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我敢发誓!那个人就是肯恩!”
15
“那个人就是肯恩。”杰克·曼宁上校简短地说,仿佛预料在这间五角大楼的会议室里坐着的四位非军方人士中,至少有三人会反驳他。在座的人每个都比他年长,每个人都认定他还是个菜鸟。这些人没有半个愿意承认,军方会有办法取得这样的情报,而他们自己所属的机构更是一无所知。至于那第四个非军方的人,他的意见可以不予理会。他是国会监督委员会的成员,这样的身份意味着他应该受到尊重,但不需要太当一回事。
曼宁继续说:“要是我们现在不马上采取行动,一定又会让他逃掉。虽然采取行动可能会打草惊蛇,被他们注意到我们已经掌握了某些情报,但我们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了。比如,我们掌握的情报是,十一天前,他在苏黎世。我们相信他目前还在那里。各位先生,他就是肯恩。”
“你的说法太大胆了。”国安局派来的学者说。他已经开始谢顶了,长得很像一只鸟。与会的每个人都拿到一份苏黎世案件的简报摘要,他一边看着摘要一边说。他叫艾尔弗雷德·吉列,是人员审查考核部的专家。在五角大楼眼里,这个人很聪明,会记仇,而且跟高层关系良好。
“你们的情报很惊人。”彼得·诺尔顿又补了一句。他是中情局的副局长,年约五十出头。从他的衣着、仪表、谈吐,明显看得出三十年前他念的是常春藤名校。“根据我们的情报来源,在你刚才说的那个时间——十一天前,肯恩在布鲁塞尔,不在苏黎世。我们的情报来源很少有错。”
“你的说法才叫大胆。”那第三个非军方人士说。在与会的所有人当中,他是曼宁惟一真正尊重的,也是在场年纪最大的。他叫大卫·阿伯特,年轻时是奥运游泳选手,而且他的智能和体能不相上下。他已经快七十了,却依然维持着运动员的身材,脑筋还和从前一样灵光。惟一泄露他年龄的,只有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了。这辈子他承受了很大的压力,但他从来没有表现出来。压力都写在他脸上。上校心想,只有他听得懂他在说什么。虽然他目前是权倾一时的四十委员会的成员,不过,他曾经在从前的“战略情报局”待过,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和中情局关系密切。情报圈里的同事给他取了个绰号,叫“地下行动的沉默教士”。阿伯特继续说:“在我们那个时代,中情局的情报来源也常有矛盾,并非永远一致。”
“我们有很多不同的方法可以确认,”副局长强调说,“阿伯特先生,我无意冒犯,但我的通讯设备可以传送即时资讯。真正的即时。”
“那只是设备,不代表确认。我也不打算跟你争论这个。看起来,大家掌握的情报并不一致。有人说在布鲁塞尔,有人说在苏黎世。”
“布鲁塞尔的情报绝对没有漏洞。”诺尔顿态度坚决地强调。
“那就说来听听,”快禿头的吉列说,他伸手推了推眼镜,“我们可以回头,反正苏黎世的摘要就在各位面前,等一下回头再研究也行。此外,我们的情报来源还有一些资料可以补充,跟布鲁塞尔或苏黎世的情报都没有冲突。那是六个多月前的资料了。”
满头银发的阿伯特瞄了吉列一眼,“六个月前?我不记得六个月前国安局提报过任何和肯恩有关的资料。”
“情报并没有完全经过证实,”吉列回答说,“我们不想增加国安局的负担,所以才没提报未经确认的资料。”
“这种说法也很不寻常。”阿伯特说。这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不需要再多说了。
“瓦尔特议员。”上校忽然打断他们的话,眼睛看着那个监督委员会的人。“在我们继续讨论之前,你有没有什么问题?”
“是有些问题,”这位田纳西州来的国会看门狗拖长了声音说。他的眼睛闪烁着精明,逐一看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不过,我对这个案子并不熟悉,所以你们还是先继续,等一下我看情形再提出问题。”
“也好,”曼宁说,然后朝着中情局的诺尔顿点点头,“十一天前,布鲁塞尔那边有什么情况?”
“有个人在布鲁塞尔市政厅广场被杀了,是个搞黑市交易的钻石贩子,在莫斯科和西方国家之间穿针引线。他是通过鲁索梅兹集团的分公司运作的,公司是家设立在日内瓦的苏联公司,专门中介钻石的黑市交易。据我们所知,这家公司也是肯恩洗钱的渠道之一。”
“肯恩和这件杀人案有什么关联?”吉列半信半疑地问。
“第一,杀人手法。凶器是一根长针。中午时分,就在大庭广众之下,他被那根长针刺中要害,像外科医生一样精准。肯恩用过这样的手法。”
“那倒是真的,”阿伯特也同意,“差不多一年多前,有个罗马尼亚人在伦敦被杀了。在他之前还有另外一个,两人的死相隔不到几个星期。这两个案子侦查的范围逐渐缩小,最后都指向肯恩。”
“范围缩小,可是并没有确认,”曼宁上校反驳,“他们两个都算是高层叛国者,很有可能是苏联特工组织干的。”
“也有可能是肯恩下的手,对苏联当局来说,这样风险小很多。”中情局的副局长争辩道。
“或者也可能是卡洛斯干的,”吉列也加入战局,他的嗓门越来越大,“卡洛斯和肯恩这两个人都没什么中心思想,他们都是纯粹的职业杀手。为什么每个重大杀人案,矛头都一定要指向肯恩呢?”
“我们把矛头指向肯恩,都是有原因的,”诺尔顿回答的时候,明显很不情愿,仿佛以他的身份不需要回应这种问题,“因为不同的来源所提供的情报都一样,而且那些来源彼此之间并没有联系。既然来源彼此并不认识,也就是说,他们几乎不可能互相勾结。”
“可是,那实在太过巧合了。”吉列反驳。
“我们还是回头来谈布鲁塞尔的案子,”上校打断他们的争论,“假设是肯恩干的,他干吗要杀一个鲁索梅兹集团的经纪人?那个人对他不是很有用吗?”
“他不是经纪人,是黑市交易的贩子,”中情局的副局长纠正道,“根据我们的情报,我们有充分理由相信这是肯恩干的。那家伙是个土匪,偷了肯恩的东西,肯恩为什么不能宰了他?他的客户绝大多数也是土匪,所以,他们也不太懂诉讼。他很可能骗了肯恩。要是他真的干了这种事,那么,这可能就是他这辈子最后一笔买卖了。或者,也可能是他太蠢了,蠢到胆敢探听肯恩的身份。只要让肯恩察觉到他有丝毫那种意图,他就死定了。或者,也许肯恩只是想杀人灭口,湮灭自己的行踪。无论如何,从整个案件的背景再加上情报来源,我们很难怀疑这不是肯恩干的。”
“等我说明苏黎世的情况之后,布鲁塞尔的疑点就出来了,”曼宁上校说,“布鲁塞尔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讨论苏黎世那边的情况了吗?”
“等一下,”大卫·阿伯特一边随口说着,一边点他的烟斗,“刚才我们国安局那位同仁好像提到了一件六个月前的事,那件好像跟肯恩也有关,也许我们可以听听看。”
“有必要吗?”吉列问。他戴着一副无框眼镜,眼睛瞪得像猫头鹰的一样大,“从时间上来看,我们不认为那件事和布鲁塞尔或苏黎世的事件有关。这一点,相信刚才我也已经表明过了。”
“没错,你是提过了。”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地下行动教士也表示同意。“不过,我只是想,多一点背景资料应该会有帮助。就像你刚才说的,我们可以回头再讨论一下这份摘要,摘要就摊开在各位的桌上。不过,要是那没什么关联,我们就继续讨论苏黎世的案子吧。”
“谢谢你,阿伯特先生,”上校说,“各位应该注意到了,这份摘要上面提到,十一天前,也就是二月二十七日晚上,苏黎世有四个人被杀,其中一个是利马德河边停车场的守夜员。我们可以假设这个人不是肯恩下的手,但他和这个案件确有牵连。另外两个死者是在苏黎世西城区的一条小巷子里发现的。从表面上看,这两件杀人案彼此之间并无关联,直到第四个被害者出现,这个人和巷子里的那两个都是苏黎世慕尼黑地下犯罪组织的成员,而且,这个人与肯恩也有关系。”
“就是这个叫夏纳克的人,”吉列一边看着摘要一边说,“我想应该就是夏纳克没错。这个名字我有印象,我好像在肯恩的档案里见过这个名字。”
“你本来就该记住,”曼宁上校说,“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是在一份G—2报告里,时间是十八个月前,而且一年之后又出现在另外一份报告里。”
“换句话说,就是六个月前。”阿伯特小声地插嘴道,眼睛看着吉列。
“是的,”上校继续说,“如果有人可以被称为全世界最下流的人渣,那就是夏纳克了。他是捷克人,懂三种语言,大战时期被征召到达豪纳粹集中营,负责审问人犯。他比集中营里任何一个警卫都残暴。他用酷刑凌虐集中营里的波兰人、斯洛伐克人、犹太人,然后再把他们送进毒气室。在审讯过程中,他会逼问,或是捏造出许多‘显示有罪’的情报,而那些情报正好就是达豪的指挥官所喜欢的。他竭尽所能地用这种方式讨好上级,而上级也对他那些最残酷的同僚们施加压力,要求他们也达到他那种辉煌的成绩。只不过,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也同时在暗中记录上级和同僚的罪行。战争结束后,他就跑了,后来不小心踩到没有清除的地雷,炸断了两条腿。不过,达豪集中营那些同僚的犯罪证据还在他手里,他藉此勒索他们,日子居然过得逍遥自在。后来,肯恩找上他,利用他和出钱杀人的买方联络,收取酬劳。”
“等一下、等一下!”诺尔顿忽然粗暴地打断他,“夏纳克这个人的事情我们早就研究过了。如果你还记得的话,第一个发现他的是我们情报局。西德波恩政府里有几位位高权重的官员,他们是前纳粹分子,因为他们反苏维埃,所以国务院向我们求情。要不是因为这个,我们早就把夏纳克揪出来了。你说肯恩利用夏纳克,那纯粹只是揣测,你和我们一样,根本无法确认。”
“我们现在可以确认了,”曼宁说,“七个半月前,我们接获密报,内容牵涉到一个开餐厅的人,那家餐厅叫德赖·艾本豪森。密报里称,那个人就是肯恩和夏纳克的中间人。我们开始监视他,监视了好几个星期,但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他只不过是苏黎世黑社会里的一个小角色,如此而已……我们并没在他身上花太多时间,”说到这里,上校停顿了一下,发现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他,心里暗暗有点得意,“后来,我们听到夏纳克被杀的消息,那时候我们决定赌一把。五天前的晚上,我们派人躲进德赖·艾本豪森餐厅,餐厅打烊后,我们的人把餐厅老板架住,指控他和夏纳克打交道,协助肯恩犯罪。那个人吓得腿都软了,而且是真的软了,整个人跪下哀求我们的人保护他。你们应该不难想像,我们的人也被他吓了一跳。他承认说,夏纳克被杀的那天晚上,肯恩就在苏黎世,而且,那天晚上他自己就和肯恩见过面,还谈到了夏纳克。他还说,肯恩说到夏纳克的时候,感觉很不对劲。”
说到这里,上校又停顿了一下。就在那四下无声的短暂空档,大卫·阿伯特吹了声口哨。他把烟斗举在眼前,遮住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好家伙,这才叫情报。”沉默教士悄悄地说。
“七个月前你们收到这个密报的时候,为什么没有通知我们局里?”中情局的诺尔顿懊恼地质问他。
“因为这个密报无法证实。”
“无法证实,那是因为密报落在你们手里。要是在我们手里,情况就不一样了。”
“有可能。我承认我们没有在他身上花足够的时间。我们人手不足。不过,我倒是有点怀疑,不管是你们还是我们,这种没有结果的监视行动真的能够永远持续下去吗?”
“如果我们知情的话,也许我们可以分担一部分工作。”
“要是你肯把布鲁塞尔那边的情况告诉我们,也许我们就可以帮你省下不少时间。”
“那个密报是哪来的?”吉列忽然很不耐烦地打断他们,眼睛看着曼宁。
“那是匿名的密报,来源不明。”
“你竟然有办法忍受这种事?”吉列鸟一般的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
“我们最初的监视行动之所以没法持续下去,这就是原因之一。”
“那当然,可是,难道你从来没有想过要查出那个人的底细?”
“我们当然查过了。”上校回答得很不耐烦。
“显然查得不够彻底,”吉列极其光火地继续逼问,“难道你没有想过,中情局或国安局也许有人帮得上忙?也许有人能填补你们情报信息中的一些空缺?我和彼得看法一样。你实在应该通知我们。”
“我之所以没有通知你们,有一个原因,”曼宁深深吁了一口气。如果不是因为目前周遭环境充满了战斗的气息,旁边的人可能会以为他是在叹气,“密报的人一再强调,要是我们把其他机构扯进来,他就不会再联络了。我们觉得有必要遵守这个约定。我们从前也做过同样的事。”
“你说什么?”诺尔顿把摘要放回桌上,紧盯着这位五角大楼的军官。
“彼得,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大家都在各自建立属于自己的情报来源,并且严加保护。”
“这我知道。这就是为什么没有通知你们布鲁塞尔的事情。那两个混混叫我们不要把军方扯进来。”
现场陷入一阵沉默。后来,国安局的艾尔弗雷德·吉列用他粗暴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上校,你刚才说‘我们从前也做过同样的事’,请问做过,是多常做?”
“什么?”曼宁反问道,他瞪着吉列,但他知道大卫·阿伯特正仔细地看着他们两个。
“上头交代你们要隐匿情报来源,我很想知道,这种事你们做过多少次。我说的是肯恩这个案子。”
“应该很多次吧。”
“应该?”
“我们几乎都是这样做。”
“那你们呢?彼得?你们中情局是怎么处理的?”
“我们严格禁止公布完整情报。”
“老天!那是什么意思?”与会者中最不可能发言的人突然插嘴了,就是那位监督委员会的国会议员,“别误会,我还没开始问问题,我只是想弄清楚你们在说什么。”接着,他转身面对中情局的副局长,“你刚才说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完整的什么?”
“我说的是公布完整情报,华特议员。肯恩的档案从头到尾都禁止完整公布。要是我们把这些情报泄漏给其他情报单位,我们很可能会失去情报来源。我可以跟你保证,这是标准程序。”
“这听起来你们很像是在人工培植小母牛。”
“结果差不多,”吉列跟在他后面接下去说,“不要异种受精,以免破坏血统。反过来说,也不要重复查核,以免发现错误。”
“两位真是引经据典,出口成章,”阿伯特说。他皱起那张满布风霜的脸,故意露出赞叹的表情,“可是,我好像听不太懂你们在说什么。”
“在我看来,他们的意思实在太明白了,”国安局的先生说,他看看曼宁上校,又看看彼得·诺尔顿。“过去三年来,全国最活跃的两个情报机构获取了不少肯恩的情报,可是,他们竟然没有整合,剔除错误的信息。情报来了,我们就照单全收,仿佛那些提供者都是童叟无欺,然后我们把情报收藏起来,全部当成可靠的情报。”
“嗯,我在这一行里已经有很长一段日子了——也许已经太久了。也许我已经跟不上时代了,不过,你们刚才说的那些话,没有一样我没听过。”沉默教士说,“提供情报的人都很狡猾,很会保护自己,他们对联络人通常都高度戒备。他们干这种事可不是为了什么慈善事业。他们只为了有利可图,为了求生存。”
“恐怕你们都没有领悟到我的关键点,”吉列一边说一边摘下眼镜,“我刚才说过,我觉得有点不安,因为这些最近发生的暗杀事件都被栽到肯恩头上——全部栽到肯恩头上的。在我看来,当代最声名狼藉的杀手——也许是历史上最可怕的杀手——你们却偏偏看不上眼,把他当成了小角色。我认为这才是真正的错误。卡洛斯才是我们应该锁定的对象。卡洛斯现在怎么样了?”
“艾尔弗雷德,我认为你的判断有点问题。”沉默教士说,“卡洛斯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他已经被肯恩取代了。旧时代的游戏规则改变了,我怀疑,现在海里已经出现了一条新鲨鱼,一条更致命的鲨鱼。”
“我不同意。”国安局的先生说,那双猫头鹰般的眼睛死盯着年华老去的情报界传奇人物,“很抱歉,大卫,原谅我说句不客气的话。弄不好我们这个团体已经被卡洛斯渗透了。他在误导我们,引开我们的注意,让我们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一个并不重要的对象身上。结果,我们把所有力气都用来对付那只不会咬人的锥齿鲨,却把最凶猛的锤头鲨放掉了。”
“并没有人忽略卡洛斯,”曼宁反驳说,“他只是已经没有肯恩活跃了。”
吉列冷冷地说:“也许卡洛斯就要我们这样想。老天!我们真的就是这样想的。”
“你怀疑吗?”阿伯特问,“肯恩的成就实在太辉煌了。”
“我怀疑吗?”吉列模仿他的口气,“问题就在这里,不是吗?只是我们当中有谁真的那么有把握?这也还是个大问题。现在,五角大楼和中情局看起来显然都是货真价实的独立作业,各自为政。他们甚至不肯讨论比较一下,确保情报来源的正确。”
“在我们这个小镇上,很少人有这个习惯。”阿伯特用调侃的语气说。
这时候,监督委员会的议员又打岔了。“吉列先生,你的重点是什么?”
“我需要更多的情报,了解一下伊里奇·拉米雷斯·桑切斯最近有什么动静。他就是……”
“卡洛斯,”那位国会议员说,“我刚才在摘要里看到这个名字了。好了,我懂了,谢谢你。各位先生请继续。”
曼宁迫不及待地说:“拜托各位,我们回头讨论一下苏黎世的问题。我建议我们现在就开始追踪肯恩。我们可以去道上放消息,把手头所有的线民都找来,要求苏黎世警方协助办案。我们连一天都不能再浪费了。苏黎世那个人就是肯恩!”
“照这样说来,布鲁塞尔那个人又是谁?”中情局的诺尔顿问。这个问题,他已经自问了无数次,不下于与会的任何一个人,“那种杀人手法确实是肯恩的,密报的人讲得很肯定。他的目的是什么?”
“显然就是要提供假情报,”吉列说,“还有,我们在苏黎世采取任何惊人的行动之前,我建议你们每一位都彻底过滤肯恩的档案,重新检查所有的情报来源,命令你们的欧洲联络站展开行动,把所有太急于提供情报的线民都找来。我有一种感觉,你们很可能会发现意想不到的东西,那些线人背后都有伊里奇·拉米雷斯·桑切斯的操纵之手。”
“艾尔弗雷德,既然你这么坚持要厘清问题,”阿伯特打岔说,“那么,为什么不把六个月前未经证实的情报说出来给大家听听?我们现在好像都陷在泥淖里,也许你可以拉我们一把。”
这场会议已经进行了一阵了,这时,国安局的人忽然显得有点犹豫。这还是第一次。“我们在普罗旺斯艾克斯镇有一个情报来源,八月中旬左右我们接获密报,肯恩正要前往马赛。”
“八月?”上校惊呼了一声,“马赛?那不就是利兰吗?利兰大使在马赛被人暗杀了。就在八月!”
“不过,开枪的不是肯恩。这个案子是卡洛斯干的,非常确定。膛线纹路测试和先前的暗杀记录吻合。有三个目击证人,他们看到一个黑发的人。他曾经在一栋海边房屋的三楼和四楼出现。毫无疑问,利兰是被卡洛斯谋杀的。”
“老天!”那位军官咆哮起来,“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人都已经死了!你们竟然现在才说!不管是哪一个杀手,暗杀利兰的任务合约,道上一定放过消息,难道你们都没想到吗?要是我们事先知道肯恩的情报,也许我们就能救了利兰。他是我们陆军的资产!该死,要不是你们,他现在可能还活着!”
“恐怕没你想的这么简单,”吉列平心静气地说,“利兰不是那种会躲在沙坑里的人。依他的行事作风,他根本不会理会这种不明确的警告。更何况,要是我们的策略彻底执行了,警告利兰恐怕反而产生反效果。”
“怎么说?”沉默教士问,口气很严厉。
“你听我说。八月二十三日,半夜十二点左右,我们的情报来源会和肯恩联络,而且三点钟约在萨拉赞街碰面。而利兰是二十五日才抵达马赛的。就像我刚才说的,要是我们的策略彻底执行了,我们早就逮到肯恩了。只可惜没有。肯恩并没有出现。”
“而且,你们的情报来源也坚持只跟你们合作,”阿伯特说,“不可以把别人扯进来。”
“是的。”吉列点点头说。他虽然强作镇静,但还是有些尴尬,“我们的判断是,利兰不会有危险——从肯恩的角度来看,结果证明我们并没有错。更何况,当时我们有很大的机会可以逮到肯恩,那是前所未有的。难道在座的各位还有别的可以处理得更好的方法吗?”
现场陷入一阵沉默。这一次,打破沉默的是那位看似精明的田纳西来的议员。他的声音慢条斯理,“我的老天……你们这群人真是满嘴狗屁!”
这时,大卫·阿伯特用那种深沉睿智的嗓音打破了冗长的沉默。
“华特先生,你真是令人赞叹。国会山庄派下来的人当中,你是我所见过的第一个实话实说的人。这个地方充满了高度机密的气氛,你居然没被吓倒,真是令人耳目一新。”
“我想,议员先生并不完全了解,这件事具有高度敏感性……”
“噢,彼得,你能不能闭嘴?”沉默教士说,“我想,议员先生有话要说。”
“只有几句话,”华特说,“我在想,你们应该都已经超过二十一岁了。我的意思是,你们看起来都像是二十一岁以上的大人了,照理说,应该都已经懂事了。照理说,你们应该可以说出有头脑的话,应该懂得怎么交换情报而又不至于泄露机密,应该知道怎么寻求共识、设法解决问题。只不过,我看到的正好相反。你们活像一群小男孩,跑到游乐场骑他妈的旋转木马,又叫又跳,七嘴八舌吵个没完,比赛谁会抓到黄铜环拿大奖。各位让我见识到了,原来纳税人的钱是他妈的这样花的,你们可真有一套。”
“议员先生,你太过于简化这个复杂的问题了,”吉列打岔说,“你刚才谈的纯粹是一种乌托邦式的幻想,一种追求真理的机制。天底下没有这种东西。”
“先生,我刚才谈的是讲道理的人。在我进政治圈这个鬼打架的马戏团之前,我是干律师的。这辈子,我每天处理的机密事务,级别一天比一天高。就是这么一回事,哪里都一样。难不成你们这里跟别人不一样?”
“那么,请问你的关键点是?”沉默教士问。
“我想要一个答案。过去这十八个月来,我一直在政要暗杀研究小组委员会。我已经窝在资料堆里翻了成千上万页的文件、记住成百上千个重要杀手的姓名、看过更多的理论了,我不相信还有什么东西是我不知道的。他们可能在搞什么阴谋,可能是哪个杀手干的,这些我都很清楚。这些名字,这些理论,我在里面泡了快两年了。我相信,该知道的我都已经知道了。”
“我必须说,你的资历很惊人。”阿伯特打了个岔。
“我自己也这么认为。这就是我会加入监督委员会的原因。我相信我一定能有实质性的贡献。可是现在,我没把握了。我忽然开始怀疑,今天究竟来这里干什么。”
“为什么?”曼宁不安地问。
“因为我刚才一直坐在这里听,听你们四个人讨论一个行动。这项行动已经持续三年了,牵涉到整个情报体系的人员、线民、情报来源,还有全欧洲各大城市的联络站。这一切都围绕着一个杀手,而这个你们为他行动了三年、成就辉煌的杀手,我竟然从来没有听说过,我总结得对吗?”
“请继续,”阿伯特轻声说,手上抓着烟斗,仿佛很入迷,“那么,你的问题是?”
“他是谁?这个他妈的肯恩究竟是谁?”
16
会议室里一阵沉默,持续了整整五秒。在那五秒钟里,大家面面相觑,你看我我看你。有人清了清喉咙,但没有人说话。那一刹那,大家仿佛已经做了决议,不需要再讨论了。不需要再遮遮掩掩了。来自田纳西州山区的埃弗雷姆·华特议员,是耶鲁法学院出身的法律界名人。平常他们总把这些秘密行动渲染得做作有加,并用这套天花乱坠的迂回辞令来敷衍国会,然而,想借此来蒙混眼前的这位华特议员,显然行不通。废话就免了吧。
大卫·阿伯特把他的烟斗放到桌上,发出轻微的啪啦一声,这通常是他开口说话的前兆。“像肯恩这样的人,尽量避免让他的名声四处传播,对这个世界来说比较好。”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华特说,“不过我希望那是答案的开始。”
“没错。他是个职业杀手——也就是说,他是一个训练有素的行家,精通各种杀人手法。只要有人出得起价钱,他可以为任何人提供专业服务。他杀人没有政治目的,也没有任何个人动机。对他来说,杀人只是种生意,一种赚钱的工具。而且,他赚的钱越来越惊人——和他的名气成正比。”
那位议员点点头说:“所以说,尽可能封锁消息,尽量不要让他的名声四处传播,也就可以避免帮他做免费广告。”
“完全正确。这个世界上的疯子实在太多了,而他们的敌人也太多了,无论是真的敌人,还是他们幻想出来的敌人。万一让他们知道肯恩这号人物,就很容易被他吸引。不幸的是,虽然我们不愿意看到这样的情况,但可惜这样的情况已经存在很久了。到目前为止,共有三十八起暗杀事件可以确定是肯恩干的,另外还有十二到十五件,很可能也是他下的手。”
“那就是你所谓的‘辉煌成就’吗?”
