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个月吧,最多不超过两个月。很快她就会卧床不起……我们之间的契约很快也就要失效了。”
“为什么这么说?”
“您无需再为我承担任何义务,这一点我完全理解。您对我们一直都很好,我也存了一点钱,而且我也没什么需要。坦白地说,想到将要面对的事,我感觉累极了——”
“你这个可恶的、忘恩负义的家伙!”忏悔屏后的声音低语道,“我在你身上费了多少心血,作了多少承诺?!”
“您说什么?”
“你愿不愿意为我而死?”
“当然愿意,那是我们的契约啊。”
“那么,反过来说,你也得为我而活!”
“如果您要我活,我自然会活下去。我只是想让您知道,很快我就不再是您的负担了。找个人取代我很容易。”
“不要妄加揣测,永远不要这样揣测我!”怒火随着一阵空咳猛然爆发出来。这咳嗽似乎证实了巴黎暗巷中流传的谣言:“胡狼”自己也得病了,也许还是致命的疾病。
“您就是我们的生命,是我们的尊严。我怎么会去揣测您呢?”
“你刚才就是这么干的……不管怎么说,我给你安排了一个任务,让你的女人走得轻松一些,你也会好受点。是到一个好地方去度假,你们两个一起去。证件和钱你到老地方去取。”
“我能问一下吗,我们要去哪里?”
“加勒比海的蒙塞特拉岛。等你到了那儿的布莱克本机场,就会得到指令。要分毫不差地照着指令做。”
“当然……我能不能再问一下,我的目标是什么?”
“找到一位母亲和两个孩子,跟他们混熟。”
“然后呢?”
“杀掉他们。”
布伦丹·普里方丹,马萨诸塞州第一巡回法庭的前任联邦法官,口袋里揣着一万五千美元走出了斯库尔街上的波士顿第五银行。对于一个三十年来始终一贫如洗的人来说,这样的经历难免有点让人头晕。出狱之后,他身上的钱几乎从来就没有超过五十美元。今天是个非常特别的日子。
但还不仅仅是非常特别而已,也非常令人不安,因为当初他狮子大开口的时候,压根就没想到伦道夫·盖茨会如数付钱。盖茨这么做等于犯下了一个极大的错误;这位知名律师付出的巨款改变了此事的严重性。他已经从一个冷酷无情(但不致伤人性命)的贪婪角色,转变成了一个可能非常致命的人物。普里方丹根本不知道那女人和孩子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他们和盖茨“勋爵”伦道夫先生有何瓜葛,但无论这身份和关系究竟如何,花花公子伦道夫对他们绝对没安好心。
像盖茨这样无可指摘、天神似的法律界人物,把一笔数额惊人的巨款付给布伦丹·帕特里克·皮埃尔·普里方丹这么个被吊销了执照、名誉扫地、轻易就能拒绝的“混蛋”醉鬼,绝不是因为盖茨的灵魂可以和天使媲美,相反,那个灵魂肯定跟魔鬼的门徒一样龌龊不堪。既然这是明摆着的事,再多了解一点情况对“混蛋”来说也许更有利可图。正如那句陈词滥调所说,一知半解,最为危险——相对于掌握着少量宝贵信息的人而言,旁观者对这句话的理解往往更为准确,在他们带有倾向性的眼光中,这微不足道的一点儿信息似乎被放大了许多倍。今天的一万五,说不定会变成明天的五万——如果“混蛋”飞往蒙塞特拉岛,开始打探情况的话。
再者说,法官心想——他身上的爱尔兰血统在偷偷发笑,而法国的那部分血统兴奋得简直要造反了——他已经有许多年没去度假了。天啊,他完全可以借这个假期来保持身心平衡;谁能想到他会在不受到强制的情况下,暂时放下坑蒙拐骗的营生?
布伦丹·帕特里克·皮埃尔·普里方丹招了辆出租车(他至少有十年没这么干过了,除非碰到喝得烂醉的时候),吩咐狐疑的司机把他送到法纳尔厅的路易斯男装店。
“老头,你有没有钞票啊?”
