典制,王国可有戍军,归中尉统辖,依照王国大小的不同,戍军的数目或多或少。大的王国可以有“三军”,即上、中、下三军,三军各有将军,兵额皆是一千五百人。
这一千五百人,是宋家在王都直接掌握的部队。
宋方身为督府左长史,在平时的物资供给上,给这支部队多有倾斜,甲械十分精良。相应的,能够统领此支部队的“八弟”,於宋家的地位也是比较高的,论亲疏辈分,亦是宋闳的从子。
“黄奴,你扯来扯去,到底想说什么?”
对宋闳的圆滑,宋方忍无可忍,直言说道:“阿父,咱俩自家人,你还一个劲的装什么糊涂?我要说的,当然是万一大王薨了,底下来,由谁继承嗣位!”
“大王即位未久,便立了春宫为世子。且大王仅此一子,自应由春宫继位。”
“春宫”就是东宫,东属春,色属青,因此,东宫又叫春宫、青宫。
“阿父,前时处置张金父子案时,你怜惜我姑,不愿对张浑下辣手;而今,如由世子即位,你就不怜惜我的幼妹了么?”
“此与你的幼妹何干?你幼妹才入宫多久?莫说膝下无子,连孕都尚未有!”
“我幼妹虽然无子,宗室多有孩童,择一过继,不就可以了么?”
“黄奴,你聪明机敏,胸怀远志,有匡扶天下的抱负,这些都很好,但你知你哪里不好么?”
“请阿父教诲。”
“你的性子太急躁了。‘企者不立,跨者不行’,老子之教,尔不记乎?‘躁则失君’!”
“躁则失君”也是出自《老子》,意思是臣躁则君知其志於利,就会失去君主的信用。
宋方立住脚步,乱摇了几下折扇,慨然说道:“阿父,恕我直言,老庄之言,玄谈则可,今值乱世,用以国政,未免迂腐!而下海内凌迟,中原失鹿,胡夷禽兽,犹竞相争起,我辈华夏苗裔,焉可以‘无为’自处?功名利禄,太阿权柄,手自取之,此方我辈立世之本!何来轻躁云云?”
“黄奴,害我家者,早晚是你!”
“大兴我家者,未始不是我!”宋方说完,长揖告辞。
宋闳问他:“你去哪里?”
“阿父既然不肯表态,我去找八弟商议。”
宋闳唤仆从进来,吩咐说道:“把他带去厢房,禁足不得外出!”
宋方瞠目,说道:“阿父,你这是干什么!”
宋闳懒得多理他,丢下一句“‘是以君子终日行不离辎重,虽有荣观,燕处超然’,这一句话,你给我抄写千遍”,下了坐榻,持扇而出。
且不说宋闳是宋方的从父,只宋闳宋家族长的身份,他一句话出口,宋方就只能老老实实地被奴仆带去偏房。
宋闳回到后宅,他的妻子窦氏见他面带忧色,问他缘故。
宋闳叹了口气,说道:“黄奴又要为我家闯祸!”
窦氏问道:“闯什么祸?”
宋闳不再说了,瞧了窦氏一眼,转开话题,说道:“天气转凉了,你这两天遣人给黑奴送去两床好棉褥吧。我给他写封信,捎带给他送去。”
黑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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