“没错。而且我们在这场战争中落败了。每次他多杀一个人,他的名气就流传得更广。”
“奇怪的是,前一阵子他销声匿迹了好几个月,”中情局的诺尔顿说,“我们还以为他被人做掉了。杀手自己被人做掉,有好几种可能性。我们认为很可能是其中一个原因导致他被杀。”
“比如说?”华特问。
“西班牙政府有一个非洲采购案,马德里的一个银行家为‘欧市集团’穿针引线,向政府官员行贿。他的车子经过卡斯特利亚那大道时,有辆超速的汽车从旁边经过,车里的人开枪射杀了他。他的司机兼保镳开枪还击,把开车的人和杀手都杀了。有一阵子,我们以为那个杀手就是肯恩。”
“我还记得这个案子。是谁主使的?”
“任何一家公司都有可能,”吉列回答说,“那就看看是谁想把镀金的汽车和室内配件卖给非洲的独裁者。”
“还有什么案件?还有谁死了?”
“阿曼王国的酋长穆斯塔法·卡里格。”曼宁上校说。
“据说他是在一场流产的政变中遇害的。”
“并非如此,”曼宁上校继续说,“根本就没有人密谋政变。G2的线民确认了这点,虽然卡里格并不受人民爱戴,但其他酋长也还没笨到去搞政变。政变的传言只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实际上就是暗杀。这项暗杀任务会引起其他职业杀手的注意。他们从军官团里抓了三个喜欢惹麻烦的小角色,把他们当作幌子处决了,以落实政变的传言。有一阵子,我们还以为三个被杀的军官中有一个就是肯恩。他们被处决的时间和肯恩销声匿迹的时间完全吻合。”
“付钱让肯恩暗杀卡里格的人可能是谁?”
“我们也一直在问这个问题,问了无数次,”曼宁上校说,“一个情报来源宣称他知道内情,惟一可能的答案就是他告诉我们的。但他的说法无从查证。他说,肯恩接下了这个案子,只是为了证明那是办得到的——证明肯恩能办到,因为石油国家的酋长们出门远行时,拥有全世界最森严的安全戒备。”
“还有好几十个类似的案例,”诺尔顿补充说,“我们之所以认为可能出自肯恩的手笔,因为那些案子都是同样的模式。戒备森严的大人物遭到暗杀,而我们的情报来源就跑来透露,说那就是肯恩干的。”
“我懂了,”议员从桌上拿起那份苏黎世的案件摘要,“不过,从你们刚才的谈话内容,我认为你们也不知道他是谁。”
“有很多人描述过他的长相,只不过那些描述都不一样,”阿伯特忽然打岔说,“肯恩显然是个乔装扮相的大师。”
“不过,还是有人见过他,跟他说过话。你们的情报来源,那些线民,苏黎世的那个人。当然,没有人愿意出来公开指认他,不过我相信你们一定逼问过他们。你们一定拼凑了什么东西出来。某些东西。”
“我们确实拼凑了不少东西,”阿伯特回答说,“只不过关于他长相的描述永远不一致。首先,肯恩从来不会让别人在大白天看见他。他只在晚上和别人碰面,在黑漆漆的房间或巷道里。至于他有没有用肯恩的身份在同一时间和好几个人碰面,我们就不得而知了。我们听说,他从来没有站在别人面前过。他永远都是坐着——在灯光昏暗的餐厅里,或是角落的椅子上,或是停着的汽车上。有时他会戴着黑漆漆的墨镜,有时又什么都不戴。在某次会面里,他可能是黑发,到了下一次,他又变成白发,或是红发,或是戴着帽子。”
“他说哪一种语言呢?”
“这个部分我们掌握的情报比较接近,”中情局副局长说。他急于把他们的研究成果摊开给大家欣赏,“他的英语很流利,此外,他还会说法语和好几种东方国家的方言。”
“方言?哪一种方言?不是应该先学会官方语言吗?”
“那当然。他会讲越南话。”
“越南?……”这时,华特弯身凑向前,“为什么我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你们好像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议员先生,可能是因为你太精明了,懂得反复检验,”阿伯特擦亮一根火柴,点燃他的烟斗。
“我的警觉性还过得去,”议员说,“好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肯恩,”吉列说,他的眼睛忽然怪异地瞄了大卫·阿伯特一眼。“我们知道他从哪里来。”
“哪里?”
“东南亚。”回答的是曼宁。他那副模样有点痛苦,仿佛被刀子割到一样,“根据我们收集的情报,他精通好几种偏远地区的方言,后来我们发现,那是柬埔寨和老挝边境山区偏远乡下的方言,在北越的乡下也讲得通。我们采纳了这些资料,因为它们是吻合的。”
“吻合什么?”
“梅杜莎行动,”上校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拿左边的牛皮纸袋。他打开纸袋,从几个档案夹中抽了一个,放在他面前,“这就是肯恩的档案。”他说。然后他朝着那个牛皮纸袋点点头,“这些是梅杜莎行动的部分资料,这部分在某些方面可能和肯恩有关。”
这位田纳西州议员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嘴角泛起一丝嘲讽的笑容。“知道吗,各位先生,你们起的这个名字真的会把我笑死,随便说一句这个名字很漂亮,但也不太吉利。我看,你们这些家伙都上过怎么取名字的课吧。继续,上校。梅杜莎是什么东西?”
曼宁瞄了大卫·阿伯特一眼,然后说:“那是被军方搜索并摧毁的概念中延伸出来的秘密行动,为了在越战时期进行敌后工作。从六〇年代末到七〇年代初,中情局秘密成立了一支部队,在北越占领区执行任务,包括美国、法国、英国、澳大利亚和越南当地的志愿者。他们的优先任务是干扰敌方的通讯和补给线,找出战俘营的地理位置,还有,更重要的,暗杀那些和极端组织合作的村长,有机会的话再暗杀敌方指挥官。”
“那是战中之战,”诺尔顿突然打岔说,“很不幸的是,不同种族的外表和语言导致这些敌后工作者面临着极度的危险,比起二次大战时的敌后部队,例如德国和荷兰地区的地下游击队,或是法国反抗军他们的处境要危险得多。因此,西方种族工作人员的招募就受到很大限制。”
“当时总共有十几支这样的部队,”上校继续说,“当中有老一辈的海军军官,他们熟悉海岸线的地形。还有在越南当地经营农场的法国人,因为他们的损失能不能得到补偿,惟一的希望就看美国人能不能打胜仗了。此外还有英国和澳洲的流浪汉,他们都在印尼住了好几年。另外就是企图心极强的美国军人和非军方情报人员。除此之外,无可避免的,也有一大部分恶性重大罪犯,主要是走私犯。那些人在亚洲海域走私枪械、毒品、黄金,还有钻石。当我们需要在夜间着陆或是穿越丛林的时候,那些人就是活生生的百科全书。我们所招募的人中,很多都是美国逃犯或亡命之徒,其中有些人知识渊博,反应灵敏。我们需要他们的专业技能。”
“看起来你们的勇士还真是鱼龙混杂,”议员忽然打岔说,“有老一辈的海军陆军军官、英国和澳大利亚的流浪汉、法国移民,还有一窝土匪。你们怎么把这些人搞在一起工作?”
“根据每个人的不同需要,满足他们的贪婪心。”吉列说。
“我们给他们承诺,”上校补充说,“我们保证他们升官、升职、特赦,获得现金支付的红利,此外,在某些情况下,我们让他们有机会掠夺财物——从任务中掠夺。你明白吗?从事这种工作的人,必须天生有点疯狂。关于这点,我们心里有数。我们对他们进行各项秘密训练,例如密码联络、利用各种交通工具执行工作、阴谋诈骗,还有杀人——我们教他们使用连当时设在西贡的美军司令部都不知道的武器。就像刚才彼得提到的,他们必须冒很大的危险,一旦遭到逮捕,他们就会被越南人凌虐杀害。代价很高,而他们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有人说他们都是偏执狂,不过,谈到破坏和暗杀,这些人是一流的天才。尤其是暗杀。”
“伤亡情况如何?”
“梅杜莎行动的阵亡率是百分之九十。不过,这中间有点玄机——在那些有去无回的人当中,有一部分是故意不回来的。”
“那些罪犯和亡命之徒吗?”
“没错。他们从梅杜莎行动中获取了不少暴利。我们认为肯恩就是其中之一。”
“为什么?”
“我们从他的作案手法归纳出来的。他所使用的密码、部署陷阱的技术、杀人手法和利用交通工具的技巧,这一切都是从梅杜莎行动的训练中学到的。”
“老天,”华特忽然大喊出来,“既然如此,你们一定知道他的身份。不管他的资料被淹没在哪里,我相信你们一定保留了他的资料——而且,我非常肯定,你们一定不希望这些资料被曝光。”
“我们确实有他的资料。我们从秘密档案中把他的资料抽出来,全在这里。”上校用手指敲了敲桌上的档案,“我们已经彻底研究过这些资料了,就像用显微镜检验一样。我们把所有案件的资料输入电脑——我们想得到的每一个案件。可是,到目前为止,我们还在原地踏步,毫无进展。”
“太离谱了!”议员说,“你们真是无能得离谱!”
“不能这么说,”曼宁上校反驳,“你应该考虑一下他是什么样的人,我们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对手。战争结束后,肯恩的名号传遍整个东亚,北到东京,南到菲律宾、马来西亚、新加坡,甚至还延伸到香港、柬埔寨、老挝、加尔各答。大约两年半前,消息传到了我们位于亚洲的联络站和大使馆。有个职业杀手可以承接任何人的任务,他名叫肯恩,极度专业,绝不手下留情。这类的消息越来越多,开始让我们产生警觉。似乎每一起重大的杀人案都会扯上肯恩。我们的情报来源三更半夜会打电话到使馆,或是在半路上拦住使馆专员,他们带来的情报都一模一样。肯恩,永远都是肯恩。东京的谋杀案,香港的汽车爆炸,金三角的毒品运输队遭到伏击,加尔各答的银行家遭到枪袭,毛淡棉的大使遭到暗杀,俄国工程师或美国商人命丧台北街头。肯恩无所不在,每一个主要情报部门都接获密报,好几十个可靠线民对我们不约而同地说出这个名字。然而,没有一个人——整个太平洋地区没有一个人有办法帮我们指认他。我该从哪里下手呢?”
“可是,当时你们已经收集了不少案件资料,难道那些没让你们联想到梅杜莎行动吗?”议员问。
“我们已经想到了,而且非常确定。”
“真该死!那你们为什么不把梅杜莎人员的档案抽出来一一清查呢?”
上校把他从牛皮纸袋里抽出来的档案翻开。“这份就是伤亡名单。在梅杜莎行动中失踪的白种人成员名单。我所说的失踪,意思是完全追查不到下落。名单包括七十三个美国人,四十六个法国人,三十九个澳洲人和二十四个英国人。此外,大约还有五十个白种男性联络人,是我们在河内的中立区招募、并在战场上训练的。这份名单里的人我们完全不认识。所以,这两百三十个人都有可能是肯恩。有多少人彻底下落不明?谁还活着?谁死了?也许有些人真的还活着,但就算我们查出他们的姓名,真的有用吗?他现在用什么名字?做什么工作?我甚至没办法确定肯恩是哪国人。我们猜他是美国人,可是我们没有证据。”
“我们一直向河内政府施压,追查越战失踪的美国士兵。借这个名义,我们也追查肯恩的身份,”诺尔顿解释说,“我们一直把梅杜莎的名单和部队名单混在一起。”
“这当中也有点玄机,”曼宁上校补充说,“河内的反情报部门追踪到很多梅杜莎的工作人员,并且杀了他们。他们知道这项行动,因此,我们一直没有排除被他们渗透的可能。河内当局知道梅杜莎人员不是正规部队,知道他们没有军籍,所以,他们不需要负责。”
华特伸出手,“可以给我看看吗?”他一边说,一边朝着那份档案点点头。
“当然可以,”上校把档案递给瓦尔特议员,“当然,你一定知道,这份名单是高度机密,梅杜莎行动也一样。”
“谁说的?”
“这是历任总统根据美军参谋首长联席会议的建议所发布的行政命令,必须在参议院国防委员会的协助下严格执行。”
“看起来,还真是个火力强大的高层任务,是不是?”
“当时认为这牵涉到国家利益吧。”中情局的先生说。
“既然有那些命令的话,我就不啰嗦了,”华特议员说,“不过,这种恐怖行动,对我们国家伟大悠久的历史传统来说,恐怕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我们国家应该没有训练杀手的传统,更不用说放任他们到处去杀人了。”他随手翻翻那份档案,“现在,麻烦来了。我们一手训练的杀手被放到外面去,现在找不到人了。”
“是的,可以这么说。”上校说。
“你刚才说,他是在亚洲闯出名号的,现在却转移到欧洲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一年前。”
“为什么?你知道原因吗?”
“我想原因很明显,”彼得·诺尔顿说,“他的业务拓展得太快,结果出了点差错,让他感觉受到了威胁。他在东方国家是个活跃的白人杀手,别人有这种印象,对他并不有利。于是,他认为时候到了,该转移阵地了。他的名气已在全世界打响,就算到了欧洲也不怕生意不上门。”
大卫·阿伯特清了清喉咙,“刚才听到艾尔弗雷德说了一件事,让我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我说出来给你们参考,”这位沉默教士顿了一下,很客气地朝吉列点点头,“他说,我们不自觉地‘把所有力气都用来对付那只不会咬人的锥齿鲨,却把最凶猛的锤头鲨放掉了’。我记得他好像就是这么说的,不过我不确定有没有搞错顺序。”
“没错,”那位国安局的先生说,“我说的那只锤头鲨就是卡洛斯。我们该追的人不是肯恩,而是卡洛斯。”
“对了,卡洛斯,当代史上最神秘的杀手。有不少人真的相信,或多或少相信,当代最令人难过的暗杀事件就是卡洛斯干的。艾尔弗雷德,你说得对,而且,从某个角度来看,我错了。我们不能忘了卡洛斯这号人物。”
“谢谢你,”吉列说,“很高兴我的话有人听进去了。”
“你说得有道理,至少我听懂了。不过你的话倒让我联想到别的事。也许你们应该想像一下,像肯恩这样的人会面对什么样的诱惑。他在动荡不安的亚洲边陲地带活动,周遭的人都是些流浪汉和逃犯,整个国家的统治阶层也弥漫着贪婪腐败的气息。你们想像得到吗?他一定很羨慕卡洛斯。他一定很羨慕欧洲世界,一切都是那么轻快活泼,朝气蓬勃,繁荣奢华。不知道他对自己说过多少次:‘我比卡洛斯强。’无论那家伙多么冷酷,他的自我意识一定强烈到难以想像。我猜,他去欧洲,就是为了寻找一个美丽新世界……去取代卡洛斯的地位。各位先生,一位大野心家想篡夺王位,他想取代卡洛斯,成为世界第一。”
吉列瞪大眼睛看着沉默教士。“你的理论很有意思。”
“如果我没听错的话,”监督委员会的议员忽然打岔,“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们追踪肯恩,最后就会追到卡洛斯身上。”
“完全正确。”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中情局副局长有点不太高兴,“为什么?”
“一山不容二虎,”华特说,“他们会拼个你死我活。”
“历史上没有一个国王愿意乖乖让出王座,”阿伯特伸手去拿烟斗,“他会拼着老命保护他的王座。就像我们这位议员说的,我们要继续追查肯恩,不过,我们同时也要留意,看看丛林里有没有其他脚印。如果我们找得到肯恩,一旦找到了,就应该按兵不动。我们得等卡洛斯找上门来。”
“然后一箭双雕。”上校又补了一句。
“很有启发性。”吉列说。
会议结束了,与会人员各自准备离开。上校正在收拾摊在桌上的梅杜莎档案文件,大卫·阿伯特站在他旁边。上校把那张伤亡名单拿起来,正要放进那叠文件里。
“我可以看看吗?”阿伯特问,“我们四十委员会那边没有备份。”
“那是上头的指示,不能给委员会。”曼宁上校一边说,一边把订书针装订的文件递给这位老先生。“我猜应该就是你交代的吧。我们只拷贝了三份,来,这份给你,一份给中情局,另一份给国安局。”
“确实是我交代的,”沉默教士亲切地笑了一下,“我们那个小地方人太多了。”
这时,华特议员问了上校一个问题,上校转身回答。大卫·阿伯特没有去听他们在说什么,他飞快地浏览着名单上的名字。突然间,他吓了一跳。名单上有个号码被划去了,并加了说明注解。他们怎么可以注记他的身份呢?这是绝对不允许的!资料在哪里?在今天与会的人当中,只有他知道这个名字。当他翻到最后一页时,他感觉到自己的胸口一阵狂跳。那个名字出现了!
杰森·伯恩——失踪地点:越南淡关
老天!究竟出了什么事?
汉纳·贝热龙砰的一声挂断桌上的电话。他的动作很夸张,不仅如此,声音听起来也很紧张,“每一个她常去的地方我都打过了,咖啡馆,餐厅,小酒馆!”
“全巴黎的饭店都没有他订房的资料,”那个灰发的接线生说。他坐在绘图板下第二线电话旁,“已经两个多小时了,她可能已经死了。要是她还没死,她一定希望自己不如死了的好。”
“她能对他说的很有限,”贝热龙笑着说,“比我们两个能说的还少。她根本不知道老人军团的事。”
“她知道的已经够多了。她给蒙索公园打过电话。”
“她只是打去转述信息,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
“她知道为什么。”
“我向你保证,肯恩也知道为什么。然后,他就会对蒙索公园的情况做出错误的判断,”设计师弯身凑向前,双手交握,粗壮的小臂上肌肉绷得紧紧的,眼睛直盯着那个灰发中年人,“来吧,把你记得的每一件事再跟我说一次。为什么你这么确定他就是伯恩?”
“我不知道他是伯恩。我只是说他就是肯恩。如果他的手法就像你说的那样,那么,他就是那个人。”
“伯恩就是肯恩。我们在梅杜莎的档案里找到他的资料了。这也就是为什么老爷要雇用你。”
“照你这么说,他就是伯恩了,不过,他从来不用这个名字。当然,在梅杜莎行动里,很多人是不能用真名的。对他们来说,假身份才是安全的保证。他们都有犯罪前科。他也是那伙人其中的一个。”
“为什么是他呢?很多人都失踪了。你也失踪了。”
“因为他出现在圣·奥诺雷,所以我才有办法认出他。这样应该够了。不过,我还知道他很多事情,非常多。我见过他执行任务。我曾奉命去执行一个任务,就是他指挥的。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他也忘不了。他很可能就是你说的那个人。一定是。”
“说来听听。”
“我们夜里坐飞机到一个叫淡关的地方,然后跳伞。一个叫韦伯的美国人被越南人抓了,我们的任务就是救他出来。我事先完全不知道,生存的几率很渺茫,就连从西贡起飞之后的那段航程也极其恐怖,每小时一百多公里的飓风,整架飞机被震得快要解体了一样。但他还是命令我们跳下去。”
“你跳了吗?”
“他用枪顶着我们的脑袋。谁走到舱口,他就用枪抵着谁的脑袋。天气再怎么恶劣,也许都还有活命的机会,可是被子弹打穿脑袋就没命了。”
“你们那次执行任务的有几个人?”
“八个。”
“你们应该可以制伏他。”
“你根本就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继续说吧,”贝热龙说,他听得聚精会神,坐在桌子前面一动不动。
“我们七个人着陆后重新集结。我猜,另外两个很可能在跳伞时出事了。真没想到我居然有办法熬过来。我是那几个人当中年纪最大的,身体也不够强壮,不过,我熟悉那一带的地形,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要派我去。”说到这里,那个灰发老人顿了一下,摇摇头努力回想,“不到一个小时,我们就发现那是个陷阱。我们被敌人的强大火力困住了,一天两夜,我们像蜥蜴一样在丛林里到处逃窜……夜里,越南人用迫击炮和手榴弹猛烈攻击我们,他一个人在枪林弹雨中跑了出去,跑去杀越南人。他总是在天亮前回来,逼我们往营区方向移动。我们离营区越来越近,当时我心想,这根本就是自杀。”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他必须给你一个理由。你是梅杜莎行动小组的人,不是正规军。”
“他说,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活着出去,他说得有道理。我们距离美国部队的防线太远,而且我们需要补给。我们必须抵达营区才能得到补给——如果我们可以占领营区的话。他说,我们一定要把营区拿下,别无选择。我们都知道,如果有任何人敢反对,他就会一枪打烂他的脑袋……第三天晚上,我们终于攻下了营区,找到了那个叫韦伯的美国人。他已经奄奄一息,只剩半条命了,但总算还有呼吸。此外,我们还找到了那两个失踪的组员。他们还活得好好的,看到我们的时候完全吓坏了。其中一个是白人,一个是越南人。他们被越南人收买,把我们引入陷阱——我猜,他们的目的就是要抓他。”
“肯恩?”
“没错。那个越南人先看到我们。一看到我们,他拔腿就跑。肯恩一枪打烂了那个白人的脑袋。他就这么走过去,一枪打烂他的脑袋。”
“他后来把你们都带回去了吗?你们闯过了敌人的防线吗?”
“没错,我们四个人,还有那个叫韦伯的人。一共死了五个。回程相当艰苦惨烈,也就是在那时候,我渐渐明白,传言很可能是真的——传言说,他的待遇是整个梅杜莎行动成员中最高的。”
“你从什么地方看出来的?”
“他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冷酷、最危险的人,而且言行高度一致。我想,当时他一定觉得那是一场很奇怪的战争。他就像萨佛纳洛拉一样,只是少了他的宗教信仰。他有种奇怪的信念,完全自我中心,所有人都是他的敌人——尤其是领导人。他对交战双方根本毫不在乎,”说到这里,中年人停了一下,眼睛看着绘图板出神,他的心思仿佛也已经飘到几千公里外,回到很久以前的那段时光了,“别忘了,梅杜莎行动的成员全是亡命之徒,三教九流的人物都有。很多都是偏执狂,痛恨极端组织。他们相信,只要杀死一个越南人,上帝就会微笑。这真是基督教义中最奇怪的解释。至于其他人——就拿我自己来说——加入行动是因为反对法国统治的‘越盟’,他们夺走了我们所有的资产。想夺回自己失去的东西,惟一的希望就是美国人打赢这场战争。法国政府在奠边府战役之后就遗弃了我们,但我们这几十个人发现,梅杜莎行动可以让我们发财。他们运送物资时,常常会碰到装有五万到七万五美金的包裹,送包裹的人每次只要偷一半,偷个十次、十五次,就可以退休去新加坡或吉隆坡享福了,或者到金三角建立自己的毒品王国。除了超高的报酬——还有,对很多人来说,从前犯的罪也可以特赦——梅杜莎行动带来的机会是无可限量的。也就是在那个团体里,我认识了这个非常奇怪的人。他是二十世纪的现代海盗,一个真正的海盗。”
贝热龙放开双手,“等一下。我好像听到你刚才说任务是他指挥的。梅杜莎行动的成员有些是军人。你确定他不是美国军官吗?”
“他是美国人,这一点毋庸置疑,不过,他绝对不是军方的人。”
“为什么?”
“他痛恨军队。他做的每个决定都在跟西贡指挥部过不去。在他看来,军队里都是些又蠢又无能的家伙。有一次,我们在淡关收到无线电命令,但他却在无线电里叫将军回去干他自己的——他就是不从命,然后把信号也切断了,军官是不可能这样的。”
“除非他已经打算弃职潜逃了,”设计师说,“当法国政府遗弃你的时候,你不也是想尽办法活下去,利用梅杜莎行动好好捞了一笔,开始搞那些不怎么爱国的活动吗——只要你逮到机会。”
“勒内,那是因为我的国家先背弃了我,我才背叛她的。”
“我们再回头来谈肯恩。你说他不用伯恩这个名字,那他用哪个名字?”
“我想不起来了。我刚才说过,很多人的绰号都没有什么特殊含意。他的绰号是‘Delta’,也就是‘三角洲’。对我来说,三角洲就是他。”
“湄公河三角洲吗?”
“不是,我猜,Delta应该是字母的密码代号。”
“Alpha, Bravo, Charlie……Delta,”贝热龙说了几个英文字,好像很吃力,“但在好几次行动里,‘Charlie’这个密码被改成了……‘’。‘Charlie’就是查理,这个字眼已经成了越南人的绰号,所以他就把查理改成‘’,‘’就是肯恩!”
“大概原来是这样。伯恩把Charlie这个字拿掉了几个字母,改成。其实他也可以选择‘Echo’(回声)、‘Foxtrot’(狐步)、或是‘Zulu’(祖鲁)等等别的密码代号,还有二十几个可以选。有什么差别吗?你的重点是什么?”
“他选择‘肯恩’这个名字有特殊的用意!那是种象征!打从一开始他就已经表明他的意图了!”
“表明什么意图?”
“他的意思就是,肯恩将会取代卡洛斯。想一想,‘卡洛斯’这个西班牙名字改成英文就成了查尔斯——也就是查理。在密码代号里,‘’取代了‘Charlie’,换句话说,肯恩取代了查理,也就是取代了卡洛斯!他从一开始就有这个意图。肯恩将会取代卡洛斯,而且,他也要让卡洛斯知道他的意图。”
“卡洛斯知道吗?”
“当然知道!话已经传到阿姆斯特丹,传到柏林、日内瓦、里斯本、伦敦,还有我们这里,巴黎了。那个消息是,肯恩可以接受任何人的征召,可以和任何人签订合约,他的价钱比卡洛斯低。他在鲸吞蚕食。他在破坏卡洛斯的行情。”
“所以,现在有两只老虎,但是一山不容二虎。”
“卡洛斯是那只惟一的老虎。我们会逮住那只自我膨胀的猫的。此刻,他就在距离圣·奥诺雷不远的地方,大概只有两个小时的车程了。”
“可是,在哪里呢?”
“不管他在哪里,我们一定会找到他。到最后,他会找上我们,他会回来找我们。他太自负了,他一定会回来的。到时候,老虎就会跳出来,逮住那只臭猫。卡洛斯会杀了他。”
老人调整了一下左手撑着的拐杖,掀开中间的黑色布幔,走进那间告解室。他身体不太舒服,脸色苍白,显示他的日子已经不多了。他很庆幸,透明布幔后那个穿着僧袍的人并不能看清他现在的脸色。要是杀手看到他这副虚弱的模样,一定不会再给他指派任务了。可是,他现在需要工作。他只剩下三个星期好活了,可是他还有责任未了。他开口说话了:
“主的天使。”
“主的天使,我的孩子,”那个人影低声说,“最近日子过得还好吗?”
“日子已经不多了,不过过得还可以。”
“很好……我想,这是你最后一次任务了。不过,它非常重要,酬劳是平常的五倍。希望这些钱可以帮得上你。”
“谢谢你,卡洛斯。这么说,你已经知道了。”
“我已经知道了。就是因为这样,你需要这份工作,而且,这些信息将会跟着你一起消失。绝不允许任何错误。”
“我执行任务从来没有失过手。现在,我就要死了,我已经可以宣称,我到死都没有失过手。”
“我的老朋友,愿你安息。从此以后就不再有烦恼了……你到越南大使馆去,找一个名叫潘禄的专员。等旁边没人的时候,你把这几句话告诉他:‘梅杜莎,一九六八年三月下旬,淡关。肯恩在那里。另外一个也在那里。’你记下来了吗?”
“‘梅杜莎,一九六八年三月下旬,淡关。肯恩在那里。另外一个也在那里。’”
“他会告诉你什么时候回来。应该是几个小时之后。”
17
“好了,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可以来谈谈苏黎世的机密卡片了。”
“老天!……”
“我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
杰森一把抓住那个女人的手,拉住她,以免她溜进挤满人的走道。此刻,他们在一家餐厅里,位于巴黎城外约三十公里的阿让特伊。戏已经演完了,该开始谈正事了。现在她已落单,餐厅的雅座就像笼子一样。
“你究竟是谁?”拉维耶扭曲着脸,拼命想挣脱他的手,化了妆的脖子上青筋暴露。
“我是一个住在巴哈马群岛的有钱美国人。你相信吗?”
“我早该知道,”她说,“你不记账,不用支票,只用现金。账单你连看都不看一眼。”
“我甚至没看衣服上的价格标签。就因为这样,你才会和我到这里来。”
“我太笨了。有钱人通常都看价钱的,只是为了假装不把价钱放在眼里,满足虚荣心。”拉维耶一边说,一边左顾右盼,看看走道那边有没有空间,有没有办法叫服务生过来,能不能想办法逃脱。
“别费心了,”杰森看着她的眼睛说,“别做傻事。我们好好谈谈,也许这样我们两个反而会好过一点。”
那个女人瞪大眼睛看着他。偌大的餐厅里有一种嗡嗡的回声,灯光昏暗,到处摆满了分支烛台,邻近的雅座隐约传来断断续续的笑声,冲淡了他们之间那充满敌意的沉默。“我再问你一次,”她说,“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我先前告诉过你一个名字,你叫我那个名字就好了。”
“布里格斯?那是假名。”
“那么,拉鲁斯也是假名。有人用那个名字租了一辆车,载了三个杀手到瓦罗银行。他们失手了,今天下午他们在新桥又失手了。他跑掉了。”
“噢,老天!”她惊叫起来,拼命想挣脱他的手。
“我说过叫你别做傻事!”杰森把她的手抓得更紧,拉了回来。
“先生,你不怕我尖叫吗?”那张化了浓妆的脸露出怨恨的表情,涂得红红的嘴唇发出低吼,像一只被困住的老松鼠。
“我会叫得更大声,”杰森回答说,“这样一来,我们两个就会被赶出去。到了外面,我就不认为你有多难对付了。为什么不好好谈谈呢?也许我们两个都可以从对方身上得到一些情报。毕竟,我们都是别人的手下,不是老板。”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那我先说吧。也许你会改变心意。”他小心翼翼地慢慢松开手。她那张苍白的、铺着妆容的脸看起来还是很紧张,不过,当杰森的手慢慢松开时,她紧张的表情也慢慢消失了。看起来,她打算听听他要说什么了,“你们在苏黎世付出了代价。我们也一样,而且,显然我们付出的代价比你们惨痛得多。我们双方都在追同一个人。我们很清楚为什么要追他。”他放开她的手,“可是,你们呢?你们为什么要追他?”
将近半分钟的时间,她什么也没说。她默不吭声地打量着他,眼神中流露着愤怒,也有点害怕。杰森知道他问对问题了,因为,如果雅克利娜·拉维耶不回答他,那将是个致命的严重错误。如果他继续追问,她可能就会有生命危险了。
“你说的‘我们’是指谁?”
“一家公司。这家公司想把钱要回来。一大笔钱。钱被他拿走了。”
“换句话说,他并没有完成工作,是吗?”
杰森明白他回答的时候要很小心。照理说,他知道的事情应该更多。“这么说吧,我们之间有点争执。”
“怎么会有争执?做了或是没做,就这么简单,没有什么中间的灰色地带。”
“该我来问了,”杰森说,“我刚才问你一个问题,结果你反而回问我,我也认了。好了,我们从头来。你们为什么要找他?为什么圣·奥诺雷的一家高级服装店会有那支私人电话?为什么这样的高级店面会扮演苏黎世机密卡片的角色?”
“那只是举手之劳,给人方便。”
“给谁方便?”
“你疯了吗?”
“好吧,我暂时相信你。反正我应该也知道。”
“不可能!”
“也许可能,也许不可能。所以说,你们只是给人方便……方便他们杀人。”
“这没什么好说的。”
“可是,刚才我提到那辆车的时候,你急着想跑。这当中一定有问题。”
“那只是很自然的反应,”雅克利娜·拉维耶摸摸葡萄酒杯的长脚,“车子是我出面去租的。我也不怕你知道,因为根本没有证据。除此之外,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这时候,她突然紧紧抓住酒杯。脸上复杂的表情,显示出她正压抑着内心的愤怒,但又很害怕,“你们究竟是谁?”
“我刚才告诉你了,我们是家公司,我们想把钱要回来。”
“你们干扰到别人了!赶快滚出巴黎!别管这件事!”
“为什么不要管?受害的是我们,我们要打消呆账。我们有这个权利。”
“你们什么权利都没有!”拉维耶小姐不屑地说,“你们犯了错,只好自作自受!”
“犯错?”在这个节骨眼,他讲话必须很小心。这就是关键——就在这厚厚的冰层下——真相已经呼之欲出了。“你在胡说什么?我们是受害者,犯错的不是我们。”
“先生,错就错在你们选错了。你们选错了人。”
“他从苏黎世偷走了好几百万,”杰森说,“而且你们知道这件事。他偷走了好几百万,如果你们以为可以从他身上拿走那些钱——在我们看来,那就等于从我们身上拿走那些钱一样——你们真是大错特错了。”
“我们要的不是钱!”
“那很好。谁是‘我们’?”
“你不是说你们知道吗?”
“我说我们有线索。这些线索足以揭发苏黎世那个叫柯尼希的人,揭发巴黎那个叫达马库尔的人。要是我们决定这样做,结果这就会变成天大的丑闻,不是吗?”
“钱?丑闻?这些根本都不是关键。你们实在太笨了,你们这些人!我再告诉你一次,赶快滚蛋,离开巴黎,别再管这件事!这已经不关你们的事了。”
“我倒不认为这关你们什么事。报纸上说,我们认为你们很无能。”
“无能?”拉维耶重复他的话,仿佛不敢相信竟会听到这种话。
“没错。”
“你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吗?你知道你说的人是谁吗?”
“那不重要。除非你们放手不管,否则,我就建议公司把所有事情都抖出来。我们会暗中揭发——当然,没有人查得到我们的。我们会把苏黎世抖出来,把瓦罗银行抖出来,我们会打电话给法国安全局,给国际刑警组织……我们会透过各种渠道,用尽各种方法,引导别人去追捕他——大规模的追捕行动。”
“你疯了!你们这些笨蛋!”
“一点也不笨。我们在高层有熟人,我们能掌握第一手的情报。我们可以在一个很安全的位置等待时机。我们会逮到他的。”
“你们逮不到的,他一定又会消失!你们还不懂吗?他在巴黎,不知道有人已经布下天罗地网。也许他可以逃过一次、两次,但他绝对逃不过第三次!他已经掉进陷阱里了。我们已经把他困住了!”
“我们不要你们去抓他。那对你们没有好处。”杰森想,时机差不多快到了,差不多了,但还要再等一下。她现在全是愤怒,可还不够害怕。他必须逼她失控,而吐出真相。“我给你们下一道最后通牒,这就要靠你转达给你的老板了,否则,你的下场就会跟柯尼希、达马库尔一样。取消你们今天晚上的追捕行动。如果你不照办,明天一早我们就采取行动。我会开始揭发。到时候,经典服饰店就是整个圣·奥诺雷最热闹的一家店了,只不过,上门的客人恐怕不是你会喜欢的。”
那张化了妆的脸完全扭曲了。“你敢!你胆子太大了!你是什么东西,敢跟我说这种话?”
他顿了一下,然后随即出手,“有些人并不怎么在乎你们的卡洛斯。”
拉维耶整个人愣住了,眼睛瞪得大大的,整个脸都走形了,“你们真的知道?”她压低了声音说,“难道你们以为你们有办法和他作对?你们真以为你们是卡洛斯的对手?”
“一句话,没错。”
“你疯了!你们怎么敢向卡洛斯下最后通牒!”
“我刚才已经做了。”
“那你们死定了。要是你们敢跟任何人提起一个字,你们绝对活不过第二天。他全球各地都有人手。那些人会把你们当街碎尸万段。”
“也许吧,如果他们找得到人的话,”杰森说,“你忘了吗?没有人找得到我们。不过,他们都认识你,还有柯尼希、达马库尔。只要我们一把你揭发出来,你立刻就会被他们除掉。卡洛斯容不得你活下去,但没有人知道我是谁。”
“先生,你忘了吗?我知道你是谁。”
“我根本不担心。一旦造成什么危害,说不定他们真的会想先找我,然后再决定怎么处置你。做个决定应该很快。”
“你疯了。你莫名其妙地冒出来,跟我说一堆疯话!你不能干这种事!”
“你的意思是,我们应该协商一下吗?”
“可以考虑,”雅克利娜·拉维耶说,“我们不排除任何可能性。”
“你有这个分量代表卡洛斯谈判吗?”
“我有这个分量传达你的意思……只要不是最后通牒,我可以传达得更好。我会把你的意思传达给其他人,然后他们再会转达给那个最后做决定的人。”
“你的意思和我前面说的是一样的,我们可以谈谈。”
“是的,先生,我们可以谈谈。”拉维耶小姐说。她的眼神中透露出内心的挣扎,求生的挣扎。
“那我们从最显而易见的事情开始谈起吧。”
“什么事?”
现在,时机到了。真相。
“伯恩和卡洛斯之间究竟有什么瓜葛?为什么卡洛斯要找他?”
“伯恩?……”女人突然不说话了,脸上怨恨和恐惧的表情忽然都消失了,变成了一片惊讶,“你怎么会知道这个?”
“我再问你一次,”杰森说,他听见自己胸口怦怦的回音,“伯恩和卡洛斯之间究竟有什么瓜葛?”
“他就是肯恩!你不是明知故问吗?你们犯的错就是找上他。错在你们的选择。你们选错人了!”
肯恩。他听过这个名字。那个名字突然变成震耳欲聋的雷声,在他脑海中回荡。每一阵雷声都会引发一阵刺痛。脑海中爆出一波又一波闪电,那个名字一次又一次冲击他的内心,攻击他的身体。他拼命往后退缩。肯恩。肯恩!他脑海中又笼罩起一团迷雾。那无边的黑暗,呼啸的狂风,惊天动地的爆炸。
Alpha, Bravo, , Delta, Echo, Foxtrot……, Delta. Delta, 。Delta…….
就是Charlie。
Delta就是!
Delta就是肯恩!
“怎么了?你怎么回事?”
“没什么。”杰森慢慢把右手滑到左手,抓住左手腕,手指用尽全力掐进肉里,力气之猛,甚至皮肤会被自己抓破。他一定要想办法。他一定要想办法让自己停止颤抖,让脑海中那些可怕的声音消失,减轻自己的痛苦。他一定要想办法让自己头脑清醒。真相仿佛长出了眼睛,正逼视着他。他没办法不去看那双眼睛。他已经很接近真相了,快到终点了,一股莫名的冷使他全身发起抖来,“继续说吧,”他说。他努力控制自己的声音,让自己镇定下来,可是,他的声音却越变越小,几乎快听不见了。他已经控制不住了。
“你不舒服吗?你看起来苍白,而且你……”
“我没事,”他突然很不客气地打岔,“我叫你继续说。”
“你还要我告诉你什么?”
“全部说出来。我要听你亲口说。”
“为什么?你不是什么都知道了吗?你们选择肯恩。你们不理会卡洛斯。现在,你们还认为你们可以不理会卡洛斯。你们从前犯了错,现在还是一样错。”
我会杀了你。我会掐住你的喉咙,让你停止呼吸。告诉我!老天,告诉我!我已经找到真相了,可是,这只是开始!我一定要弄清楚。
“那不重要,”他说,“要是你真的想协商——我想,那只是因为你想活命——那你就要告诉我一个理由,为什么卡洛斯会这么锲而不舍……这么偏执……非找到伯恩不可?你就当我不知道,说得越详细越好。要是你不说,那些见不得人的名字就会传遍整个巴黎,到时候,你恐怕就活不过明天下午了。”
拉维耶全身僵直,石膏般的脸变得严肃起来,“卡洛斯会一直追肯恩,追到天涯海角,直到杀了他。”
“这我们知道。我们想知道为什么?”
“他非杀他不可。看看你们自己。就是为了像你们这样的人。”
“这话说了等于白说。你根本就不知道我们是谁。”
“我不需要知道。但我知道你们在做些什么。”
“你说清楚!”
“我已经说过了。你们选择肯恩,却不理会卡洛斯。那就是你们所犯的错误。你们选错了人了。你们花钱却找错了杀手。”
“找错了……杀手。”
“你们不是第一个犯这种错的人,但你们将是最后一个。那个傲慢的冒牌货快被我们杀了。他会死在巴黎。不管我们有没有协商,他都死定了。”
“我们选错了杀手……”优雅的餐厅,空气中飘散着香水味。那句话仿佛也在充满香味的空气中飘荡。震耳欲聋的雷声渐渐隐没,风暴云层虽依然愤怒汹涌,但已渐渐远去。脑海中的迷雾渐渐消散,杰森四周仿佛环绕着淡淡的水雾。他开始看清楚了,他看到了一个魔鬼的形象。不再虚无缥缈,然而,那是魔鬼。另一个魔鬼。有两个魔鬼。
“你还怀疑吗?”那个女人问,“不要妨碍卡洛斯。让他对付肯恩,让他复仇。”她顿了一下,两只手从桌上轻轻移开,“我无法向你保证什么,不过,我会帮你说话,设法弥补你们的损失。倒是有种可能……当然,只是有可能,你应该懂……你们一开始没有挑选的那个人,他倒是可以帮你们完成你们之前没完成的合约。”
“我们一开始就应该挑选那个人……因为我们选错了人。”
“先生,你终于了解了,对不对?我会告诉卡洛斯,你们已经明白了。如果他相信你们已经
看到自己的错误,也许……只是也许……他会同情你们遭受的损失。”
“这就是你的条件?这就是你所谓的协商?”杰森语气平淡地说,绞尽脑汁想着接下来要怎么说。
“任何事都有可能的。我可以向你保证,威胁我对事件没有帮助,对谁都没有好处,坦白说,包括我在内。结果只会导致更多人被杀,死得毫无意义,而肯恩反而在旁边幸灾乐祸。你已经损失惨重,但你可能会损失得更多。”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杰森吞了一口口水,只是,他的喉咙太干了,冷空气钻进空荡荡的喉咙,差点让他呛到,“那么,我必须对我们的人解释,为什么我们……选……错了人。”别再这样了!把话讲完。控制一下自己。“肯恩的事情你知道多少?全部说出来让我听听吧。”
“为什么?”拉维耶把手放在桌上,涂得红得发亮的十根指甲仿佛利爪一般。
“因为,如果我们选错了人,那就代表我们一开始搜集的情报就是错的。”
“你大概听说他和卡洛斯一样强,对不对?他的价钱更合理,他的组织更精简,更容易控制。而且,他的中间联络人更少,所以买方的身份绝不可能被追查到,是不是这样?”
“大概吧。”
“当然是。他就是这样告诉所有人的,当然,都是谎话连篇。卡洛斯的能力就来自他灵通的消息,他情报来源遍布全世界,而且绝对正确。在执行任务之前,他能够透过严密的组织,在恰当时机接触到恰当的人。这就是卡洛斯最强的地方。”
“听起来人好像多了点。比如,在苏黎世工作的人就太多了,巴黎也太多了。人多嘴杂。”
“他们都像瞎子一样,先生。每个人都一样。”
“瞎子?”
“坦白说,我自己也是这个运作体制的一部分,已经好几年了。我见过很多像我一样的人,他们也只是在整个体系里扮演一个小角色。没有一个人是真的重要的。到目前为止,我还没见过一个跟卡洛斯说过话的人,更没有人知道他真正的身份。”
“说了半天,你都是在说卡洛斯。我想知道肯恩,你知道多少肯恩的事情?”克制自己,别把头转开,眼睛看着她。看着她!
“我要从哪里讲起?”
“你想到什么就讲什么。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别把头转开!
“当然是东南亚。”
“那当然……”噢,老天!
“他是美国梅杜莎行动的人。这个你应该知道……”
梅杜莎!呼啸的狂风,无边的黑暗,闪光,痛苦……此刻,痛苦侵入杰森的脑袋。此刻,他仿佛已经不在眼前的餐厅里,而是一个很久以前去过的地方。
那是一个遥远的世界,很久以前的世界。好痛,噢,老天!好痛……
Tao!
Che sah!
淡关!
Alpha, Bravo, ……Delta.
Delta……肯恩。
肯恩就是查理。
Delta就是肯恩!
“怎么回事?”那个女人害怕地看着他,她打量着他的脸,眼光在他身上游移,然后盯着他的眼睛,“你在冒汗,你的手在发抖。你心脏病发作了吗?”
“一会就好了。”杰森放开自己的手腕,伸手拿了张餐巾纸,擦擦额头。
“压力太大就会这样,对吧?”
“压力太大,大概吧……你继续说。时间不多了,我还得和我们的人联络呢,看看该如何决定,我们说不定也会讨论到你的命运。好了,再回来谈谈肯恩吧。你刚才说他是美国……梅杜莎行动的人。”
“魔鬼的机器,”拉维耶说,“这是中南半岛的白种移民为梅杜莎行动取的绰号。那些人大概已经所剩无几了。这个绰号很恰当,你不觉得吗?”
“我有什么感觉并不重要,我知道什么也不重要。我想听的是你的想法,你对肯恩知道多少?”
“你心脏病一发作后,人就变得粗鲁起来了。”
“我是个很没耐性的人,所以我很不耐烦!你说我们选错了人。如果我们真的选错了,那就代表我们的情报不正确。魔鬼的机器。你在暗示肯恩是法国人?”
“绝对没有。你越是这样试探我,就越表示你们所知有限。我会提这个绰号,只是证明我们对梅杜莎行动的研究有多透彻。”
“‘我们’指的就是那些为卡洛斯工作的人吗?”
“可以算是。”
“我认为是。如果肯恩不是法国人,那他是哪里人?”
“毫无疑问,美国人……”
噢,老天!
“为什么?”
“他做事情的方式有种美国人特有的鲁莽。动作粗鲁,很不细腻,好大喜功,吹嘘膨胀。有些杀人案明明不是他干的,他也揽在自己身上。从来没有人像他那样,把卡洛斯的手法和联络人研究得那么彻底。他跟那些潜在客户联络的时候,提到了卡洛斯的联络人,几乎完全没有遗漏。他把自己形容得像卡洛斯一样,让那些笨蛋以为,接下合约、办成那些案子的是他而不是卡洛斯。”说到这里,拉维耶停了一下,“我说对了吗?他也对你们说过同样的话,对不对?”
“好像是吧……”杰森又伸手抓手腕。这时候,他回想起一篇文章里的资料,那些资料是种线索,显示他曾经玩过一种死亡游戏。
斯图加特。雷根斯堡。慕尼黑。两件谋杀,一件绑架。巴德尔委托。费用来源:美国。
德黑兰?八件暗杀。分别委托——霍梅尼和巴勒斯坦解放组织。费用,两百万。来源:西南苏维埃部门。
巴黎?……所有合约都通过巴黎处理。
谁要杀人?谁的合约?
桑切斯的……卡洛斯。
“……他的诡计永远一眼就知。”
拉维耶依然在说,但他没听见,“你刚才说什么?”
“你好像想起来了,对不对?他把那一套也用在你身上——你们身上。他就是用这种手段抢到那些任务的。”
“任务?”杰森的胃忽然起了一阵抽搐,疼痛让他惊醒过来,意识到自己还在这家叫做阿让特伊的餐厅,还坐在雅座里,“所以说,他抢到任务了。”他敷衍了一句。
“不过,他那些工作完成得倒还漂亮,这一点没人能否认。他的杀人记录也够辉煌。从许多方面来看,他仅次于卡洛斯。虽然不能和卡洛斯比,但比起那些三流货色,他已经在水准之上了。说实在的,他技艺惊人,很有创意,可以说是梅杜莎行动训练出来的致命武器。可惜,他太过傲慢自大,谎话连篇,所以他要付出代价,卡洛斯会除掉他。”
“就因为这样,你就说他是美国人?或者那只是你的偏见?我有种感觉,你似乎很喜欢美国人的钞票。看起来,美国人出口的东西里,你真正喜欢的只有钞票。”技艺惊人,极有创意,训练有素的致命武器……黑港岛,拉乔塔,马赛,苏黎世,巴黎。噢,老天!
“先生,这与偏见无关。我们确认过他的身份。”
“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拉维耶摸了一下葡萄酒杯的高脚,用那指甲涂成红色的食指钩住杯脚,“我们在华盛顿收买了一个对现状颇有微词的人。”
“华盛顿?”
“美国人也在找肯恩——我猜他们找得很急,快跟卡洛斯差不多了。梅杜莎行动的档案从来没有公布过,因此,肯恩事件很可能会变成天大的丑闻。那位贪心不足的人在华盛顿位居要津,足以给我们提供大量情报,包括梅杜莎档案。把那份档案拿来和苏黎世的人名核对一下,事情就容易多了。对别人没什么用,但是对卡洛斯来说,就容易多了。”
太容易了,杰森心想。然而,他却不懂为什么脑海中会突然浮出那个念头。
“我懂了。”他说。
“那你呢?你是怎么找到他的?当然,我说的不是肯恩,而是伯恩。”
这个问题让杰森有点紧张。但他灵光一闪,忽然想到几句话。那些话不是他说的,而是玛莉说的。“太容易了,”他说,“我们用存款差额的方式给他付钱,把超额的钱存进一个账户里,多出来的钱就会自动转进另外一个账户。号码是可以追踪的,那是一种逃税技巧。”
“肯恩怎么会答应你们这样做?”
“他根本不知道。那些账号是我们花钱买的……就像你们为了机密卡片,花钱买了许多号码一样——电话号码。”
“真不简单,我要赞美你两句。”
“那倒不必。不过,你告诉我所有肯恩的事情,这些才值得赞美。到目前为止,你说了你们怎么找出他的身份的。好了,继续说吧。关于这个叫伯恩的人,我要你把你所知道的全部说出来。我已经说过了,我要知道所有的事。”小心一点,语气不要太紧张,你只不过是在……评估信息。玛莉,这是你说的。亲爱的,亲爱的玛莉。谢天谢地,你不在这里。
“关于他的事情,我们知道得还不够完整。他已经销毁了大部分的关键记录。毫无疑问,这一招又是从卡洛斯身上学来的,只可惜学得还不够彻底。我们找到了一些片段,大略拼凑出这个人的出身背景。被征召加入梅杜莎行动之前,他显然是个商人,住在新加坡,平常说法语。他是个业务代表,帮一家美国进口集团工作,这个集团旗下的公司遍布全美国,从纽约到加州。后来,这个集团开除了他,并打算将他引渡回美国,对他提出诉讼,因为他从公司里偷走了几十万美金。在新加坡,他是个出了名的神秘人物,精通走私的门道,而且相当冷酷无情。”
“在那之前呢?”杰森突然打岔。他的额头又开始冒汗了,“在他到新加坡之前,他是从哪里来的?”来了!那些影像!噢,老天!他看到新加坡的街道了,爱德华王子路,金泉路,文达街,麦士威路,卡斯加登路。噢,老天!
“没有人找得到那些资料,只有一些传言,不过那些传言也都没什么意义。举个例子,据说他本来是耶稣会的牧师,后来遭到免职,发了疯。另一个传言说,他是个野心勃勃的年轻投资银行家,因为联合好几家新加坡银行挪用资金而被人发现。但这些都只是传言,没有证据,无法追查。所以,我们没有他去新加坡之前的资料。”
你错了,有很多资料。只不过,那些资料并非真正关键的……有个很大的漏洞必须填补,可是你帮不上忙。也许没有人帮得了他。也许没有人应该帮他。
“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听到什么惊人的情报,”杰森说,“这些都不是我真正想知道的。”
“那我真的不知道你想听什么了!你问了一堆问题,一堆细节,但我说了,你又说那些都没什么用。你到底想要什么?”
“关于肯恩的……工作,你知道多少?既然你是要和我协商,那你就得给我一个理由,让我愿意和你协商。假如你的情报真的有什么不一样,那应该和他过去执行的任务有关,对不对?你们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他的?或者说,卡洛斯是怎么注意到他的?快点说!”
“两年前,”拉维耶小姐说。杰森的不耐烦、烦躁、恐惧,令她感到不安,“亚洲传出消息,说有个白种人出道当职业杀手,手法和卡洛斯的非常类似。他很快就发展起自己的事业。毛淡棉有位大使遭到暗杀,两天后,一位在日本颇具声望的政治人物也死了,在参加国会政策辩论前夕在东京遇难。一个星期后,香港一位报社编辑死于汽车爆炸。紧接着,不到四十八小时,加尔各答的一位银行家在街头被枪杀。每个案子都是肯恩干的。永远都是肯恩,”说到这里,那个女人停下来,看看杰森有什么反应,但杰森完全无动于衷,“你注意到了吗?他真是无所不在。他马不停蹄地干了一件又一件案子,接活的速度令人眼花缭乱,想必有案必接,也根本不挑选。他的动作快得吓人,名声很快就传了出去。他蹿红的速度之快,就连那些成名已久的老手都大吃一惊。毫无疑问,他是个真正的行家。卡洛斯也特别注意到他。没多久,大家都接获指示:竭尽所能地查出这个人的底细。你知道吗,卡洛斯注意到了一件我们都没看出来的事,而且,十二个月后,事实证明他的预估是正确的。米兰,大阪,香港,东京,世界各地的情报来源传来消息,肯恩把阵地转移到欧洲了,他要在巴黎建立运作基地。这是种很明显的挑战,仿佛古时候决斗者抛出手套一样。肯恩打算消灭卡洛斯。他想成为新的卡洛斯,他的服务可以满足所有人的需求。包括像你这样的人,先生。”
“毛淡棉,东京,加尔各答……”杰森听到自己正念着这些地名,很小声,仿佛从喉咙挤里出来一样。那些名字在满是香水味的空气中缭绕,在遗忘的过去所投射出的巨大阴影中回荡,“马尼拉,香港……”他忽然不再念了,努力驱散脑海中的迷雾,聚精会神地想看清楚脑海中一闪而逝的影像。
“这些地方,还发生了很多其他事情,”拉维耶继续说,“这些都是肯恩过去所犯的错误,直到现在,他还在犯同样的错误。对很多人来说,也许卡洛斯是个复杂的人、一个谜样的人。不过,很多人深受他的信任,而且他对人很慷慨,出手大方,因此,他也赢得了别人对他的忠诚。肯恩多次想收买他的情报来源和手下,只可惜没那么容易。有人说,卡洛斯是个果断的人,他可以很快就做出残酷无情的决定,但他们也说,大家只知道他恶魔般的一面,却不知道他是个很成功的领袖。肯恩从来就不曾体会,现在也还是没有体会到,卡洛斯所建立的体系有多庞大。当肯恩转移到欧洲时,他并不知道卡洛斯已经收集了他所有行动的资料,包括柏林,里斯本,阿姆斯特丹……甚至遥远的阿曼王国。”
“阿曼,”杰森不自觉地念出声来,“穆斯塔法·卡里格酋长。”仿佛喃喃自语。
“那件事从来还没被证实是他干的,”拉维耶忽然打岔,口气轻蔑,“有人故布疑阵,混淆视听。事实上,那根本不是职业杀手干的,而是有人密谋弑君。那种安全防护根本不可能穿透。一场骗局。”
“一场骗局。”杰森又重复了一次她说的话。
“太多骗局了,”拉维耶的口气充满了鄙夷,“但肯恩也不是笨蛋。他并不大肆张扬地说谎,只是到处放点风声,因为他知道,当那些消息四处流传时,就会越来越夸张。他每一次行动都在刺激卡洛斯,利用卡洛斯抬高自己的身价。他想取代卡洛斯,可是,他根本比不上卡洛斯。他接下任务,却无法完成。我们听说过不少这样的案例,你只是其中之一。据说,所以他才消失了好几个月,就为了躲避像你们这样的人。”
“躲避别人……”杰森伸手去抓手腕,他的手又开始发抖了,脑海中一个遥远的角落仿佛又开始飘荡起隐隐约约的雷声,“你……确定吗?”
“很确定。他并没有死,只是躲起来。肯恩搞砸了好几次任务,那是免不了的。他在短时间里接了太多任务。不过,每回他搞砸一次,接着就会主动干一件漂亮的案子,来抬高自己的身价。他会选择一个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一枪打死他,让它变成震惊全球的暗杀事件,而且毫无疑问一定是肯恩干的。去毛淡棉旅游的大使就是个例子,当时并没有人想杀他。还有我们知道另外两个案子——一件是俄国部长在台北被杀,最近一次是一个马德里的银行家被暗杀……”
她坐在他旁边,脸上化着浓妆,嘴唇涂得艳红。那些话从她喋喋不休的嘴唇间流泻而出。他听着她说那些事情,忽然感觉从前好像听说过,并且,亲身经历过一样。那已经不再是一团黝黑的阴影了,而是遗忘的过去浮现出来的记忆。无数的影像和真实的记忆交织在一起。接下来,她说的每一句话仿佛早已存在于他脑海里了,她提到的每一个名字、每一个城市、每一件事,仿佛都是很久以前他早已熟悉的。
她正在说的那个人……就是他。
Alpha, Bravo, , Delta……
肯恩就是查理,Delta就是肯恩。
杰森·伯恩就是那个叫肯恩的杀手。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两天前的晚上,他在索邦大学读到那则新闻时,虽然很短暂,但他感觉自己从无边的黑暗中挣脱了出来。八月二十三日,马赛。
“马赛那件事是怎么回事?”他问。
“马赛?”拉维耶整个人往后一缩。“你怎么会问这个?他对你胡扯了什么?他还和你说了什么鬼话?”
“反正你告诉我那是怎么一回事就行了。”
“你说的一定是利兰的案子。那个阴魂不散的大使,有人想要他的命——接下这个任务的就是卡洛斯。”
“假如我告诉你,有人认为那案子是肯恩干的,你会想到什么?”
“他就是希望每个人都这么认为!那是对卡洛斯最大的侮辱——把卡洛斯的成就揽在自己身上。收钱的人根本就不是肯恩,他之所以会跑到那里,只是为了向世界宣告——向我们的世界宣告——他有本事抢先去那里,抢先完成任务,一件卡洛斯的生意……只不过,你也知道,他并没有出现。他和利兰暗杀根本没有关系。”
“他不是去那里了吗?”
“他被设陷逮住了。至少,他根本没有现身。有人说他被杀了,但卡洛斯并不相信,因为没找到尸体。”
“传闻怎么说?肯恩是怎么被杀的?”
拉维耶退缩着摇了一下头,动作很快。“港口那一带有两个人抢着邀功,想捞。后来,其中一个就此消失,再也没有见过他。有人猜他被肯恩干掉了,如果那就是肯恩的话。他们两个是港区的混混。”
“什么样的陷阱?”
“只是传闻,先生。他们说,他们听到消息,在暗杀当日一两天前的晚上,肯恩会到萨拉赞街和某个人碰面。他们说,他们在街上放出一些含糊的消息,引诱一个据说就是肯恩的人去码头,把他骗上一艘渔船。但后来,再也没人看到那艘拖网渔船和船长了。所以他们说的可能是真的,不过我刚才也说了,没有证据。根本没有人知道肯恩长什么样,所以也就无从比对,和那个从萨拉赞街被引到船上的人比对。总而言之,传闻就到此为止了。”
你错了。对我来说,一切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我明白了,”杰森说。他努力想让自己的声音保持正常,“我们得到的情报当然和你的不一样。我们根据那些情报,想当然就做了决定。”
“错误的选择,先生。我刚才告诉你的才是真的。”
“我知道。”
“那么,我们达成协议了吗?”
“还用说吗?”
“太好了,”拉维耶松了一口气,把酒杯举到唇边,“相信我,这样对大家都好。”
“那……现在已经无所谓了。”他知道他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他刚才说了什么?他为什么会这样说?……脑海中又笼罩起一片迷雾,雷声越来越响亮。他的太阳穴又开始痛了。“我是说……我是说,就像你说的,这样对大家都好。”他感觉得到——看得到——拉维耶正看着他,打量着他。“这是一个合理的解决方案。”
“当然是……你还好吗?”
“我说过没怎么样,很快就会过去的。”
“那就好。对了,我可以离开一下吗?”
“不行!”杰森突然抓住她的手臂。
“拜托,我只是去一下洗手间。如果你觉得有必要,可以站在门口等我。”
“我们要走了。等上了路,我们可以在中途停车。”杰森挥手叫服务生结账。
“就照你的意思。”她说,一直盯着他。
天花板上,嵌镶式的电灯散发出幽微的光线,走廊上一片昏暗。他靠着墙站在走廊上,对面就是女洗手间,门上有几个金色的小字,小写的字体:lesfemmes。许多很体面的人陆续从他旁边走过,漂亮的女人,帅气的男人。气氛和经典服饰店很像。雅克利娜·拉维耶一定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她已经在洗手间里待了近十分钟了,如果杰森有办法集中精神去注意时间的话,他早就该感到不对劲了。但他无法集中精神,整个人像火烧一样。脑海中那些喧扰的声音和痛苦几乎快把他淹没了,每一根神经末梢仿佛都暴露出来,阵阵刺痛,神经纤维肿胀着,仿佛轻轻一刺就会爆开。他凝视着前方,他的过去背负着无数人的死亡。过去的真相已经浮现了,已经把过去的他发掘出来了,而他也已经看到了真相。肯恩……肯恩……肯恩!
他猛烈地摇摇头,抬头看着黑色的天花板。他必须让自己恢复正常。他不能继续坠落,掉进无底的深渊,掉进无边的黑暗和呼啸的狂风中。他必须做个决定……不,他早已做了决定。现在问题是,他该如何执行他的决定。
玛莉。玛莉?噢,老天,我的挚爱,我们错得多么离谱!
他深深吸了口气,看看自己的手表——一支计时表,那是在法国南部时,用那位侯爵的名表换来的。他技艺惊人,极有创意……但这样的赞美偏偏让人高兴不起来。他看向对面的女洗手间。
雅克利娜·拉维耶跑到哪去了?她为什么没出来?待在里面能玩出什么花样?刚才他趁着自己还清醒的时候问过餐厅领班,问他女洗手间里有没有电话。他说没有,并伸手指着门口的电话亭。当时拉维耶就站在他旁边,也听到了领班的回答。她知道他的用意。
这时,眼前忽然亮起一片刺眼的闪光。他身体往后一缩,退到墙边,双手遮住眼睛。好痛!噢,老天!他的眼睛像火在烧!
接着,他听到有人说话,是一些打扮光鲜亮丽的男男女女,他们悠闲地经过走廊,边走边谈笑,笑得很斯文。
“先生,感谢您在罗热餐厅用餐,这个小礼物送给您留念。”一个很活泼的女服务生对他说。她拿着一台宝丽来相机,手握在直立式闪光灯柄上。“再过几分钟照片就好了,这是罗热的一点小心意。”
杰森还是站得直挺挺的,他知道不能砸烂那台相机。那一刹那,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丝恐惧的念头,顿时恍然大悟。
“为什么要拍我?”他问。
“这是您的未婚妻请我们拍的,先生。”那个女孩子一边说,一边朝着女洗手间点点头。“我们刚才在里面说了几句。你真有福气,她太迷人了。她让我把这个交给你。”说着,女服务生拿出一张折好的纸条。杰森伸手接过后,她就蹦蹦跳跳地往餐厅门口跑去了。
看到你生病不舒服的样子,我有点紧张。我相信你也很紧张,亲爱的新朋友。也许你真的是自己所说的那个人,不过,也可能不是。再过半小时左右,我就会知道答案了。我刚才已经请一位富有同情心的客人帮我打了电话,而那张照片已经在送往巴黎的路上了。你来不及阻止的。另外,有人正开车向阿让特伊赶来,同样,你也来不及阻止了。如果我们真的达成协议,这些应该不至于让你不自在——至少不及你生病的模样那么令我不安。等我的同伴抵达后,我们就能再好好谈一谈了。
据说肯恩就像变色龙,面貌千变万化,惟妙惟肖。我也听说,他有暴力倾向,而且脾气暴躁。听说那也是一种疾病,是不是呢?
他沿着阿让特伊黝黑的街道狂奔,猛追那辆出租车。然而,车顶的灯光却越来越遥远,在路口转了个弯,就消失了。他停下脚步,拼命喘气,左顾右盼,看看还有没有其他出租车。然而,他什么都看不到。罗热餐厅门口的小弟对他说,出租车要十到十五分钟后才会到,先生为什么不早点订车呢?陷阱已经布下了,而他正一步步掉入其中。
就在前面!灯光,有出租车!他立刻拔腿狂奔。一定要把它拦下来。他一定要回巴黎,回到玛莉身边。
他又回到那座迷宫,漫无方向地横冲直撞。他终于知道,自己永远都走不出这座迷宫了。不过,接下来摸索的路程将只有自己一个人了。他已下定决心。不会再有讨论,不会再有争执,不会再互相吼叫——吼叫,是因为爱与不安。终于真相大白了,一切都清楚了,他已经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曾经是个什么样的人了。虽然事情还没有完全明朗,然而,他恐怕永远都摆脱不了那种嫌疑了。
就一两个小时,什么都别说,仅仅看着对方,或者轻声细语,说什么都好,除了事情的真相。只有爱。然后他就要离开。她永远不会知道他为什么走。他也只能亏欠她了。他会令她伤心好一阵子,但至少那种痛苦不太可怕,不会像声名狼借的肯恩所带来的痛苦那么可怕。
肯恩!
玛莉。玛莉!老天,我究竟做过什么事?
“出租车!出租车!”
18
离开巴黎!现在就走!不管你正在做什么,快点收手离开巴黎……这是政府给你的命令……他们要你离开。他们要孤立他。
床头柜上的烟灰缸,玛莉把香烟重重捻熄,视线落在四年前的《时代周刊》上,思绪短暂飘到这场可怕的游戏中,一场因为杰森而被迫参与的游戏。
“我不要听!”她大声喊叫,却被自己在空旷房间里的回响吓到。她走到窗边。曾经他也在同一扇窗前,惊惧地往外看,想办法让她明白真相。
有些事情我必须知道……虽然不用什么都知道,但至少要能让我做出决定。有一部分的我必须要能够……逃跑、消失。我必须要能告诉自己,过去的已不复存在,有可能甚至从来不曾有过,因为我没有丝毫记忆。一个人不记得的事就不会存在……对这个人来说就是如此。
“亲爱的,亲爱的,别让他们这样对你!”她对自己说这话时已不再震惊,仿佛他就在房里听她说,一边深思自己内在的声音,一边想要带着她一起逃走、消失……但她十分清楚他办不到。他无法安于一知半解的人生。
他们要孤立他。
“他们”是谁?答案在加拿大,但加拿大的这条路已经断了,只是另一个陷阱而已。
杰森对巴黎的想法没错,她也这么认为。不管原来究竟如何,原点都在这里。如果他们可以找到某个人揭开真相,让他看清楚自己本只是受人操控,那也许就是另一个问题了,答案再也不会逼着他自我毁灭。如果他能相信,不管自己犯下什么不复记忆的罪行,他不过是另一桩庞大罪案的马前卒,他也许能够脱身,和她一起离开。一切都有关联。她所爱的人必须要告诉自己,过去并非曾存在,它的确存在,但他能够接受事实并放下一切。因为敌人希望世人相信,就因为他是这种人,他们才会用他,而他必须找到一个理由,说服自己,过去并非如此,他不过是替人背黑锅的代罪羔羊。但愿杰森能看到这点,但愿她能说服他。如果不成功,她就会失去他。他们会把他带走,把他杀掉。
他们。
“你是谁?”她对着窗户,对着巴黎的灯光,尖叫,“你在哪里?”
冷风拂过脸庞,仿佛玻璃窗已然融化,夜风真实地吹了进来。接着,她的喉咙一阵紧绷,好一阵子无法吞咽……无法呼吸。过了一会儿她才喘过气来。她很害怕,以前也出现过这种情况:那是到巴黎的第一晚,她离开咖啡厅,在克鲁尼博物馆的台阶上终于找到了他。那时她快速走过圣·米歇尔大街,冷风、喉咙的肿胀……那时她也同样无法呼吸。后来她认为自己找出了原因:就在同一时间,几条街外的索邦大学里,杰森正匆忙做出几分钟后他就会推翻的决定,但当时他还是如此决定了,他下定决心不再找她。
“够了!”她叫喊,“这太疯狂了。”她又补上一句,一边摇摇头,看着手表。他出门已经超过五个多小时了,他到底在哪里?他在哪里?
伯恩在蒙巴纳斯一家破旧却优雅的旅馆前,下了出租车。下个小时,将是他记忆短暂的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刻,那段人生在黑港岛之前还是空白,之后却一片阴霾。梦魇还会继续,但他得自己撑过去,他爱她,爱到无法要求她和自己一起生活。他要找个办法,带着让她和肯恩扯上关系的证据一起消失。就这么简单。他会前去赴一场不存在的约,但再也不回来。在未来一小时内,他会找时间写张短笺给她:
我已找到我的方向,一切都结束了。为了我们两个,回加拿大去,什么都别说。我知道该去哪儿找你。
最后一句话很不公平,因为他永远不会去找她,但一定需要这种甜蜜的小谎言,即使只是为了送她上回渥太华的飞机。再过一段时间,随着时间流逝,他们在一起的日子就会褪色,就会变成藏在暗处的秘密,一段隐藏在暗处的时光,等着别人在往后一个安静的时候发现、触碰。此外就什么也没有了,因为人生只存在于进行中的记忆里,潜伏的记忆没有意义。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点。
他穿越大厅,对坐在大理石柜台后面那位读报的接待员点点头。那人几乎连头也没抬,只注意到来人是位住客。电梯摇摇晃晃,伴着呻吟声上了四楼。杰森做了个深呼吸,走向大门。他最要避免引人注目,更不能用言词或眼神让人心生戒备,变色龙必须和他在森林中静静躲藏的角落合而为一,那里才不会有被人发现的足迹。他知道要说什么,他已经仔细想过了,也知道自己要写什么了。
“整晚大部分时间都在走来走去,”他抱着她,抚着她深红色的头发,让她倚着他的肩窝……与痛楚,“绕着瘦削的女店员打转,听那些绘声绘影的废话,喝着假扮成咖啡的酸泥巴。到经典服饰店这一趟只是浪费时间,那里就是个动物园,只有猴子和孔雀表演见鬼的把戏,我觉得没有人真的知道什么内情,除非一个极小的可能性,就是他这个聪明的法国人一闻到美国佬的味道就开始装傻。”
“他?”玛莉问道,声音已不再颤抖。
“电话总机。”杰森·伯恩说,心里抗拒着那令人盲目的景象:爆炸、黑暗、狂风,一边又看到那张脸,那张他现在认不出但曾经熟识的脸。那男人现在只是个工具,杰森·伯恩把那些影像赶出了脑海。“我同意在奥特弗耶路的小舞厅跟他碰面。”
“他说了什么?”
“没说多少,但足够让我感兴趣的了。他问问题时盯着我瞧,那地方很拥挤,所以我随意走动,到处跟员工闲聊。”
“问题?你问了什么问题?”
“任何我想得到的问题,主要是问那个不知是店经理或是其他什么身份的人。从今天下午的事情来看,如果他是卡洛斯的直接联络人,他现在应该快歇斯底里了,但他的样子并不像,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只是又一个生意不错的营业日。”
“但你说他是联络人啊。达马库尔解释过的,机密卡片。”
“但他也不能直接联络卡洛斯。他会接到电话,有人会告诉她等一下打电话时该说什么。”杰森心想,这段编出来的臆测其实也有现实根据,雅克利娜·拉维耶的确是个间接联络人。
“但你不可能这样走来走去、问几个问题,却不引人起疑吧。”玛莉抗议。
“有办法的。如果你是作家,要替美国杂志以圣·奥诺雷大道的服装店为题材,写点东西的话。”
“这招高明,杰森。”
“的确行得通。每个人都想被采访。”
“那你得到了什么信息?”
“就像大部分这种店,经典服饰也有批忠实客户,都是些彼此认识的有钱人,或是利用这里来掩护私通外遇的人。卡洛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那里有留言服务,但电话簿上没有留号码。”
“他们会告诉你这些事?”玛莉握住他的手臂,看着他的眼睛,问道。
“他们并没有这么明说,”他发现玛莉并不相信他,“这个叫贝热龙的人很有语言天分,而且会从一件事带出另一件,这样我就可以拼出全貌了。大家好像都很喜欢他。从我搜集到的信息来看,他知道很多社交八卦,但是他大概不能对我说什么,他只说了他帮人找住的地方,还有某人其实帮过另一个人什么忙之类的事情。这些都是无法追查的消息,我找到的就这些。”
“那今天晚上为什么要选在小舞厅见面?”
“我正要走的时候他来找我,说了句很奇怪的话。”这时杰森就不用编谎话了,不到一小时前,他才在阿让特伊某间高级餐厅里读过纸条上的字句,“他说:‘你也许是你自称的那个人,但也可能不是。’然后他提议,晚一点到圣·奥诺雷之外的地方喝一杯。”杰森看得出玛莉开始相信了。他成功了,玛莉接受了这连篇的谎话。当然了!他的确技巧高超,极具创意。他并不讨厌这句评语,毕竟他曾是肯恩。
“搞不好就是他,杰森。你说你只需要一个人,可能就是他!”
“走着瞧吧,”杰森看看手表,开始倒数计时准备离开的时刻,他不能回头了,“我们差不多有两小时,你把公文包留在哪里?”
“在莫里斯饭店。我在那里登记了一个房间。”
“我们去拿公文包,然后吃晚餐。你还没吃吧,对吗?”
“是没吃……”玛莉一脸疑惑,“为什么不把公文包放在那?那里很安全,我们不用担心。”
“但如果我们必须临时离开这里,那就要担心了。”杰森走向柜子,漫不经心地说。
一切都只是程度问题,争执不着痕迹地渗入在言谈、眼神、触碰之中。没有启人疑窦,也没有以不实的故事为基础,只有等她待会儿读到他的字条后才会明白,才会识破这些伎俩。“都结束了,我已找到我的方向……”
“怎么了,亲爱的?”
“没事,”杰森笑了笑,“我只是累了,有点气馁。”
“天啊,你怎么了?有人想在半夜跟你私下碰面,而且还是个电话总机。他可能会给你一些头绪!你也确定了可以通过这人联络上卡洛斯,不管他情不情愿,他一定可以告诉你某些线索。讲难听点,我觉得你应该要高兴的。”
“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说清楚,”杰森看着她镜中的倒影说,“你得明白我在那里发现了什么。”
“你发现什么?”
“我发现的是,”杰森宣告,“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他继续说,伸手拿起一瓶威士忌和玻璃杯,“还有不同的人。那里柔软、美丽而又轻佻,有许多小聚光灯和黑丝绒。除了八卦和纵欲之外,没有人会把其他事当真。这些让人头晕眼花的人,包括那个女人,每一个都可能是卡洛斯的接头人却不自知,甚至不曾起疑,卡洛斯就会利用这些人,像他这样的人,包括我在内,就会做这种事……这就是我的发现,真令人气馁。”
“这么说不合理。不管你怎么想,这些人的决定都出于自觉。你知道我怎么想吗?我觉得你累了,也饿了,你需要喝一两杯。我希望你取消今晚的行动,你今天已经受够了。”
“我做不到。”他尖锐地说。
“好吧,你做不到。”玛莉防卫地说。
“抱歉,我太焦躁了。”
“我知道。”她往浴室走去,“我梳洗一下,然后就可以走了……多倒点酒,亲爱的。你需要的。”
“玛莉?”
“怎么?”
“请你试着理解,我在那儿的发现让我很沮丧。我本来以为会不太一样,会容易一点。”
“当你正在刺探时,我只能在这儿等着,杰森,一无所知并不轻松。”
“我以为你会打电话去加拿大。不是吗?”
她停下脚步一会儿。“没有,”她说,“太晚了。”
浴室门关了起来。伯恩走向房间另一头的书桌,打开抽屉,拿出信纸,拿起圆珠笔,写下这段话:
我已找到我的方向,一切都结束了。为了我们两个好,回加拿大去,什么都别说。我知道该去哪儿找你。
他把信纸折好,塞进信封,封口开着。他伸手取出皮夹,拿出里面的法郎和瑞士法郎,塞在折起的信纸后面,黏上封口,并在信封正面写上:玛莉。
他非常渴望再加上几个字:吾爱,我最深的爱。
但他没有。他做不到。
浴室门开了,他把信封收进外套口袋。“动作真快。”他说。
“是吗?我不觉得。你在干吗?”
“我想拿支笔。”他回答,顺手拿起圆珠笔,“如果那家伙有什么事要告诉我,我就可以写下来了。”
玛莉站在柜子旁边。她看着干燥的空杯说,“你没有喝酒。”
“我没用那个杯子。”
“原来如此。我们该走了吧?”
他们在走廊等着隆隆作响的电梯,沉默令人难以忍受。他去拉玛莉的手,当两只手接触的刹那,玛莉便抓住他不放,她凝视着他,那眼神告诉他,她隐隐觉得自己的自制力正遭受着挑战。他的沉默信号已被接收,虽然并不明显也未引起警觉,但那信号确实存在,而她也已听见。那在倒数计时,坚决且无法挽回,那预告着他的离去。
哦,天啊,我是如此爱你,你就在我身边,牵着我的手,而我就要死了。但你不能和我一起赴死。不可以。我是肯恩。
“我们不会有事的。”他说。
嘈杂的电梯摇摇晃晃地来到他们面前,杰森拉开黄铜栅门,突然低声咒了一句。
“我的天,我忘了!”
“什么?”
“我的皮夹。我今天把皮夹放在柜子的抽屉里,以防在圣·奥诺雷出事。你去大厅等我。”他轻轻将她推进栅门,用空出来的手按下按钮。“我马上下来。”他关上栅门,那扇黄铜栅门隔绝了玛莉讶异的眼神。他转过身,迅速走回房间。
在房里,他从口袋拿出信封,放在床头柜的灯座旁。他盯着信封,几乎无法承受此时的痛楚。
“别了,我的爱。”他轻轻说。
杰森等在莫里斯饭店门外的里沃利路上,淋着毛毛雨,他看着玛莉穿过入口的玻璃门。她在柜台签名,领取公文包,然后从柜台上把它接了过来。她现在显然是想跟那个略显惊讶的接待员要求结账,想把用了不到六小时的房间结清。两分钟后,账单心不甘情不愿地出现了。莫里斯饭店的客人是不应该这么做的,其实整个巴黎对这种不住宿的访客都敬而远之。
玛莉走到人行道上,来到他所站的地方,他站在天棚左侧的阴影下,毛毛雨如同雾气一般。玛莉把公文包递给他,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似乎有点喘不过气来。
“那个人不让我结账。他一定以为我用那房间在搞什么把戏。”
“你怎么跟他说的?”
“说我的计划有变,就这样。”
“很好,说得越少越好。但你的名字在房客卡上,想个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的理由。”
“想个理由?……我应该想个理由?”她探究着杰森的眼睛,脸上的微笑消失了。
“我是说我们要想个理由。当然。”
“当然。”
“走吧。”他们往街角走去,街上车声扰攘,空中的毛毛雨越来越密,雾气也更显凝重,保证不用多久就会变成一场大雨。他握住玛莉的手臂,不是要带路,也不是要保护,他只是想碰碰她,感觉一部分的她。时间竟是这么少。
我是肯恩。我是死神。
“我们可以走得慢一点吗?”玛莉突然问。
“什么?”杰森发现自己几乎已经跑了起来。有那么几秒钟,他身陷迷雾,他试着穿过它、绕过它、感觉它或忽略它,然后他抬起头来,找到了答案。街角有辆空着的出租车,正停在装饰花哨的书报摊旁,司机正从打开的车窗和老板扯着喉咙讲话。“我想坐那辆出租车,”伯恩说,脚步丝毫未停,“雨马上就要下大了。”
他们抵达街角,两人都喘不过气来,但空出租车却刚好开走,向左开上了里沃利路。杰森抬头看着夜空,湿气袭面而来,让他胆怯。下起了雨。他在书报摊俗丽的灯光里看着玛莉,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让她一脸畏缩。不。她不是畏缩,她正盯着某样东西……一脸不可置信地盯着它,表情震惊,或者就是恐惧。她毫无预警地尖叫起来,脸部扭曲,右手手指紧紧捂住嘴唇。伯恩抓住她,用湿答答的外套盖住她的头,但她仍尖叫不止。
伯恩转身,想要找出是什么让她如此歇斯底里。他看到了,在这难以置信的半秒钟内,他知道自己必须放弃倒计时。他犯下了最后一桩罪行,他离不开她了。至少不是现在,时候还不到。
书报摊上的第一摞报纸是明早的小报,黑色的头条新闻标题在四周的灯光下仿佛通了电。
杀人凶手现身巴黎
全面搜寻苏黎世命案中
疑似窃取百万巨款涉案女性
在这些嘶吼的字眼下,是玛莉·圣雅各的照片。
“别叫了!”杰森悄悄说,他用身体盖住玛莉的脸,免得被好奇的书报摊老板看到,他伸手进口袋找零钱。他把钱丢在柜台上,抓了两份报纸,扶着玛莉走进了被雨淋湿的黑暗街道。
现在他们俩都在迷宫里了。
伯恩打开门,领着玛莉进了门。她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他,脸色苍白、神情恐惧,紊乱的呼吸声中包含了恐惧与愤怒。
“我替你倒杯酒。”杰森说着,走到柜子前。他倒酒时,眼神飘到镜子上,一股排山倒海的愤怒让他直想摔碎杯子。他到底见鬼地干了什么好事?天啊!
我是肯恩,我是死神。
接着他听到玛莉倒抽冷气的声音,转身却已来不及阻止她了,距离太远,杰森无法冲上前把那东西从她手上抢下。哦,天啊,他忘了!她在床头柜上发现了那个信封,正在读他的信。她发出一声尖叫,一种极度痛苦的喊叫。
“杰森!”
“别这样!”他从柜子旁边冲过来抓住她,“不重要了,那已经不算数了!”他无助地喊着,她的眼眶盈满泪水,流下了脸庞,“听我说!那是过去,不是现在!”
“你要走了!我的天,你要离开我!”她眼神茫然,眼睛成了两个惊恐的空洞,“我知道的!我感觉到了。”
“是我故意的!”他说,强迫玛莉看着他,“但那已经过去了。我不会离开你。听我说,我不会离开你的!”
她又尖叫。“我不能呼吸了……好冷!”
杰森把她拉到身边,用身体裹着她,“我们得从头开始。想办法把事情弄清楚,现在不一样了。我无法改变过去,但我不会离开你。不会这样离开你!”
她推开杰森的胸膛,满脸泪水,头往后仰哀求着,“为什么,杰森?为什么?”
“我过会再告诉你。但不是现在。暂时什么都别说。抱着我就好,让我抱着你。”
过了几分钟,玛莉的歇斯底里过去了,周遭真实的世界又回来了。杰森让她坐在椅子上,她的手抓着洋装袖子上磨损的蕾丝。杰森跪在她身边,静静握着她的手,两人都露出浅浅的笑容。
“要不要喝一杯?”他最后说。
“我想,好吧,”她回答。当杰森从地板上站起时,她紧紧在他手上握了一下,“你那杯酒放了好久了。”
“那又不是气泡酒,”杰森走到柜子前,端着两杯半满的威士忌,玛莉拿了一杯,“感觉好点了吗?”他问。
“冷静一点了,但还是一头雾水……当然也很害怕。也许也有愤怒。我不确定。我已经不敢去想了,”她喝了酒,闭上眼睛,头往后靠着椅背。“你为什么这么做,杰森?”
“我以为我不得不这样。这是简单的说法。”
“你根本没有回答问题。我应该有这个资格要你说得清楚点吧。”
“对,没错。我会告诉你的,我一定要告诉你,因为你不能不听。你得明白一切。你必须保护自己。”
“保护……”
他举起手打断她的话。“这个过会儿会说到的。当然,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全都告诉你。但我们首先要做的,是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是我,是你。我们要从这里开始。你做得到吗?”
“你是说报纸?”
“对。”
“天知道。我也想知道。”她露出虚弱的微笑。
“拿去,”杰森走到丢着报纸的床边,“我们一起读。”
“不会耍诈吧?”
“不会。”
他们沉默地读了长长的一篇文章,那里讲到了苏黎世命案和阴谋,玛莉三不五时地倒抽一口冷气,被自己的读到的东西吓一跳。而其他时候,她不敢置信地摇着头。
伯恩什么也没说。他看到伊里奇·拉米雷斯·桑切斯的脸。卡洛斯会跟着肯恩到天涯海角的。卡洛斯会杀死他。牺牲一个玛莉·圣雅各也没关系,那只是诱捕肯恩上钩的圈套。
我是肯恩。我是死神。
那篇东西其实是由两篇文章合起来的,是事实和揣测的怪异混合,证据到了尽头就被人加上揣测。第一部分暗示出某个加拿大政府雇员,一位女性经济学家,玛莉·圣雅各,出现在三件命案现场,她的指纹已经获得加拿大政府的确认。此外,警察找到钟楼大饭店的钥匙,显然是遗落在吉桑河命案现场的,那是玛莉·圣雅各房间的钥匙,给她钥匙的职员还记得她,在他眼中,那是个极为焦虑的房客。最后一项证据,是在离施特普代街不远处找到的手枪,就在靠近另外两宗命案现场的巷子里。弹道测试证明那就是凶器,而上面的指纹也再次得到加拿大政府的确认。它属于这个名叫玛莉·圣雅各的女人。
从这里开始,文章便明显偏离了事实。里面讲到整条班霍夫大道都在谣传,有人在电脑上动了手脚,从属于一家叫“踏脚石七一”的美国公司的机密账户中偷了几百万美元。银行也被点了名,当然就是共同社区银行。但其他一切则都是雾里看花,模糊不清,揣测多于事实。
“不具名的消息来源”指出,一个美国男性持有正确的密码,并把数百万美元转移进了巴黎的银行,指定了一个由具备拥有权的特定人士所开设的新账户。被指名人在巴黎等候,确认身份以后,便领走了几百万并消失无踪。这手法之所以能够成功,是因为该美国人拥有共同社区银行的密码,而这可能是他透过侵入银行处理机密账户时的标准程序,根据年月日的排序编码而得到的。这种分析只可能取决于娴熟的电脑技术,和同时对瑞士银行操作流程的极度了解,才可能成功。被询及此问题时,银行一位主管,瓦尔特·阿普费尔先生承认,正在针对那家美国公司被渗透事件进行调查,但根据瑞士的法律,银行“不会进一步表示任何意见,对谁都一样”。
至此,本案与玛莉·圣雅各的关系便昭然若揭了。她被形容为一位对国际金融操作程序了解得十分透彻的政府经济学家,也是一位高超的电脑程序设计师。她被怀疑为本案的共犯,因为偷窃如此巨额的款项必需有她专业技能的支持。同时还有一个男性疑犯,据报有人曾见过在钟楼大饭店时她和那人一同出没。
玛莉先读完了文章,任报纸滑到了地上。报纸落地的声音让伯恩从床边抬起头来。她盯着墙,笼罩在一种奇异的哀愁与宁静中,那是他最没料到的反应。他很快也看完报纸,沮丧又绝望,有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来。然后他找回自己的声音,开口说道:
“胡扯,”他说,“这些屁话都是因为我。对不起,我比自己能告诉你的还要抱歉。”
玛莉把眼神从墙上收回来,看着他,“这不只是单纯的胡扯。要说是谎话,这篇报道中的真相也太多了。”
“真相?惟一的真相就是你在苏黎世!你从来没碰过枪,你从来没去过施特普代街附近的小巷子,你没有弄丢旅馆钥匙,你从来没有接近过共同社区银行。”
“我同意,可是我说的不是这个真相。”
“不然是什么?”
“共同社区银行、踏脚石七一、阿普费尔。这些都是真的,而且还特别提到阿普费尔的声明,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瑞士银行家行事通常十分谨慎,他们不会挑衅法律,至少不会用这种方法。他的话太重了。渗透银行机密的法规在瑞士是至高无上的,即使只是暗示有这个账户都不行,更何况还证实了账户名称。阿普费尔可能会因为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而被关上几年,除非,有势力大到可以无视法律的权威人士命令他这么说。”她停下来,眼神又飘到墙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篇文章要扯到共同社区银行、踏脚石,甚至阿普费尔?”
“我告诉你。这是因为他们要找我,而他们又知道我们在一起。卡洛斯知道我们在一起。找到你,就等于找到了我。”
“不,杰森,不只是卡洛斯。你真的不懂瑞士法律,即使是卡洛斯也无法让这样玩弄法律,”她看着杰森,但眼神并未聚焦在他身上,她想看穿的是自己眼中的迷雾,“这不是一篇报道,是两篇,两篇都是从谎言里打造出来的,经过第一篇报道中的一些揣测连到了第二篇——公开揣测某件银行危机,而这件危机在秘密调查彻底完成之前,是永远不该公之于世的。还有,第二篇报道说到我们从共同社区银行窃取了数百万元,这显然是刻意造假的消息,再把它硬是连上一篇同样虚伪的报道,说我因为在苏黎世杀了三个人而遭到通缉。那是有人故意加上去的。”
“你可以解释一下吗?”
“就在那里,杰森,请你相信我。那就在我们眼前。”
“你说的是什么?”
“有人想给我们信号。”
19
一辆重型军车在曼哈顿东河快车道上往南飞驰,车头灯照亮了飞舞的三月残雪。后座的少校正在打瞌睡,他修长的身体倒向角落,双腿往前伸展,与地板呈对角线的角度。他的膝头放着一个公文包,把手上夹着一只金属夹子,连接一根细细的尼龙绳,绳子穿过他右手的袖管,再从束腰外衣穿进去,连在腰带上。这项安全措施在过去九个小时内只解除过两次,一次是在少校离开苏黎世时,另一次是他抵达肯尼迪机场时。然而,一群美国政府官员一直看着海关的人,更正确地说,他们是看着那只公文包。没有人告诉他们原因,他们只是接到命令,要监视检查过程,只要海关人员检查那只公文包的态度、手法稍有异常——他们就要插手了。必要时甚至可以动用武器。
突然,传来一串小小的铃声。少校猛然睁开眼,把左手举到脸前。那声音是腕表的闹铃,他按了表上的按钮,眯着眼睛看了看双时区手表的第二组萤火指针,第一套指针是苏黎世时间,第二套则是纽约时间。闹铃是二十四小时前设定的,那时少校才刚收到电传命令。此时的闹铃表示三分钟内传输就要开始了,少校心想,如果“铁臀”如他对部下所期望的那般准确,那他就会准时联络。少校伸个懒腰,笨拙地调整了一下公文包位置,然后往前倾身,对司机开口说:“中士,把扰频器调到一四三〇兆赫。”
“是,长官。”中士拨着仪表板下收音机那两个开关,然后调到了一四三〇兆赫,“调好了,少校。”
“谢谢。能把话筒拉到这里来吗?”
“我不知道,还没试过,长官。”司机从小支架上拿起话筒,把卷线拉过座位,“看来可以了。”他说。
喇叭传出了静电声,扰频发信机正在扫描并阻挡频率。信号几秒钟后就会来了。果真如此。
“踏脚石吗?踏脚石,请确认。”
“踏脚石收到,”戈登·韦伯少校说,“听得很清楚,请说。”
“你的位置在哪儿?”
“大约在东河道特里布以南一点六公里处。”少校说。
“你还算准时。”喇叭里的声音这么说。
“很高兴听到这句话。这会让我一天都有好心情……长官。”
对方沉默了一下,并不欣赏少校的回答,“前往东七十一街一四〇号。重复我的话确认。”
“东七十一街一四〇号。”
“别让你的车接近那区,走路过去。”
“明白。”
“结束。”
“结束。”韦伯猛然按下话筒上的按钮,递给司机。“把地址忘了,中士。你的名字现在已经在档案上了。”
“我明白,少校。反正那玩意除了静电声什么也没有,既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这辆车也不该接近那里,您要我在哪里放您下来?”
韦伯微笑,“不超过两条街的地方。我要是步行超过那段距离,恐怕会睡倒在水沟里。”
“雷辛顿和七十二街交叉口可以吗?”
“两条街吗?”
“不超过三条街。”
“要是有三条街,你就等着回去当二等兵吧。”
“那我就不能回来接您了,少校。二等兵不能接这种任务。”
“随你怎么说,上尉。”韦伯闭上眼。两年了,他终于可以亲眼看到踏脚石了。他知道自己该有什么心理准备,但是他并没有。他只觉得疲惫和徒劳,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轮胎压过地上的碎石,不断发出低鸣,引人昏昏欲睡。但这节奏却被突如其来的另一种轮胎摩擦声给打断了,那是轮胎和水泥的摩擦声,这让他想起久远以前,丛林里的尖叫声交织成某种单一的音调。还有那一晚——就是那晚——他身边都是令人睁不开眼的强光和断续的爆炸,提醒他生命即将告终。但是他没死,有个人创造了奇迹,让他死里逃生……这些年过去了,但那一晚,那段日子他未曾遗忘。到底发生了什么见鬼的事情?
“我们到了,少校。”
韦伯睁开眼,擦掉前额的汗水。他看看表,拿起公文包,伸手打开车门。
“两三洞洞到两三三洞之间我会回到这里,中士。如果不能停车,就绕一绕,我会找到你的。”
“遵命,长官,”司机坐在座位上回头说,“不知少校能否告诉我,等一会还要去很远的地方吗?”
“为什么?你还有其他事吗?”
“拜托,长官。您很清楚,我随时听候吩咐,除非您有其他指示。但是这种重底盘的卡车用起油来跟古代的坦克车没啥两样。如果您还要去很远的地方,我得去加个油。”
“抱歉,”少校顿了顿,“好,反正你自己想办法。我们还要去新泽西州麦迪逊一个私人机场。我得在洞幺洞洞前赶到。”
“我大概知道了,”司机说,“两三三洞才上车,您时间掐得可真紧。”
“那就两三洞洞。还有,谢谢你。”韦伯下了车,关上门,等那辆褐色的汽车进入七十二街的车流后,他才走下人行道,往南朝七十一街走去。
四分钟后,他站在一栋保护良好的褐石建筑门口。建筑物本身低调尊贵的设计,和两侧植树的街道搭配得十分和谐。这条街很安静,住户都是那种享受祖先余荫的有钱人家。任何人都想不到在曼哈顿的这个地方,竟然有美国最敏感的情报处理中心。二十分钟前,戈登·韦伯少校才成为知道这个地方的八到十个人之一。
踏脚石七一。
他走上台阶,知道自己的体重压在脚下石板里嵌着的铁格时,就会触动电子设备,启动摄影机,里面的人就看到他的模样。他知道踏脚石七一从来不打烊,由少数几个精挑细选的不具名人士二十四小时监测,但除此之外,他就几乎毫无所知了。
他来到最高一级台阶,按下门铃,韦伯看得出来,那不是普通的门。沉重的木板被铆钉固定在后面的钢板上,门上的铁制装饰其实就是铆钉,大型黄铜门把其实是伪装的加热板,警报一旦设定,人手一旦触碰,就会引发一套钢制螺钉四面八方地射向另一套钢制容器。韦伯抬头看着窗,他知道,每片玻璃都有二三厘米厚,可以承受点三〇口径的子弹。踏脚石七一就是座碉堡。
门开了,少校忍不住对里面的人影微笑,她看起来与这里完全不相干,她是个娇小的灰发女性,相貌优雅,具备一种柔和的贵族特征和前面说到的世家气派。接着,她的声音印证了这个判断,那是一口在女子贵族学校和无数马球赛中浸润而出的中大西洋区口音。
“您能过来真是再好不过了,少校。杰里米写信告诉我们,您也许会来。请进。能够再见到您真是太好了。”
“我也很高兴能再见到您,”韦伯回答,他踏入品位高雅的门廊,趁在门关上之前说完了他的话,“但我不确定我们在哪里见过。”
女人笑了,“哦,我们一起吃过好多次晚饭呢。”
“和杰里米一起吗?”
“当然。”
“谁是杰里米?”
“那位尽心照顾我的侄子,也是你忠诚的好朋友。他真是个好青年,可惜他不在了,”两人一同穿越长廊时,她托住韦伯的手肘,“这都是为了可能碰到路过的邻居而准备的台词……这边,他们正等着你。”
他们走过通往大厅的拱廊。少校往里看了看,前窗边摆着一架三脚钢琴,旁边还有一架竖琴,幽暗的灯光飞溅在钢琴和抛光的桌面上,把银框相片照得闪闪发亮,照片里满是昔日财富与尊贵的记录,帆船、坐在越洋邮轮甲板上的男男女女,几张军装照……对,两张正面照,是个骑在马背上参加马球比赛的人。这就是位于这条街上、这栋褐石宅第里的一个房间。
他们来到走廊的尽头,那里有扇桃花心木大门,上面浅浅的雕花和铁制装饰品,既是设计也是安全保证,即使有红外线摄影机,韦伯也察觉不到镜头摆在哪里。灰发女人按下隐藏的门铃,少校听见一丝嗡嗡的声响。
“诸位的朋友到了,各位先生。请停下手上的扑克牌,开始工作。耶稣会修士们,打起精神。”
“耶稣会修士?”韦伯讶异地问。
“哦,那是个老笑话,”女人回答,“大概可以追溯到你还在玩弹珠、还在纠缠小女孩的时候了。”
门开了,出现了大卫·阿伯特上了年纪但依然挺拔的身影,“真高兴见到你,少校。”这位曾隶属于国土安全部秘勤局人称“沉默教士”的人伸出了手。
“很高兴来到这里,长官。”韦伯握过手,另一位威风凛凛的长者走到阿伯特身边。
“这位肯定是杰里米的朋友,”那人说,深沉的声音略带幽默,“真抱歉,时间不允许我们好好自我介绍,小伙子。来吧,玛格丽特。楼上的火烧得挺旺的。”他转向阿伯特,“你走的时候会让我知道吧,大卫?”
“我想就是我向来离开的时间,”阿伯特说,“我带这两位去看看怎么给你打电话。”
这时候韦伯才发现,房里还有第三个人。他站在另一侧的阴影里,少校马上认了出来。那是埃利奥特·史蒂文斯,美国总统的资深助理——也有人说他是总统的分身。他才四十出头,身材瘦长,戴着眼镜,散发着一股自然而不做作的权威。
“……没问题。”那个还没找到时间自我介绍的威严长者说了些什么,韦伯没有注意听他,刚才的注意力都放在那位白宫助理身上了。“我会等。”
“等到下一次为止。”阿伯特继续说,眼神和蔼地移到灰发女人身上。“谢了,玛格姊妹。请克制一下你的习惯。”
“你还是这么邪恶,耶稣会修士。”
这对男女离开了,关上了门。韦伯站了一会,摇着头微笑。东七十一街一四〇号的这对男女属于走廊那端的房间,正如这间房隶属这栋褐石宅第一样,都是这条有钱人居住的、宁静的、林阴街道的一部分。“您认识他们很久了,对吗?”
“几乎可以说是一辈子啰,”阿伯特回答,“我们在南斯拉夫进行‘多诺万行动’时,从南斯拉夫逃脱时,他是我们相当器重的帆船驾驶。米哈伊洛为奇说,他是用纯粹的勇气驾驶帆船,最坏的天气也要听命于他……你可别被玛格姊妹的优雅糊弄了,她以前是冒险团体‘无畏女孩’的成员,是只牙尖嘴利的水虎鱼。”
“他们两个真传奇呀。”
“但永远不能说出来。”阿伯特结束了这个话题,“我要你见见埃利奥特·史蒂文斯。我也不用告诉你他是谁了。韦伯,这是史蒂文斯。史蒂文斯,这是韦伯。”
“听起来真像律师事务所。”史蒂文斯友好地走过房间,伸出手,“很高兴认识你,韦伯。旅途愉快吗?”
“我本来更想搭军机的,我讨厌该死的客机。我以为肯尼迪机场的海关会把皮箱的内里都给割开。”
“你穿上那套制服,看起来太值得尊敬了,”阿伯特笑道,“他显然以为你是个走私犯。”
“我还是不明白这套制服的意义。”少校说着,把公文包提到靠墙的长桌,从皮带上解开尼龙绳。
“我应该可以不用回答的,”阿伯特说,“最危险的地方往往就是最安全的。在这个特别时刻,让一个陆军情报官在苏黎世进行秘密行动,这是会引人提防的。”
“那我也不懂了。”史蒂文斯走到桌子边,和韦伯站在一起,看着他摆弄尼龙绳和锁,“显而易见的装扮不是更容易让人加倍提防吗?我还以为伪装才不容易被人发现。”
“韦伯前往苏黎世是为了例行领事检查,这早在两国高峰会之前就已经订下日子了。没人会在出这种差的时候玩花样,该做什么就做什么。确认新的消息来源,付钱给线民。苏联向来都是光明正大地这么做的。而老实说,我们也是。”
“但那不是他出差的理由,”史蒂文斯懂了,“所以,是用表面上的公务掩护私底下的行动。”
“正是如此。”
“我帮得上忙吗?”总统助理对那个公文包深感兴趣。
“谢了,”韦伯说,“帮我把这条绳子拉出来就好。”
史蒂文斯照办。“我一直觉得套在手腕上的是条铁链。”
“确实太多人的手因此而被砍掉了。”少校解释,对史蒂文斯的反应露出微笑,“尼龙绳里藏着钢线。”他解开公文包,打开放在桌上,环视着这个装修成书房的优雅房间。在房间后侧,有两扇落地窗,显然是通往外面的花园,透过厚重玻璃,高大石墙的轮廓隐约可见。
“请你把窗帘拉上好吗,埃利奥特?”阿伯特说。总统助理走到落地窗前照办了,阿伯特走到一座书架前,打开下面的柜子,把手伸进去。此时房中有一股气流吹动,整座书架从墙上凸出,慢慢往左旋转,而书架的另一侧,则是戈登·韦伯见过的最精致的电子无线电操作台。“有没有吓了你们一跳?”沉默教士阿伯特问道。
“老天……”少校吹了声口哨,研究着转盘、刻度、接线孔、内建在控制板上的扫描设备。五角大楼战备室有更精密的设备,但这完全就是最完整的缩小版情报站。
“我也想吹口哨,”史蒂文斯站在厚重的窗帘前说,“但是阿伯特先生已经给我看过其他玩意了。这只是个开始。再多五个按钮,这地方跟奥玛哈空军战略指挥部就没两样了。”
“同样的按钮也会把这房间变回典雅的东侧书房。”阿伯特把手又伸进柜子,几秒钟后,庞大的操作台就被书架取代。接着他走到相连的书架,打开底下的柜子,把手伸了进去。又一股气流开始吹动,书架滑开,原先的位置很快出现三个高耸的档案柜,阿伯特拿出一把钥匙,拉出一个档案抽屉,“我不是在炫耀,戈登。我们弄完之后,我要你把这些东西弄清楚,我会告诉你把它们弄回去的按钮。如果有任何问题,这房子的主人会搞定一切的。”“我要检查什么?”
“等下会说到的。现在我要听听苏黎世的事情。你知道些什么?”
“抱歉,阿伯特先生,”史蒂文斯插嘴,“如果我跟不上,那是因为这对我来说都是新鲜事,我还正在想几分钟前你说韦伯少校出差的事情。”
“什么事?”
“你说这次出差的日期在两国高峰会之前就决定好了。”
“没错。”
“为什么?少校一目了然的外表是要搞混苏黎世方面,而不是华盛顿吧?还是说,这才是目的?”
阿伯特笑了起来,“我明白总统为什么要把你放在身边了。我们从来没有怀疑过,卡洛斯买通了华盛顿一两个,甚至十来个小圈子。他会找到不满的人,为他们提供他们缺少的东西。如果没有这种人,也就没有卡洛斯了。你一定记得,他不只是贩卖死亡,他还出卖国家机密。”
“总统会知道这件事的,”史蒂文斯说,“这样,几件事就说得通了。”“所以你才会在这里,不是吗?”阿伯特说。
“我想是吧。”
“对苏黎世来说,这里是个开始的好地方。”韦伯说着,一面把公文包拿到档案柜前的扶手椅旁。他坐下来,把公文包里面的档案夹摊在脚下,拿出几张纸。“您也许还没有怀疑过,但卡洛斯的人已经渗透到华盛顿了,我可以证实。”
“哪里?踏脚石?”
“这没有明确的证据,但不能排除这个可能。他找到了那张机密卡片,还动了手脚。”
“我的天。怎么弄的?”
“这我只能猜了,但我知道是谁动的手。”
“谁?”
“一个叫柯尼希的人。三天前,他还负责共同社区银行的初步认证工作。”
“三天前?现在他人呢?”
“死了。在他这辈子每天都经过的路上,发生了一件莫名其妙的意外。这里是警方报告,我已经翻译好了。”阿伯特接过文件,坐在附近的椅子上。埃利奥特·史蒂文斯仍旧站着。韦伯继续说:“报告里没有我们不知道的事,但另外有件很有趣的事,里面有个让我想追下去的线索。”
“是什么?”沉默教士阿伯特边读边问,“这里面叙述了意外发生的经过,有辆车快速转弯,显然要闪开碰撞。”
“在最后面。报告提到发生在共同社区银行的命案,就是那件让我们的资产在两个礼拜前不翼而飞的意外。”
“有吗?”阿伯特翻着文件。
“您看一下。最后几句话。看出我的意思了吗?”
“不全然,”阿伯特皱着眉头说,“上面只说柯尼希受雇于近日发生命案的共同社区银行……也是最初开枪时的目击者。如此而已。”
“我想不只是‘如此而已’,”韦伯说,“我想还有更多的内情。有人开始怀疑了,但还没找到答案。我想知道是谁在苏黎世警方的报告上把疑点删掉了。他可能是卡洛斯的人,我们知道那里有他的人。”
沉默教士阿伯特往后靠着椅背,眉头依然皱着,“假设你是对的,那为什么不把整篇报告都删除?”
“因为太明显了。命案的确发生了,柯尼希也是目击者。写这份报告的警察提出疑问是很合理的。”
“但如果他对其中的关联有什么想法,对于自己提出的疑问被忽略,难道他不会困惑吗?”
“不一定。我们说的是瑞士的银行。除非掌握了确实证据,否则这里面某个部分,即使是官方也无法侵犯。”
“也并非向来如此。我听说你和报社的关系很好。”
“那只是私底下。这一次我故意强调案件煽情的部分,同时还让瓦尔特·阿普费尔说出部分事实,不过差点把他害惨了。”
“我插个嘴,”埃利奥特·史蒂文斯说,“我想这就是白宫要介入的原因。我从报道来推测,你说的是那个加拿大女人。”
“不算是。那篇报道已经出刊了,我们没办法阻止了。卡洛斯买通了苏黎世警察,让他们发了报告。我们只能夸大案情,把她跟同样不实的共同社区银行百万美元窃案扯上关系。”韦伯顿了顿,看着阿伯特,“这就是我们要讨论的事,那很有可能不是虚构的。”
“我不敢相信。”沉默教士阿伯特说。
“我不想相信,”少校回答,“永远不想。”
“你介意从头讲起吗?”史蒂文斯坐在韦伯对面说,“我得把这件事弄清楚。”
“让我解释一下,”阿伯特看到韦伯一脸讶异后说,“埃利奥特是奉总统之命来的。渥太华机场发生了一起命案。”
“真是一团乱,”史蒂文斯直率地说,“加拿大总理他妈的差点叫总统把我们派驻在新斯科舍省的基地撤走。这个加拿大人快疯了。”
“结果如何?”韦伯问。
“很糟。他们只知道有个在财政部任职的经济学家调查了某家未上市的美国公司,结果却害死了自己。更糟的是,加拿大情报部门还被要求不要插手,那是家非常敏感的美国公司。”
“这他妈的是谁干的?”
“我最近到处听到‘铁臀’这个名字。”沉默教士阿伯特说。
“克劳福将军?那个愚蠢的王八蛋……愚蠢的铁臀王八蛋!”
“你能想像吗?”史蒂文斯插嘴,“他们的人被杀了,而我们居然还有胆量叫他们不要插手?”
“他说得对,”阿伯特纠正,“这事得快点搞定,不能让误解再扩大了。一定要赶快阻止,这件事情引起的愤怒足以让两国间的所有事务因此而停止。我还有点时间,得去找麦肯锡·霍金斯。他和我在缅甸共事过,虽然已经退休了,但他和加拿大有合作关系,讲话还算有点分量,这才是关键,不是吗?”
“我们还有其他顾虑,阿伯特先生。”史蒂文斯抗议。
“那是不同层次的事,埃利奥特。那不在我们的工作范围中,我们不用把时间花在外交姿态上。虽然我知道这些姿态有必要,但那不是我们要关心的。”
“但是总统很担心,先生,那是他每日例行公事的一部分。所以回头我得弄清楚事情的真相。”史蒂文斯顿了一下,又转向韦伯,“好,请再告诉我一次。你到底做了什么事情?为什么?我们在这个加拿大女人的事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一开始他妈的什么都没有。那是卡洛斯的行动,苏黎世警方有个非常高层的人,收了卡洛斯的钱。是苏黎世警方捏造了她涉及命案的证据。那实在太荒唐了,她不是杀人凶手。”
“好吧,好吧,”史蒂文斯说,“是卡洛斯。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要把伯恩赶尽杀绝。而那个叫圣雅各的女人和伯恩在一起。”
“伯恩不就是那个自称肯恩的杀手吗?”
“对,”韦伯说,“卡洛斯发过誓,要杀了他。卡洛斯在欧洲和中东的所有行动,肯恩都插了一脚,但没人知道他长什么样子,所以只能散布那女人的照片——我可以告诉你,那里每份该死的报纸上都有——会有人看到她的。如果找到她,那就有机会找到肯恩,也就是伯恩。卡洛斯会把两个人一起干掉。”
“好吧。那又是卡洛斯。话说回来,现在你做了什么?”
“就是我说的,找到共同社区银行,说服银行证实那个女人,她可能——只是可能——和高额窃案有关。这并不容易,因为被贿赂的是他们的员工柯尼希,不是我们的人。这是内部事件,所以他们也想掩盖过去算了。于是我打电话到报社,叫他们去找瓦尔特·阿普费尔,神秘女人、命案、百万窃案,编辑马上就跳进来了。”
“看在老天的分上,为什么?”史蒂文斯大叫,“你利用其他国家的公民来从事美国情报活动!她可是我们密切盟国的公务员!你疯了吗?你只是让局势更加恶化了,你牺牲了她!”
“你错了,”韦伯说,“我们想救她一命。我们已经让卡洛斯的武器转向他自己了。”
“此话怎讲?”
沉默教士阿伯特举起手,“在回答之前,我们必须先回到另一个问题上,”他说,“因为这个问题的答案可以让你清楚,这个情报必须保护得多严密。不久前,我问过少校:卡洛斯的人怎么找到伯恩的——找到让他们得以认出肯恩就是伯恩的机密卡片,我想我知道答案,但是我要他自己告诉你。”
韦伯往前靠,“梅杜莎的记录。”他不情愿地静静说出口。
“梅杜莎……?”史蒂文斯的表情显示,梅杜莎正是白宫稍早秘密会议的主题。“那已经尘封多年了。”他说。
“更正,”阿伯特插嘴,“梅杜莎行动有正版和两份副本,分别在五角大楼、中情局和国安局的保险箱里。只有一小批经过挑选的人才可以拿到记录,而他们每个人都是所属单位的最高级别。由于伯恩是从梅杜莎出来的,交叉比对这些人名和银行记录,就能找出他的名字。而有人把这些给了卡洛斯。”
史蒂文斯瞪着阿伯特,“你是说卡洛斯……买通了……这些人?这是非常严重的指控。”
“这是惟一的解释。”韦伯说。
“但为什么伯恩要用本名?”
“他必须这么做,”阿伯特回答,“因为这是整个行动的关键。所有资料都必须是真货。”
“真货?”
“你慢慢就会懂的,”少校继续说,“因为伯恩知道圣雅各和共同社区银行的几百万美元没有关系,所以我们放出这个消息,就是要让伯恩出面。”
“让伯恩出面?”
阿伯特站起来,慢慢走向拉上的窗帘:“那个叫做杰森·伯恩的人,是美国的情报官员。事实上,并没有肯恩这个人,至少不是卡洛斯以为的那个人。他是个烟幕弹,是为卡洛斯设下的陷阱,那就是伯恩的身份,或者说是他之前的身份。”
沉默不久就被史蒂文斯打断了,“我想你最好解释清楚。总统一定要知道这件事。”
“我想也是,”阿伯特若有所思地说。他把窗帘拉开,心不在焉地往外望,“这是无法解决的两难局面。总统会换人,不同个性的不同人物,对入主白宫有着不同的欲望。但是长期的情报策略却不会变动,不能这样说变就变。一旦总统卸任,不管是喝了两杯威士忌后说出的醉话,或是回忆录里面的某个段落,都可能把同样的策略公之于世。我们没有一天放心过从白宫出来的人。”
“拜托,”史蒂文斯插嘴,“请记住,我是奉现任总统之令到这来的,不管你同不同意都一样。按照法律,他有权知道,而且以他之名,我坚持这项权利。”
“很好,”阿伯特还看着外面,“三年前,我们从英国人那里学来这招,创造了一个从来没有存在过的人。如果你还记得,在诺曼底登陆前,英国情报单位弄了具尸体,让他漂进葡萄牙海岸,他们知道那具尸体上的文件,最后一定会落入里斯本的德军大使馆手里。他们为那具尸体创造了一段人生:有姓名、海军军阶、学校、训练、旅行记录、驾照、伦敦高级俱乐部的会员卡,加上半打私人信件。处处都是线索和暧昧的暗示,还有几个非常直接的历史与地理资料。这些全都显示,六个礼拜后的六月,距离那个海滩几百哩外的诺曼底将遭到入侵。当时全英国的德国间谍都在英国情报单位的监视和控制下。经过这群德国人的慌张查证,柏林高层相信了这件事,把大批军力调去防卫。结果虽然损失了很多人,但还是拯救了更多的生命。”
“我听过这个故事,”史蒂文斯说,“然后呢?”
“我们的版本不太一样,”阿伯特疲惫地坐下,“我们创造出一个活人,一个快速崛起的传奇,突然间他好像无所不在,在东南亚跑来跑去,处处跟卡洛斯作对。只要哪里有命案或无法解释的死亡,或是大人物发生了致命意外,哪里就有肯恩。只要一有暴力事件或命案,我们就扯到肯恩身上。所有可靠的消息来源,也就是我们付钱给那些知道真相的线民,他们口中都能听到他的名字;还有大使馆、监听站和整个情报网络,也都不断放出情报,说肯恩正在快速扩张他的活动范围,他的‘杀戮’成绩每个月都在增加,有时增加的速度甚至以星期来计算。他无所不在……而从各方面来说,他的确曾经如此。”
“你说的就是这个伯恩?”
“对。他花了好几个月来了解卡洛斯的一切,研究我们所有的档案,所有卡洛斯犯下的或涉嫌的刺杀案件。他专心研究卡洛斯的伎俩、他的运作方法,一切的一切。这些资料大部分都未曾见过天日,也许永远不见天日,因为它太具爆炸性了,一旦公布就会引起各国的外交风暴。因此可以说,关于卡洛斯,伯恩没有不知道的事——能知道的他都知道了。然后就换他现身,他总是以不同的样貌出现,能说好几种语言,和那些冷酷罪犯圈里的人只有职业杀手的话题。然后他就消失了,只留下讶异,通常还加上一群害怕的男男女女。他们见过肯恩,他的确存在,而且残忍无情。那就是伯恩要传递的形象。”
“他就这样在地下藏了三年?”史蒂文斯问道。
“没错。他随后转移到欧洲。他是亚洲最成功的白人杀手、出生于恶名昭彰的梅杜莎组织,专门在卡洛斯的自家后院里跟他作对。在这段过程中,他救了四个被卡洛斯盯上的人,把卡洛斯杀死的人挂在自己名下,一有机会就耍弄他……并且不断想办法逼卡洛斯公开露面。他花了将近三年,过着人类所能忍受的最危险的生活,却几乎无人知道他的存在。大部分人在这种压力下,都极有可能会精神崩溃。”
“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专家,”戈登·韦伯说,“一个受过训练又有能力的人,明白自己一定要找到卡洛斯,并阻止他。”
“但是三年……?”
阿伯特说:“这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你该知道他动过手术吧,那就像是跟自己的过去永别,和过去的身份道别,只为了变成一个和自己无关的人。我认为我们的国家没有能力酬谢伯恩,和他这种人所作出的贡献,也许惟一的方法就是给他成功的机会,以上帝之名,我希望我能这么做,”阿伯特停了恰好两秒后,再补上了一句,“如果那的确是伯恩的话。”
史蒂文斯仿佛被一支看不见的槌子迎头痛击,“你说什么?”他问。
“恐怕我得等到最后才能确定。我先要你了解整个情况,再来说明这个漏洞。但也可能不是漏洞,我们不得而知。目前发生了太多在我们掌握之外的情况,所以绝对不能有其他方面的人介入此事、不能有暴露策略风险的外交糖衣,理由就在这里。我们可能会害死他,而这个人的奉献比谁都多。如果他成功了,就能重回自己的生活,但必须从此匿名,永远不能揭开他的身份。”
“恐怕您得解释一下了。”史蒂文斯说。
“我要说的是忠诚,埃利奥特。那不限于一般所谓的‘好人’。卡洛斯建立了一批军队,底下的男男女女都对他誓死效忠。他们也许不认识他,但都尊敬他。如果伯恩曝光,这批军队就会四处出动,置他于死地。但是,如果他能逮捕卡洛斯,或者困住卡洛斯,让我们接手,然后就此消失,那他就自由了。”
“但你说他可能不是伯恩!”
“我说过我们不知道。在银行的是伯恩,那个签名是真的。但现在那个人是伯恩吗?只有接下来几天才能见分晓。”
“如果他肯出面的话。”韦伯说。
“这很微妙,”阿伯特说,“其中的变数太多了。如果那不是伯恩,如果他叛逃,那就可以解释渥太华的电话和机场命案了。从那里我们可以看到圣雅各的专业派上了用场,她把钱转到了巴黎。而卡洛斯要做的,就是向加拿大财政部问几个问题,剩下的对他来说就如同儿戏。杀了她的联络人,恐吓她,断绝她的退路,最后用她抓到伯恩。”
“您能联络上她吗?”少校说。
“我试过,但没有成功。我让麦肯锡·霍金斯打电话给一个个和圣雅各在工作上关系密切的人,一个叫艾伦什么鬼的人。他要她立刻回加拿大,结果被她挂了电话。”
“妈的!”韦伯大怒。
“没错。如果我们把她弄回来,我们也许可以知道更多。她是整件事的关键。她为什么跟伯恩在一起?伯恩为什么跟她在一起?这一切全都没有道理。”
“我听得更是一头雾水!”史蒂文斯说,他的讶异已经变成了愤怒,“如果你要总统合作的话——我可不保证——你最好再讲清楚一点。”
阿伯特转向他,“六个月前,伯恩失踪了,”他说,“他出了事,但我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能拼凑个大概。他在前往马赛的途中说要去苏黎世,直到事后我们才知道——但已经太迟了,那是因为伯恩发现卡洛斯已经接受了暗杀霍华德·利兰的合约,所以想过去阻止……但不知为何,伯恩就此失踪了。他被杀了吗?他在压力下崩溃了吗?还是他……放弃了?”
“我不能接受,”韦伯插嘴,“我也不会接受这个说法。”
“我知道你不会,”阿伯特说,“所以我才要你把档案都看一遍。你知道他的代码,资料都在这里。看看你能否看出苏黎世有什么异常之处。”
“拜托!”史蒂文斯说,“你在想什么?你一定有找到某件千真万确的事,可以拿来下判断的事!我需要的是这个,阿伯特先生。总统需要知道这件事!”
“我希望我有。”阿伯特回答,“但我们手上有什么?什么都有,也什么都没有……两年十个月,我们有史以来策划最周详的计划。所有伪造的行动文件都一应俱全,一举一动都精确合理:男女线民、联络人、消息来源,他的面貌、声音,每个人都有故事可说。每个月,每个星期离卡洛斯更近一点……然后就突然什么都没了。陷入沉默,六个月的空白。”
“现在不是了,”史蒂文斯反驳,“沉默已被打破,是谁干的?”
“这是最基本的问题,对吧?”阿伯特说,他的声音显得十分疲倦,“几个月的沉默后,突然爆发了未经授权又难以理解的行动。账户被人侵入,机密卡片被动了手脚,几百万美元被转移——怎么看都是偷窃。最重要的是,有人遇害,有人被陷害。但这是为了谁?又是谁动的手?”阿伯特疲倦地摇摇头,“外面这家伙到底是谁?”
20
一辆加长型的轿车停在两盏路灯之间,斜对角就是褐石大宅装饰华丽的沉重大门。坐在前座的是个穿制服的司机,这种打扮的司机坐在这样的车里,在这条林yīn道上并非罕见,但不寻常的是,后座的阴影里还有另外两个人,他们都没有下车的迹象,反而看着褐石大宅的入口,信心满满,仿佛那些不断扫视的红外线摄影机肯定抓不到他们。
其中一人调整了下眼镜,厚厚镜片后的眼睛如猫头鹰一般,对自己看到的大部分东西直截了当地露出了怀疑的眼神。国安局人事过滤与评估部的主任艾尔弗雷德·吉列开口说,“能在狂妄崩解的一刻在场,实在令人心满意足。身为这项工具本身,实在意义非凡啊。”
“你真的很不喜欢他,对吧?”吉列的同伴说。他肩膀厚实,身穿黑色风衣,口音中带着欧洲斯拉夫语系的腔调。
“我讨厌他。他代表华盛顿令我讨厌的一切。正点的学校、乔治城里的房子、弗吉尼亚州的农庄、私人俱乐部的安静聚会。他们是个紧密的小圈子,你打不进去——一切都由他们主导。那群王八蛋。那些高人一等、自我膨胀的华盛顿贵族,他们利用别人的才智、别人的工作成果,然后把它们全部包装在经过他们同意的官方决定里。如果你是外人,你就只是那个模糊整体的一分子,所谓‘该死的好员工’。”
“你言过其实了,”欧洲人说,眼睛看着大宅,“你干得也不差呀,否则我们就不会找上你了。”
吉列脸色一沉,“如果我的表现不差,也是因为太多的大卫·阿伯特这种人少不了我。我脑子里有千百个他们想不起来的事实。出了问题,一有情况就叫我去,这对他们来说简单多了。人事过滤与评估部主任!他们替我打造了这个头衔、这个位子。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艾尔弗雷德,”欧洲人看看表说,“我不知道。”
“因为他们没有花几小时去研究几千份履历和档案的耐心,他们宁可在高级餐厅吃饭,在参议院委员会面前花枝招展,展读报告,而这些报告都是看不见也没名字的‘该死的好员工’写的。”
“你真酸。”欧洲人说。
“我比你想的还酸。一辈子都在帮这些王八蛋干他们的工作,这是为了什么?为了个职称,还有偶尔吃顿午餐,让我的脑子在前菜和主菜这段时间里转个不停。对大卫·阿伯特这种超级自大狂来说,没有我这种人,他们就什么也不是。”
“也别低估了这个沉默教士,卡洛斯就没有。”
“他要怎么低估阿伯特?他根本就不知道怎么评估。阿伯特做的一切都是暗中秘密进行,没人知道他犯过多少错。就算曝了光,也是我这种人在背黑锅。”
欧洲人把眼光从窗户转到吉列身上,“你太感情用事了,艾尔弗雷德,”他冷冷地说,“你得小心这一点。”
吉列微微一笑,“我从不让感情误事,我相信我对卡洛斯的贡献就是证明。我正在为登上梦寐以求的舞台而热身呢。”
“诚实的说法。”欧洲人说。
“那你呢?是你找上我的。”
“我知道该注意些什么。”欧洲人又看着窗户。
“我是说你。你的工作,替卡洛斯办的事情。”
“我没有什么纠葛的理由。在我国家里,受过教育的人要升职,还得看那些只会死背教条的白痴兴致如何。卡洛斯知道自己要找什么,”欧洲人又看看手表,“应该不用太久了。阿伯特总是坐午夜的班机,他都会给自己预先准备好证据,表示他人一直在华盛顿。”
“你确定他会自己出来?”
“他向来如此,而且他绝不能被人看到和埃利奥特·史蒂文斯在一起。韦伯和史蒂文斯也会分头离开,标准间隔通常是二十分钟。”
“你是怎么找到踏脚石的?”
“没那么难。你也有贡献,艾尔弗雷德。你也是‘该死的好员工’的一分子。”欧洲人笑了起来,眼睛依旧看着褐石大宅,“肯恩出身梅杜莎,这是你告诉我们的,如果卡洛斯的怀疑正确,那就表示这一切都和沉默教士有关。卡洛斯命令我们二十四小时监视阿伯特,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华盛顿知道苏黎世的枪击案后,阿伯特就大意了,所以我们才能跟着他到这里来,有耐心就够了。”
“是这件事让你到加拿大的?那个渥太华人?”
“那个渥太华人因为调查踏脚石而自曝了身份。我们知道那女人时,就开始监视财政部,也就是她的部门了。结果查到一通她从巴黎打来的电话,她叫他调查。我们不知道为什么,但怀疑可能是伯恩想要瓦解踏脚石。如果他变节的话,这是他惟一能够脱身,又留住钱的办法。但这不重要。这个在加拿大政府以外没人听说过的部门主管,突然之间变成了最严重的问题。情报热线都快烧起来了,这表示卡洛斯没错,你也没错,艾尔弗雷德。根本没有肯恩这个人。他是捏造的,是个陷阱。”
“我一开始就跟你说了,”吉列说,“三年的假报告,无法证实的消息来源。全都摊在那里!”
“从一开始就是,”欧洲人若有所思地说,“这无疑是沉默教士最高超的创作……直到发生了某些事,这个被创造出来的角色变节了。一切都变了,破绽全都露出来了。”
“史蒂文斯的出现足以证明总统也坚持要知道这件事。”
“他不得不。现在渥太华有一片挥之不去的疑云,他们的一名财政部主管竟然遭到了美国情报单位的杀害。”欧洲人的视线从窗户移到吉列身上。“别忘了,艾尔弗雷德,我们只想知道出了什么事。我们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了。这些是无法辩驳的事实,而且阿伯特也不能否认。但你一定要假装是靠自己的线人得到消息的,就说你被这件事吓坏了,要求查账,说整个情报圈都被耍了。”
“早就被耍了,”吉列大叫,“而且还被利用了。华盛顿没人知道伯恩的事,没人知道踏脚石的事,每个人都被排除在外。这就够吓人了。我不用装。那些自大的王八蛋!”
“艾尔弗雷德,”欧洲人在阴影中举起手提醒他,“别忘记你在替谁工作。威胁的时候不能感情用事,要冷酷,那种专业的愤怒。他马上就会怀疑到你身上的,你一定要尽快摆脱这些。记住你才是出言指控的人,不是他。”
“我记得住。”
“很好,”两束车头灯突然穿过窗户照进来,“阿伯特的出租车来了,我会处理司机的。”欧洲人把手伸到右侧,拨了扶手底下一个开关,“我会在街对面自己的车里听着的,”他对司机说,“阿伯特随时都会出来。你知道该怎么做。”
司机点点头。两人同时下了加长型轿车。司机从车子前面绕过,仿佛要陪伴有钱的雇主走向马路南端。吉列透过后视镜,看到两个人站在一起,过了几秒钟后又分开了,欧洲人往越来越靠近的出租车走去,举起一只手,指间夹着一张纸条。出租车会被支走,就说叫车的人改变计划了。而司机则快速跑向街北,现在他已经躲在踏脚石七一两扇门外楼梯间的那团阴影中了。
三十秒后,吉列的视线投向褐石大宅门口。灯光一泄而出,大卫·阿伯特不耐烦地走了出来,他张望着街头街尾,看看手表,显然很不高兴。出租车迟到了,而他还要赶飞机,一定要严格遵守行程的。阿伯特走下楼梯,左转上人行道寻找出租车,期待能看到它的影子。几秒钟后他会经过司机前面,那时两人都不在摄影机的范围内了。
拦下他的动作十分迅速,短暂的交谈后,一头雾水的阿伯特上了那辆加长型轿车,司机又走回到阴影里。
“是你!”沉默教士说,语气中带着愤怒和厌恶,“那么多人,结果竟然是你。”
“我认为你没有资格摆架子……更没资格自以为是。”
“你干了什么好事!你好大的胆子!苏黎世和梅杜莎的报告都是你搞的鬼!”
“梅杜莎的报告是我。苏黎世的案子也是我。但我做了什么不是问题,问题是你做了什么。我们派人去苏黎世,告诉他们该找什么。我们也找到了。他叫杰森·伯恩,对吧?他就是被你称做肯恩的人。你发明的角色!”
阿伯特力求镇定,“你怎么找到这间屋子的?”
“坚持。我跟踪你。”
“你跟踪我?你他妈的以为自己在干吗?”
“想拨乱反正啊。揭露那些被你扭曲瞒骗的记录,你不让我们知道真相,你以为你在干吗?”
“喔,我的天,你这他妈的蠢蛋!”阿伯特忍不住咆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为什么不自己来找我?”
“因为你什么也没做。你操纵着整个情报界。几百万美元、无数人力、大使馆、情报站……全都在撒谎,全都在扭曲事实去迁就某个根本不存在的杀手。喔,我想起你是怎么说的,对卡洛斯来说真是个挑战,真是个难以抗拒的陷阱!连我们也成了你的爪牙,身为一个有责任感的国安局官员,我对此深恶痛绝!你们全都一样。是谁选择你们扮演神的角色;好去破坏规定——喔,不只是规定,还有法律——把我们全当成笨蛋?”
“我们没有别的办法,”阿伯特疲倦地说,在昏暗光线下,他的脸上满是深深的皱纹,“有多少人知道?跟我说实话。”
“在我控制的范围里。我可以这么说。”
“这么说大概还不止吧!哦!我的天!”
“反正你的计划大概也继续不下去了,”吉列强调,“我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什么事?”
“你这个伟大的计划出了什么问题。看起来好像……快要崩溃了吧?”
“怎么说?”
“太明显了。你已经把杰森·伯恩搞丢了,你找不到他。你的肯恩带着替他存在苏黎世的大笔钱财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阿伯特沉默了一下,“等一下。你怎么想到这个的?”
“你啊,”吉列马上回答,谨慎的他却上了阿伯特的套,“我得说,五角大楼那个混球把梅杜莎计划讲得头头是道时,我还真崇拜你的自制力……就坐在梅杜莎创造者的正对面呢。”
“历史,”阿伯特的声音现在强硬起来,“是什么也不会告诉你的。”
“要你什么都不跟我说,还真不容易呢。我的意思是,台面上还有谁比你更了解梅杜莎?但你什么也没说,所以我忍不住开始揣测了,所以我强烈反对把注意力放在这个杀手肯恩身上,而你也无法反对我,大卫,因为你得说出更有力的理由,才能继续寻找肯恩。是你把卡洛斯扯进追捕行动里的。”
“我那时说的是事实。”阿伯特打断他。
“的确是事实,你懂得什么时候该用事实,而我懂得如何去找出事实。你真聪明,从梅杜莎头上扯出一条蛇,打扮成虚构人物,让竞争者闯入胜利者的地盘,再把胜利者赶出自己的地盘。”
“这背后的逻辑很清楚,这是个能成功的计划。”
“当然很清楚。我说了,这计划很漂亮,甚至连最下面的细节也考虑到了,然后再利用自己人去对付肯恩,再让有权过目所有秘密行动的四十委员会把这些消息透露给卡洛斯;你利用了每个人!”
沉默教士点点头,“很好。这一点你说得对,某种程度上也许有些滥用——但在我看来完全合情合理——但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整个计划有多种审查和平衡机制,一直都是这样,不然也不会执行这个计划了。踏脚石成员中包括了政府里最可靠的一小群人,美国陆军情报官到参议院、中情局到海军情报处,现在,坦白说,还有白宫的人。要是真的滥权了,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叫停的,但目前没有任何人想停止计划,所以我请你也不要这样做。”
“我是踏脚石的一员吗?”
“你现在是了。”
“我懂了。那么发生了什么事?杰森·伯恩在哪里?”
“老天保佑我们能知道。我们甚至还不确定那是不是伯恩。”
“你甚至不确定什么?”
“我懂了。那么发生了什么事?杰森·伯恩在哪里?”
“老天保佑我们能知道。我们甚至还不确定那是不是伯恩。”
“你甚至不确定什么?”
欧洲人伸手,把仪表板上的开关给关了。“就这样,”他说,“我们要的就这些。”他转向身边的司机,“现在快回楼梯间去。记得,如果他们有人出来,你只有整整三秒钟的时间,三秒钟后门就会关起来。动作快。”
穿制服的司机迅速走出车外。他走在人行道上,往踏脚石七一的方向前进。隔壁的褐石宅邸中,一对中年夫妇正大声与主人道别,司机放慢脚步,伸手从口袋里拿出香烟,点燃。现在他是个无聊的司机,正打发着等人的无趣时光。欧洲人盯着,然后解开风衣,抽出细长的左轮手枪,枪管上加装了灭音器。他打开保险,把枪又放回枪套,走出车门,穿过街,往加长型轿车走去。车子的后视镜已经调好了,只要欧洲人站在那个死角盲区,里面的人就看不到他了。欧洲人在车门边停了几秒,然后迅速伸出手,拉开右前门钻了进去,把枪举过椅背。
艾尔弗雷德·吉列倒抽一口冷气,左手立即去拉门把。欧洲人迅速按下中控锁,大卫·阿伯特动也不动,盯着闯入者。
“晚安,沉默教士,”欧洲人说,“另一经常行宗教之礼的人要我恭喜。不只是为了肯恩,也为了你在踏脚石的人员。例如说那位帆船手,那位伟大的前任情报员。”
吉列发出声音,既像尖叫又像耳语,“这是什么?你是谁?”他大叫着,假装完全不知情。
“喔,拜托,老朋友。别来这套了,”欧洲人说,“我从阿伯特先生的表情里就能看出,他从一开始对你的怀疑,完全无误。人就该相信自己第一时间的直觉,不是吗,沉默教士?你当然是对的。我们找到了另一个心怀不满的人,你们的体系里不断生出这种人,速度快到该值得警觉了。就是他给了我们梅杜莎的档案,而这些档案的确让我们找到了杰森·伯恩。”
“你在干吗!”吉列尖叫,“你在说什么?”
“你真无聊,艾尔弗雷德。但你一直是‘该死的好员工’的一分子。不知道要留在哪一处的员工真是太糟了。你们这种人永远都不知道。”
“你……!”吉列整个人从座位上跳起来,脸部扭曲。
欧洲人开了枪,枪声在轿车柔软的内饰里回响了一下。吉列倒了下来,身体垮在地上,靠着门,死不瞑目的眼睁得老大。
“我想你不会替他哀悼吧。”欧洲人说。
“不会。”沉默教士阿伯特说。
“你知道,那人就是伯恩。肯恩变节毁约,长期的沉默已经结束了。梅杜莎头上的蛇决定自己出击了。他也许被人收买了,这也有可能,不是吗?卡洛斯收买了不少人,比如你脚下的这位。”
“你从我这里打听不到什么的。别试了。”
“没什么好打听的,我们什么都知道。三角洲、卡洛斯……肯恩。但这些名字已经不重要了,反正也没真的重要过。现在剩下的,就是最后的孤立,把那个人——也就是做决定的那个沉默教士消灭。我告诉你,杰森·伯恩已是瓮中之鳖,他完蛋了。”
“决策者不只我一个,他会找到他们的。”
“如果他能找到他们,他们会当场格杀勿论。没有比变节更卑劣的了,但要一个人变节,就得有确凿证据,证明他从一开始就是你的人。卡洛斯有证据。他本来是你的,他的情报来源和梅杜莎档案一样敏感。”
阿伯特蹙紧眉头。他害怕,但并非为了自己这条命,而是其他更重要的东西。“你疯了,”他说,“根本就没有证据。”
“这就是个瑕疵,是你的瑕疵。卡洛斯无所不知,他的触角碰得到所有的秘密渠道。你需要一个梅杜莎出身的人,一个存在过又消失的人。你选择了那个叫伯恩的人,因为他失踪的事被掩盖了过去,从所有现存的记录中消灭了,或者是你这么认为。但你没想到派驻河内的人员中已有人渗透进梅杜莎了,那些档案都存在。一九六八年三月二十五日,杰森·伯恩被美国情报官处死在淡关。”
沉默教士往前扑了过去,但这最后的反抗徒劳无果。欧洲人开了枪。
褐石大宅的门打开了,在楼梯的阴影下,司机露出了微笑。史蒂文斯在帆船手的陪伴下走了出来,司机知道,这表示第一道警报已经关闭。三秒钟已经过去了。
“你能来真是太好了。”帆船手和史蒂文斯握手。
“非常谢谢您,先生。”
这是两人最后的对话。司机对准砖墙扶手的上方,扣了两次扳机,经过消音的枪声在城市繁杂却遥远的背景里并不明显。帆船手往后倒进屋内,史蒂文斯则抓着上半身,滚进了门框内。司机跳过墙,加快脚步,刚好接住史蒂文斯倒下的尸体。他扛起史蒂文斯,把他往后推进玄关,落在帆船手尸体的后方。接着他走进那扇贴了钢板的沉重大门。他知道要找什么。他也找到了。沿着上方的门沿,一条粗大的缆线消失在墙壁里,染着与门框相同的颜色。他将门半掩,举起枪射穿缆线。缆线爆出静电和火花,监视摄影机已经解决了,所有屏幕都会变得一片漆黑。
他打开门,打了个信号,但这多此一举了,欧洲人已经快步穿过宁静的街道。几秒钟后,他已爬上台阶,走进屋内,环视着玄关和走廊,还有走廊末端的那扇门。两个人一起抬起玄关地板上的地毯,欧洲人把门扉拉到地毯的角落,让门扉和地毯贴在一起,留下五厘米的缝隙,而安全栓仍留在原处,这样后备警报也不会响了。
他们沉默地站着,两人都知道,如果要找东西,动作就要快。楼上传来开门声,接着脚步声和字句,随着一个颇有教养的女人的声音飘下了楼梯。
“亲爱的!我刚才发现摄影机坏了,可以请你去看看吗?”声音顿了一顿,然后女人又开口了,“我又想了想,不如告诉耶稣会教士吧,”声音再停了一下,“别麻烦了,亲爱的。我来和大卫讲!”
两下脚步声。沉默。然后是衣服拂动的声音。欧洲人研究着楼梯间。突然灵光一闪。大卫、耶稣会教士……沉默教士!
“抓住她!”他对司机大吼,转过身来,把枪对准走廊尽头的门。
穿制服的司机冲上楼梯,传来一声枪响,是那种火力强大,没有装灭音器的武器。欧洲人抬起头,司机抓着肩膀,外套浸满了血,他的手枪依旧举着,不断对楼梯间射击。
走廊尽头的门猛然打开,站着一名震惊的少校,手里还拿着档案夹。欧洲人开了两枪,戈登·韦伯倒向后方,喉咙破了个大洞,档案夹里的纸张飞散在他身后。欧洲人冲上楼梯,来到司机身边,二楼的栏杆上挂着一个灰发女人,鲜血喷溅在她尸体的头颈上。“你没事吧?还能动吗?”欧洲人问。
司机点点头。“这婊子把我半个肩膀给轰了,但我还行。”
“你必须得行!”欧洲人下令,他脱下风衣,“穿我的外套。我要把沉默教士弄进来!快点!”
“老天!”
“卡洛斯要他在里面!”
受伤的司机笨拙地穿上黑色风衣,走下楼梯,绕过帆船手和史蒂文斯的尸体。疼痛的他小心翼翼地出了门,走下屋前的楼梯。
欧洲人拉着门看他是否能完成任务。司机做到了。他把大卫·阿伯特的尸体扛回褐石大宅,仿佛在扶一个喝醉酒的老人回家,算是为街上每个人做点好事。然后他会想办法把血止个一阵子,再把艾尔弗雷德·吉列的尸体运过河,埋进沼泽里。
欧洲人转身,走过走廊。事情还没完。最后要把一个叫杰森·伯恩的人孤立起来。
但情况远超出了预期,暴露在外的档案成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礼物。档案包括了所有用来联络神秘人物肯恩的密码和方式。现在他不再那么神秘了,欧洲人心想,一边收拾文件。现场已经布置好了,四具尸体摆在宁静优雅的书房里,大卫·阿伯特仰躺在椅子上,死不瞑目的双眼充满了震惊。埃利奥特·史蒂文斯在他脚边,帆船手倒在大桌子上,手上有个翻倒的威士忌酒瓶,而戈登·韦伯则躺在地上,抓着他的公文包。不管发生了什么事,这里暗示着:一切都出于意外,会谈被突发的枪击打断了。
欧洲人手上戴着麂皮手套,他四处巡视,欣赏自己的杰作,那的确堪称艺术品。他叫司机先走了,擦过所有的门把和光亮的木头表面。是时候画最后的点睛之笔了,他走到一张桌旁,桌上的银托盘里放着几只白兰地酒杯,他拿起一个杯子,向光举起,正如他所预料的,上面一个污点都没有。他放下酒杯,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扁平的塑胶小盒,他打开盒子,拿出一条透明胶带,把胶带也朝光举起。东西就在上面,清楚得像一幅画像——那的确是画,和所有照片一样无可抵赖。
这是从苏黎世共同社区银行的办公室里,一个装着“巴黎水”的玻璃杯上取下的。是伯恩右手的指纹。
欧洲人拿起白兰地酒杯,用他艺术家般的耐性,把胶带按在杯子下半部的表面,然后轻轻撕去。他又拿起酒杯,在台灯的光线下,黯淡的指纹清晰可见。
欧洲人把杯子拿到镶木地板的角落,任其坠落。他蹲下,研究着碎片,并拿走其中几块,再把其他碎片扫到窗帘底下。
这样就够了。
21
“等一下,”伯恩边说边把行李箱丢到床上,“我们得离开这里。”
玛莉坐在扶手椅上。她又读了一遍报纸上的文章,选择了几个段落反复她集中精力,全神贯注,越来越相信自己的分析。
“我没说错,杰森。有人想给我们信号!”
“等下再说。我们在这里待得太久了。一小时内旅馆里到处都会是报纸,而且这是早报,情况会更糟糕。这可不是害羞的时候,你在旅馆大厅里太显眼了,而且太多人看到你在这家旅馆。快拿上你的东西。”
玛莉站起来,但没有其他动作,她站在原地,反逼得杰森看着她。“我们等会儿有好几件事要谈,”她坚定地说,“你要离开我,杰森。我要知道理由。”
“我跟你说过我会告诉你的。”他完全没有逃避问题,“因为你必须知道,我是说真的。但现在我要离开这里。拿你的东西,妈的!”
她眨了眨眼,伯恩突发的脾气产生了效果,“好,好。”她低声说。
他们坐电梯下楼,到了大厅。一看到陈旧的大理石地板,伯恩就有种陷入牢笼的感觉,好像自己暴露在外又毫无招架之力,只要电梯一停下,他们就会被逮。然后,他明白了为何自己的反应如此强烈。左下方是柜台,大厅接待经理就坐在那儿,柜台右边放着一叠报纸,正是那些和杰森放在玛莉公文包里的同一份报纸。大厅经理拿了一份,埋头苦读着,嘴里还咬着牙签,正是那则最新的爆炸性消息让他浑然忘我。
“直接走过去,”杰森说,“不要停,直接往大门走。我们在外头碰面。”
“喔,我的天……”她看到大厅经理,低声说。
“我会尽快把账结清。”
玛莉敲击在大理石地板上的脚步声是杰森不希望出现的干扰。大厅经理抬起头,杰森刚好站在他面前,挡住了他的视线。
“我在这里住得真开心,”杰森说,“但我有很急的事,今晚就得开车去里昂,我猜大概要五百法郎,我没时间留小费了。”
结账达到了引开他注意力的目的。大厅经理很快算出总额,把账单拿出来。杰森付了钱,弯腰去拿行李,却听到大厅经理张大的嘴里发出讶异的声音,他抬起头来,经理瞪着右边的那叠报纸,视线落在玛莉·圣雅各的照片上。他看着玻璃大门外,玛莉就站在人行道上。经理震惊的目光又转回到杰森身上。所有事情瞬间都连起来了,他顿时震惊不已。
杰森迅速朝玻璃大门走去,用肩膀顶开门,回头望向柜台。经理正拿起电话。
“快走!”他对玛莉叫喊,“找出租车!”
他们在离旅馆五条街外的勒库比街上找到一辆出租车。伯恩假装成没经验的美国游客,使出在瓦罗银行派上用处的蹩脚法语。他跟司机解释,要和女朋友离开巴黎市区一两天,去某个可以独处的地方,也许司机有什么好建议。
司机的确有。“在伊西莱穆利诺附近有间小旅馆,叫作卡德利治之家,”他说,“另外就是伊夫里,你们或许会喜欢。那里很隐秘,先生。或者是蒙特鲁治的库安旅馆,就在前面这两个地方之间,也很隐秘。”
“就第一个吧,”杰森说,“那是你第一个想到的地方。去那要多久?”
“十五、二十分钟吧,先生。”
“好,”杰森转向玛莉,轻柔地说,“换个发型。”
“什么?”
“把发型换一下,是扎起来还是往后,我都没意见,但你要换个发型。别被他的镜子照到,动作快。”
没多久,玛莉红褐色的长发已经紧紧往后,露出她的脸和脖子,借着镜子和发夹,梳成一个发髻了。杰森在黯淡的光线中看着她。
“把口红擦掉。”
她拿起纸巾照办,“可以了吗?”
“好。你带眉笔吗?”
“带了。”
“把眉毛画粗,稍微粗一点,然后拉长五六毫米,稍微再弯一点。”
她照办了。“现在呢?”她问。
“好多了。”杰森研究着。虽然玛莉改变的地方不多,效果却很明显。她从一个柔软优雅、令人赞叹的女人,变得强悍多了,至少看起来已经不像报上的那个女人了,这才最重要。
“待会到了就快下车,转过身,别让司机看见你。”他悄悄说。
“是不是已经太迟了?”
“照我说的做就是了。”
听我说。我是个叫肯恩的变色龙,我可以教你很多我不想教的东西,但是这一刻我一定得这么做。我可以改变自己的颜色,去配合森林里的任何背景,我可以闻风转向,我可以找到钻进天然或人工丛林的办法。Alpha、Beta、Charlie、Delta……三角洲就是查理,查理就是肯恩。我是肯恩,我是死神。而我必须告诉你我是谁,然后失去你。
“亲爱的,怎么了?”
“什么?”
“你看着我,但又不呼吸。你没事吧?”
“对不起。”他说着,把眼光移开,恢复呼吸,“我在想我们要怎么办。一到了以后我就会清楚的。”
他们抵达了旅馆。旅馆右边有个停车场,围着木制围栏,几个迟用晚餐的人从前面的格子门框里走出来。杰森坐在椅子上,往前倾。
“不介意的话,请让我们在停车场下车。”他指示司机,但没有解释这个奇怪的要求。
“没问题,先生。”司机点点头,然后又耸耸肩。他的动作仿佛在说,这真是对小心的情侣。
雨势变小了,又回复成雾蒙蒙的毛毛细雨。出租车也开走了。杰森和玛莉站在旅馆一侧植物的阴影下,直到车子消失。杰森把行李放在湿答答的地上。“在这里等一等。”他说。
“你去哪里?”
“打电话叫出租车。”
第二辆出租车带他们往西,进入了蒙特鲁日区。这位司机可对这对板着脸的情侣毫无兴趣,一看就是外地来的,大概在找更便宜的旅馆吧。就算他拿起报纸,看到新闻说一个讲法语的加拿大人在苏黎世犯了杀人窃盗案,也不会想到就是现在后座上的这个女人。
库安旅馆一点都名不副实。那不是间位于隐蔽乡间的趣致小旅馆,而是距离干道一公里半左右的两层大型平房建筑。真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这家旅馆很像那种把全世界各地的市郊都毁了的汽车旅馆。他们为了生意一定会同意匿名登记,不难理解如果要住上整个礼拜的话,他们最好是登记假资料。
所以他们就登记了假资料,得到了一间塑料房间,所有超过二十法郎的用具,统统被拴在地上,或是被无头的螺丝锁在涂了亮光漆的复合板上。但这地方有个好处:走廊尽头有台制冰机,他们知道制冰机没坏,因为听得见声音。还有关门声。
“现在好了。谁在给我们信号?”杰森站着说,手里转着威士忌杯子。
“我要是知道,就跟他们联系了,”她说。玛莉坐在小桌旁,椅子转了过来,她交叉双腿,凝神注视着杰森,“也许那和你要开溜的理由有关。”
“如果有,那就是陷阱。”
“不是陷阱。像瓦尔特·阿普费尔那种人,不会用他做过的事来设陷阱。”
“我不那么肯定,”杰森走向一张单人塑料扶手椅,坐下,“柯尼希就会。他在等候室时就盯住我了。”
“他只是个被贿赂的小喽啰,不是银行主管。他可以独自行动,但阿普费尔却不能。”
杰森抬起头,“怎么说?”
“阿普费尔说的话必须经过上司同意,那可是以银行名义发的言。”
“如果你这么确定,那就打电话到苏黎世吧。”
“这不是他们要的。他们或者是没有答案,或者就是给不出来。阿普费尔最后一句话是‘不会进一步发表意见。对谁都一样。’这也是一部分信号。我们要联络其他人。”
杰森喝了口酒。他需要酒精,是时间向玛莉揭开他杀手肯恩的身份了。“那我们要追回到谁身上?”他说,“回到陷阱上。”
“你知道自己是谁了,对吗?”玛莉伸手拿起桌上的烟,“那不就是你开溜的原因吗?”
“两个答案都对。”这一刻到了。那个信号是卡洛斯送来的!我是肯恩,你一定要离开我!我必须放你走。但首先要搞定苏黎世,你一定要了解。“登这篇报道就是为了找到我。”
“我不会和你争,”她插嘴,把杰森吓了一跳,“我有时间思考。他们知道证据是假的,明显莫名其妙。苏黎世警察认定我现在要去联络加拿大使馆……”玛莉没说下去,手里拿着未点的烟,“我的天啊,杰森,那就是他们希望我们做的事。”
“谁要我们做?”
“就是发信号的人啊。他们知道我除了联络大使馆请求加拿大政府的保护之外,别无选择,我之前没想到,是因为我已经跟大使馆联络过了,那人叫作丹尼斯·科伯里尔,他照我的要求帮了我,但其他事他也不知道了。而且那是昨天的事……不是今天,不是今晚。”玛莉抓起床头柜的电话。
杰森迅速从椅子上站起身,拦住她,他抓住她的手臂,“不能打。”他坚定地说。
“为什么?”
“因为你错了。”
“我没有错,杰森!让我证明给你看。”
杰森挡在她面前,“你最好听听我非说不可的话。”
“不要!”她大叫,吓了他一跳,“我不要听。现在不听。”
“一小时以前在巴黎时,那可是你惟一想听的事。你给我听着!”
“我不要!一小时前我差点丢了半条命!而你却下定决心要走,也不带上我。我现在知道,除非有个结果,否则这种事还会不断发生。你听到字句、你看到影像、你想起支离破碎的片段,却完全不明白,但你却因为这些东西谴责自己!你会一辈子自我谴责,直到有人证明你的来历……有人在利用你,他们会牺牲你!可是也有人想帮你、帮我们!就是这段话!我知道我是对的。我要证明给你看,让我证明,杰森!”
伯恩抓着她的手,一语不发地看着她。玛莉美丽的脸上满是痛楚和徒劳的希望,眼神中散发着哀求。痛楚在他体内到处蔓延。也许这样更好,她会亲眼看到,她的恐惧会让她聆听,让她了解。他们已经什么也没有了。我是肯恩……“好吧,你可以打电话,但必须照我的方法来。”
他放开玛莉的手,走到电话前。他拨了库安旅馆的总台电话,“这是三四一房。我刚听巴黎的朋友说,他们等下会来找我们,你们在这层楼还有其他房间吗?好。他们姓布理格斯,一对美国夫妇。我会先下去付钱,你可以把钥匙给我……太好了。谢谢。”
“你在干吗?”
“证明给你看,”他说,“给我拿件时装,你最长的那件。”
“干吗?”
“如果你要打电话,就得照我说的做。”
“你疯了。”
“我早就承认了,”他边说边从行李中拿出衬衫和长裤,“把时装给我,谢谢。”
十五分钟后,布理格斯夫妇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它与三四一号房隔了六间。衣服摆好了,灯也开了几盏,其他几盏没开是因为灯泡被拆了。
杰森回到他们的房间,玛莉站在电话旁。“搞定了。”
“你做了什么?”
“做了我要做的、我不能不做的事。你现在可以打电话了。”
“太晚了。如果他不在呢?”
“我想他还在。如果不在,有人会给你他家的电话。他的名字一定在渥太华的电话簿上。”
“我想是吧。”
“那就可以找到他。你复习过我让你讲的话了吗?”
“复习了,但这不重要。这根本没关系,我知道我没错。”
“我们等着瞧。就照我教你的说。我会在你旁边听着。去吧。”
她拿起电话,拨号,七秒钟后,大使馆的总机接听了。丹尼斯·科伯里尔在线上,时间是午夜一点一刻。
“老天爷,你在哪里?”
“你在等我电话吗?”
“我他妈的正希望你打来呀!这地方乱成一团。我从今天下午五点钟一直等到现在。”
“渥太华的艾伦也是。”
“哪个艾伦?你在说什么?你在什么见鬼的地方?”
“首先,我想知道你有什么要对我说。”
“对你说?”
“你有消息要告诉我,丹尼斯。什么消息?”
“什么跟什么?什么消息?”
玛莉脸色变白,“我没有在苏黎世杀人。我不会……”
“那看在老天的分上,到这来!”科伯里尔打断她的话,“我们会尽可能地保护你。这里没有人能动你!”
“丹尼斯,听我说!你一直在等我的电话,对吧?”
“正是如此。”
“有人叫你等电话,没错吧?”
对方顿了顿。科伯里尔开口的时候,声音低下去。“对,他叫我等,他们叫我等。”
“他们告诉你什么?”
“你们需要他们的协助,非常需要。”
玛莉恢复了呼吸,“他们要帮我们吗?”
“你说我们,”科伯里尔说,“他和你在一起吗?”
杰森的脸贴在她旁边,头侧着听科伯里尔的话。他点点头。
“对,”玛莉回答,“我们在一起。但他现在出去了几分钟。那报道谎话连篇,他们告诉你了,对吗?”
“他们只说一定要找到你们,保护你们。他们真的想帮你们。他们要派车去接你们。用我们的车,使馆的车。”
“他们是谁?”
“我不知道名字。我不用知道,但我知道他们的官衔。”
“官衔?”
“他们是FS5的特勤人员。”
“你相信他们?”
“我的天,当然啊!他们通过渥太华来找我的。他们是奉渥太华的命令来的!”
“他们现在在大使馆吗?”
“不,他们在别的地方,”科伯里尔顿了顿,显然生气了,“老天啊,玛莉,你人到底在哪儿?”
杰森又点点头,玛莉开口说道:
“蒙特鲁日的库安旅馆。用布理格斯的名字登记的。”
“我马上派车去接你们。”
“不要,丹尼斯!”玛莉抗议,看着杰森,杰森的眼神让她照指示行动,“早上再派车来。如果你要来,一早再来,四个小时以后好了。”
“不行!这是为了你们好。”
“一定要这么做。你不懂。他被陷害了,那件事把他吓坏了,他只想逃,如果他知道我给你打电话,他现在就会离开。给我时间,我可以说服他去自首。再给我几个小时,他现在很困惑,但心底知道我是对的。”玛莉看着杰森说出这段话。
“这王八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一个被吓坏了的人,”她回答,“被人利用的人。我需要时间,给我时间。”
“玛莉……?”科伯里尔欲言又止,“好吧,一早就派车去。就约……六点吧。还有,玛莉,他们要帮你们,他们帮得上忙。”
“我知道。晚安。”
“晚安。”
玛莉挂了电话。
“现在我们等着瞧吧。”杰森说。
“我不懂你要证明什么。他当然会给FS5打电话,当然他们会在这里出现。你想看到什么?他对自己做的事、想要做的事都很坦白。”
“这些搞外交的FS5就是给我们传信号的人吗?”
“我猜他们会带我们去那些人那。或者如果太远,就帮我们联络。在我的职业生涯中,没有比这更确定的事了。”
杰森看着她。“我希望你是对的。因为我担心的是你的人生。如果苏黎世针对你的证据不是所谓的信号,如果那些所谓的特勤人员靠那个找到了我,如果苏黎世警方还是相信那些证据,那我就会真的变成一个被吓坏的人,就像你对科伯里尔说的那样。没有人比我更希望你是对的了。但我认为你错了。”
两点零三分,有人关了旅馆走廊的灯,漫漫长廊陷入一片黑暗,从楼梯间流泻出的光线成了惟一的照明。杰森站在他们的房门口,手里握着枪,把灯关掉,从门缝里监视着走廊。玛莉站在他身边,在杰森背后看着一切,一语不发。
脚步声很小,但确实存在,它清晰而谨慎,两双鞋小心翼翼地爬上楼梯。几秒钟后,昏暗的灯光下显出两个男人的身影。玛莉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杰森手伸到肩膀后,猛地捂住玛莉的嘴。他懂。她认出了其中一个男人,一个她只见过一面的人。在苏黎世的施特普代街,在别人下令杀她前,她见过这个人。就是这个金发男人被派到伯恩的房间,这小喽啰现在又被派到巴黎,来解决他之前错失的目标。他左手握着一支小型手电筒,右手是支长枪管的枪,还装了灭音器。
他的同伴个子更矮更结实,走起路来像只野兽,肩膀和腰流畅地配合着腿的动作。他的外套翻领拉了起来,头上戴着窄边帽,遮住了脸。伯恩盯着这个人,他身上有种熟悉的气息,那个身影、走路的方式、抬头的方式。是什么呢?是什么?伯恩认识这个人。
但是现在没时间想这个了。两人已经接近那间用布理格夫妇的名义订的房间。金发男人拿起手电筒照了照房间号码,然后把光扫向门把和锁孔。
接下来的事以惊人的效率进行着。矮壮男人右手拿一串钥匙,放在灯光下,手指摸出一把特定的钥匙。他的左手抓着武器,从溢光中看得出来,那是一把加了超大灭音器的大口径自动武器,有点像二战时德国盖世太保爱用的德制鲁格强力手枪。这种武器可以打穿网状的钢板和水泥,声音却轻得像咳嗽,是趁夜在宁静地带解决敌人的最佳武器,直到隔天早上,附近的居民都不会发现什么异样。
矮子插入钥匙,静静转动,然后把枪管降到门锁处。三声迅速的咳嗽声伴随着三次闪光,门闩周围的木头全碎了,门就这样开了,两名杀手窜了进去。
安静了两秒钟后,黑夜中又冒出一声消过音的枪响,还有火花、白色的闪光。门被摔上了,但没有关起来,门再度打开的同时,房里传出更大的碰撞声。最后有人找到了灯,狠狠打开,没多久又愤怒地关上,一盏灯摔到了地上,玻璃摔得粉碎。某个怒气冲天的喉咙里冒出了怒吼。
两名杀手冲出来,举着武器提防着,却意外地发现并没有陷阱。他们走到楼梯间,跑下楼去,刚才被入侵的房间右边,有扇门开了,某个眨着眼的房客窥探着,耸耸肩又回房去了。重回黑暗的走廊又恢复了宁静。
伯恩一动不动地搂着玛莉。她在发抖,头紧紧抵着伯恩的胸膛,难以置信的一切让她歇斯底里地轻声啜泣。伯恩任她哭着,直到她不再颤抖,深呼吸也取代了眼泪。他再也无法等待了,他得让玛莉亲眼看见,完整地看见,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她终于明白了。我是肯恩。我是死神。
“来吧。”他轻轻说。
他带着玛莉来到走廊,坚定地走向成为他终极证据的房间。他推开被打坏的门,两人走了进去。
玛莉呆立在原处,眼前的景象令她痛恨不已,但也蛊惑了她。开启的门口右边隐约有个人影,背后的光线微弱,而且得等到眼睛适应了房中黑暗和光明某种怪异的混合方式之后,才能看见轮廓。那影子是个穿着长袍的女人,未关的窗户里吹进一阵微风,吹得长袍飘飘荡荡。
窗户。正前方还有个几乎看不见的人影,但又确实存在,在远方高速公路的路灯下,它只是个模糊的影子。这人影似乎也在动,袖子痉挛似地短促地摆动。
“喔,天啊,”玛莉僵在原地,“把灯打开,杰森。”
房中只有两盏台灯,他们找到其中一盏。杰森小心翼翼地越过房间,拿起掉在墙角的灯。他蹲下来,把灯打开。玛莉打了个寒战。
浴室门的另一端,一条从窗帘上扯下的绳子上挂着她的长时装,被不知从何而来的风吹地轻轻摆动,弹孔已经把衣服打得破破烂烂了。
远处的窗边,伯恩的衬衫和裤子钉在窗框上,袖子旁的玻璃都被打烂了,风吹进来,把衣裤吹得上下抖动。衬衫的白布上有六七个洞,弹孔则在衬衫胸前排成一条斜线。
“这就是你的信号。”杰森说,“现在你知道了。所以你最好听听我接下来要说的。”
玛莉没有回答他,反而慢慢走到她的时装前,难以置信地研究起来。她突然毫无预兆地转过身,眼睛闪烁着忍住的泪光。“不!有问题!一定出了大问题!给大使馆打电话。”
“什么?”
“照我说的做,现在就打!”
“别这样,玛莉。你还不明白吗?”
“不,去你妈的!你才要弄明白!本来不该这样的。不可能这样。”
“结果就是这样。”
“给大使馆打电话!用那边的电话现在就打!叫他们找科伯里尔。快点,看在老天分上!如果我对你还有一点点意义,就照我说的做!”
伯恩无法拒绝她。她的激烈反应让两个人都不好受。“我要跟他说什么?”他走向电话边问。
“先找到他再说!那就是我怕的……喔,老天,我害怕!”
“电话号码是?”
玛莉告诉了他。伯恩拨了电话,等着总机接听。他等了非常久,终于有人接了,但总机的声音惊惶失措,情绪也起伏不定,有时甚至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伯恩听到后面有人大叫,有人用英语和法语迅速下令。几秒钟后,他知道原因了。
丹尼斯·科伯里尔,加拿大外交官,于午夜一点四十分走下蒙田大道大使馆的楼梯后,被人开枪击中了喉部,当场死亡。
“这就是信号的另一部分,杰森。”精疲力竭的玛莉轻轻说,凝视着杰森,“现在你说什么我都听。因为有人想要找你,想要帮你。信号已经送出来了,可不是给我们,不是给我。只给你一个人,只有你才知道。”
22
四个男人陆续抵达了位于华盛顿特区十六街上拥挤的希尔顿饭店。每个人都乘坐不同的电梯,到比目的地高或低两三层的楼面,再用步行前往正确的楼层。他们没时间在华盛顿特区以外的地方碰面了,这次的危机无与伦比。他们是踏脚石七一的幸存者,其他人都死了,在纽约一条宁静的林yīn道上惨遭屠杀。
其中有两张为人熟知的脸孔,而且一个比另一个更出名。第一张脸属于一位年长的科罗拉多州参议员,另一张脸则是陆军准将——欧文·亚瑟·克劳福将军,因缩写I.A,常被称为铁臀,他是陆军情报部的发言人,也是G2资料库的捍卫者。另外两个人离开自己的工作单位应该就无人知晓了。一位是中年海军军官,隶属第五海军军区情报控制部。第四位,也是最后一个,是现年四十六岁的中情局老将,他身材瘦长,脾气暴躁,走路要靠手杖。他的脚在东南亚被手榴弹炸飞了,当时他是梅杜莎行动潜伏在当地的情报员,名叫亚历山大·康克林。
房里没有会议桌,不过是间普通的双人房,两张标准单人床、沙发、两张扶手椅、茶几。一点都不像重要会议的地方,没有运转的电脑,被绿色字母点亮的屏幕,没有联络伦敦、巴黎、伊斯坦布尔情报站的电子通讯设备。只是个普通的旅馆房间,除了四个知道踏脚石七一秘密的脑袋之外,什么都没有。
参议员坐在沙发一角;海军军官坐在另一端;康克林坐进一张扶手椅,把他的义肢伸到前面,手杖夹在两腿间;陆军准将克劳福将军还是站着,脸色发红,下颚肌肉愤怒地抽搐着。
“我已经联络上总统了,”参议员揉着前额说,明显缺乏睡眠的样子,“我不得不这么做,我们今天晚上就要见面。你们能告诉我多少就说多少,每个人都要。从你开始,将军。以上帝之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韦伯少校预定于两三洞洞到雷辛顿和七十二街交叉口搭上座车。时间无误,但他没有出现。到两三三洞时,司机觉得不对劲,因为他们到新泽西州的机场还有一段距离。可能就是当初韦伯叫他忘记的关系,所以中士还记得那个地址,他开车过去,走到大门口瞧瞧。安全栓被卡住了,门一推就开,所有警报器都被破坏了,玄关地板上有血迹,楼梯间还有个死了的女人。司机穿过走廊,走进控制室,发现了尸体。”
“找个借口不动声色地帮他升个官。”海军军官说。
“这话怎么说?”参议员问。
克劳福回答,“他头脑清楚,他知道要打电话到五角大楼,坚持要转内部秘密通讯处,他指明了干扰器频道、接收时间地点,说必须和传话人讲话。在我接到电话前,他没跟任何人讲过半个字。”
“送他去战争学院,欧文,”康克林冷冷地说,“他比你手下大部分的痞子聪明多了。”
“别这样,康克林,这么说太伤人了,”参议员警告他,“请说下去,将军。”
克劳福和康克林交换了眼神,“我找到纽约的保罗·麦克拉伦上校,命他前往该处,告诉他在我抵达前绝对不能采取任何行动。我接着就打电话给康克林,和乔治一起飞了过去。”
“我打电话到局里,给曼哈顿的指纹小组,”康克林补充,“这组人我们用过,可以信任。我没告诉他们要找什么,但我叫他们把整个地方扫一遍,有任何发现都只能告诉我一个人。”康克林停下来,把拐杖指向海军军官,“然后乔治给了他们三十七个名字,我们知道这些人的指纹都在联邦调查局的档案里。结果他们给了一组我们没想到的指纹,我们不希望……也不相信会看到它。”
“三角洲的。”参议员说。
“没错,”海军军官证实,“我提供的名单,是那些不论远近,所有可能知道踏脚石地址的人,其中也包括我们。房里被擦得一干二净,每个表面、门把,甚至玻璃杯——除了其中一个。那是个碎了的白兰地酒杯,只在窗帘底下留下几块碎片,但这就够了。指纹就在上面,右手中指和食指。”
“你完全肯定?”参议员慢慢地说。
“指纹不会说谎,先生,”军官说,“都在上面,碎片上还有没干的白兰地。除了房里的人外,三角洲是惟一知道七十一街的人。”
“我们能确定吗?其他人也可能对外说过什么。”
“不可能,”克劳福插嘴,“阿伯特永远不会泄漏这件事,埃利奥特·史蒂文斯在去之前十五分钟才拿到地址,他还是用公共电话打来问到的。除此之外,就算是最糟的状况,他也不可能自寻死路。”
“韦伯少校呢?”
“少校的话,他是降落在肯尼迪机场后我用无线电告诉他地址的。如您所知,那是G2专用频率,而且加了干扰。我提醒您,他也送了命。”
“当然,”参议员摇摇头,“真是难以置信。为什么?”
“我想提一件会令大家不愉快的事,”克劳福说,“一开始我就对这个人选不怎么热衷。我明白大卫的理由,也同意他符合资格标准,但如果各位还记得的话,他不是我提出的人选。”
“我可不知道我们有多少选择,”参议员说,“我们有个人,你也同意他是个合格人选,愿意在一段没有期限的时间里隐姓埋名,每天拿生命冒险,还要断绝与过去的所有联系。世界上能找到几个这样的人?”
“我们本来也许能找到各方面更平均的人,”克劳福反驳,“我那时就说过这点了。”
“你是说过,”康克林纠正他,“但关于你对平均的见解,我,在那时候也说过,全是一派胡言。”
“我们两个都在梅杜莎待过,康克林,”克劳福尽管生气,但没有失去理智,“知道情况的不只有你。以三角洲在现场的动作来看,他对上级一直有过当的敌意。我的位子能看到比你更清楚的行为模式。”
“大部分时间他的确有权这么做。如果你多花点时间在现场,少花点时间留在西贡就会明白。我很清楚这一点。”
“说出来也许会出乎你意料,”克劳福举起手,摆出停战的姿势说,“但我不是要替西贡的愚行辩护,没有人做得到。我只是想说明可能导致前天晚上七十一街事件的行为模式。”
康克林的视线不离克劳福。他点点头,不再怀有敌意。“我知道。对不起。这才是关键,对吧?对我来说也不好过。我和三角洲在六、七个地方合作过,甚至在沉默教士想出梅杜莎计划之前,我和三角洲就在金边情报站共事过。在金边以后,他完全变了个人。所以他才加入梅杜莎,愿意化身为肯恩。”
参议员把沙发里的身子往前倾了倾。“我听过这件事,但我再说一遍吧。总统必须知道一切。”
“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在湄公河上的码头遇害,被迷航飞机投下的炸弹炸死,没人知道飞机是从哪儿来的,也一直查不到飞机的来历。他痛恨那场战争,痛恨所有参战的人。于是他失控了,”康克林顿了一下,抬头看着克劳福,“我想你说得对,将军。他又崩溃了。他有这种倾向。”
“什么倾向?”参议员尖锐地问。
“失控的倾向吧,我猜,”康克林说,“就像炸开水坝一样。他曾经超越了自己的极限,让恨意主导一切。他杀了那些人,还有那个女人,就像蓄意报复的疯子一样,没人料得到,也许除了楼上那女人外,她也许听到叫声……他已经不再是三角洲了。我们创造了一个叫肯恩的神话,但那已不再是神话了。他真的变成了那个人。”
“过了这么多月……”参议员又往后靠,声音越来越小,“他为什么要回来?从哪里回来?”
“从苏黎世,”克劳福回答,“韦伯在苏黎世,我想他是惟一本来能把三角洲带回来的人。除非他打算把我们在那里一网打尽,否则我们可能永远不知道‘为什么’。”
“他不知道我们是谁,”参议员抗议,“他惟一的联络人是帆船手、帆船手的妻子,还有大卫·阿伯特。”
“当然还有韦伯。”克劳福补充。
“当然,”参议员附和,“但联络地点不在踏脚石。”
“那不重要了,”康克林说,再次用手杖敲着地毯,“他知道有个委员会。韦伯可能跟他说过我们都会去那,所以他猜到我们在那里是很正常的。我们有很多问题,整整六个月的问题,现在还扯上几百万美元。三角洲也许认为这是个完美的解决方法,把我们宰了以后再消失,不留痕迹。”
“你为什么这么确定?”
“因为,一、他去过那里,”康克林提高音量答道,“我们有他留在酒杯上的指纹,酒甚至还没喝完。二、这是个典型的陷阱,可以有数百种变化形式。”
“能解释一下吗?”
“保持沉默,”克劳福插嘴,看着康克林,“直到敌人受不了,自曝行踪为止。”
“我们变成他的敌人了吗?他的敌人?”
“现在这点毫无疑问了,”海军军官说,“不管理由是什么,三角洲变节了。以前也发生过这种事。感谢老天,好在这种事不那么频繁。我们知道该怎么做了。”
参议员再次把身子往前倾,“你要怎么做?”
“他的照片从来不曾外流,”克劳福解释,“但我们现在就散发出去,给所有情报站、监听站和所有线民。他一定得去某个地方,而且会从他知道的地方开始,即使只是去买另一个身份。他只要花钱,就有人找得到他。等他被找到时,就要执行一道严格的命令。”
“你会马上带他回来?”
“我们会杀了他,”康克林简洁地说,“你根本不能把三角洲这种人带回来,也不能冒险让他被其他政府带走。光凭他知道的一切就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我不能这样对总统说!国有国法!”
“这套在三角洲身上不管用,”康克林说,“他不在法律管辖范围内。他没救了。”
“没救……”
“没错,参议员,”克劳福插嘴,“没救了。我想你知道这句话的意义。你得决定是否要向总统解释。也许更好的做法是……”
“那你要把每种方法都试一遍吗?”参议员打断他的话,“我上礼拜和阿伯特谈过。他告诉我已经想了个联络三角洲的办法。苏黎世、那家银行、踏脚石,都是这个策略的一部分,不是吗?”
“没错,但已经结束了,”克劳福说,“如果七十一街的证据对你来说还不够,这件事应该也够了。我们有很清楚的指示,要三角洲回来,但他没有。你还奢求什么?”
“我要百分之百地确定!”
“我要他死。”康克林的话虽然说得很轻,但却像一阵突如其来的寒风。“不管为了什么理由,他破坏了我们为自己立下的规矩,他已经泥足深陷,已经臭了。他是肯恩。我想我们都忘了,我们从来不用他的真名来称呼他,甚至不用他的假名‘伯恩’,而是用代号‘三角洲’。戈登·韦伯是他的亲兄弟啊。把他找出来,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