“当然有,小伙子。足够你理个发、再去治治你脸上的青春美丽痘。快跑起来,宾虚片中古罗马竞技场上四驾马车竞赛的场面堪称电影史上的经典。!我赶时间。”
衣服是从架子上拿的现成货,不过那些架子放的地方可不便宜。他拿出一卷百元大钞晃了晃,抹着紫色唇膏的店员马上变得俯首帖耳。一只光可鉴人的中号皮质手提箱里很快就装满了日常服饰,普里方丹把自己破得不能再穿的西服、衬衣和鞋子全部扔掉,换了一身新行头。不出一个钟头,他的模样和自己多年前见过的那个人已经没什么区别:尊敬的布伦丹·P.普里方丹法官。(他总是会把代表“皮埃尔”的第二个“P”省掉,其原因显而易见:他名字里的“P”实在太多了。)
另一辆出租车把普里方丹载到他在牙买加平原社区的寄宿舍,他进去取了几样必需品,包括护照。他的护照始终是有效的,以便快速离境——出国总比待在监狱里强。随后,出租车又把他送到了洛根机场。这个司机对他支付车费的能力一点儿也不担心。当然喽,布伦丹心想,人从来都不是全靠衣装的,但衣服绝对有助于说服那些心存疑惑的下等公民。在洛根机场的问讯台,他问到波士顿有三个航班飞往蒙塞特拉岛。他询问了哪个公司的柜台离这儿最近,然后就过去买了张下一班飞机的票。布伦丹·帕特里克·皮埃尔·普里方丹自然得坐头等舱。
法国航空的服务员轻手轻脚地推着轮椅,慢慢从斜坡登上巴黎奥利机场的一架七四七喷气机。轮椅上的老妇人身体虚
弱,化着浓妆,腮红搽得有些过重;她戴的帽子尺寸太大,是用澳洲凤冠鹦鹉的羽毛做的。她的一头灰发染成了杂驳不纯的红色,刘海下一双大大的眼活泼泼的,透着精明和诙谐——要不是因为这双眼睛,她看起来简直就像个漫画人物。那双眼睛仿佛在对所有打量她的人说:得了吧,朋友们,他就喜欢我这个样子,而我也只在意他的看法。至于你们,你们怎么想我才不在乎呢。
假想中这段独白里的“他”,指的是那个小心翼翼走在她身旁的老头。他时不时会轻轻碰一下她的肩膀,不仅是出于爱意,可能也是为了保持平衡;但在那触碰之中,却蕴涵着一种只属于他们两人的诗意。如果你仔细看,就会发现老头的眼中不时盈满泪水,不过他随即就会伸手抹掉,不让女人瞧见。
“机长,客人到了。”服务员对站在舱门口迎接两位提前登机的乘客的正驾驶说。机长托起老妇人的左手轻轻吻了一下,然后直起身站得笔挺,向一头稀疏灰发的老年男子庄严地敬了个礼。老人的衣领上别着一枚荣誉军团的小徽章。
“很荣幸,先生。”机长说,“这架飞机由我指挥,但您可是我的指挥官。”两人握手之后,正驾驶又说,“先生,只要能让您二位的旅行更为舒适,不管您需要机组人员和我做什么,都请尽管开口。”
“你太客气了。”
“您对我们都有恩——对我们所有人,全体法国人。”
“那没什么,真的。”
“伟大的戴高乐亲自表彰您为抵抗力量的英雄,这怎么能说是没什么呢?这种荣耀决不会因岁月而失色。”机长打了个响指,吩咐头等舱(这会儿还没有其他乘客)里的三个空中小姐说,“小姐们,麻利点!为了这位英勇的法兰西战士和他的夫人,你们要把一切安排得妥妥帖帖。”
于是,这位拥有众多化名的杀手就被护送进了飞机左侧宽敞的隔舱。他的女人被小心地从轮椅转到了通道一侧的座位上;他的座位靠着窗。空姐为他们支起托盘,特地敬送了一瓶冰镇的水晶香槟供他们享用。机长举起第一杯香槟,向夫妻二人祝酒;等他返回驾驶舱的时候,老妇人朝老头挤了挤眼,顽皮的眼神中满是笑意。没过多久,其他乘客也开始登机了,好些人还向前排那对老年“夫妻”投去敬仰的目光。刚才法国航空的候机室里已经传开了消息。一位伟大的英雄……戴高乐亲自表彰……他在阿尔卑斯山上抵挡住了六百个德国佬——还是一千个?
随着巨大的喷气机冲上跑道,在震动中轰然升空,这位老“法兰西英雄”摸出了口袋里的证件——在他的记忆里,抵抗力量时期他仅有的英雄事迹全都是基于鸡鸣狗盗、苟且求生、让他的女人受辱,碰到有部队或劳工队来招人就远远躲开。护照上像模像样地贴着他的照片,但他认识的东西只有这一样。护照上其他的内容——姓名、出生日期、出生地、职业——都很陌生;而那一串荣誉称号,说真的,简直是令人望而生畏。虽说它们与他的性格完全不符,他最好还是再研究研究这些“事实”;万一有人提起,他至少可以自谦地点点头。别人向他保证说,护照上这个名字与功绩的原主几乎就没什么朋友,亲戚也都已经死光;他在马赛的那间公寓里消失了,据说是去周游世界,应该再也不会回来了。
“胡狼”的信使看着护照上的名字——这名字他必须记住,一旦有人叫出名字他就得作出反应。这不会太难,因为名字很寻常。于是,他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这个名字。
让·皮埃尔·方丹,让·皮埃尔·方丹,让·皮埃尔·方丹……
响声!尖锐,而又刺耳。这声音不对头,不正常,不是酒店晚间常有的那种低沉而空洞的共鸣声。伯恩抓起枕边的手枪,穿着短裤翻身下床,靠着墙壁站稳。那声音又来了!套间卧室的门上传来一声响亮的敲击。他晃晃脑袋,努力回想……是亚历山大吗?我只敲一声。半睡半醒的伯恩摇摇晃晃地走到门口,把耳朵贴在木门上。
“喂?”
“快把这该死的门打开,别让人瞧见我!”走廊里传来亚历山大·康克林压低了的声音。伯恩依言开门,退休情报官赶紧一跛一跛地进了屋。他死命杵着自己的拐杖,就好像跟它有仇似的。“伙计,你真有点不在状态啊!”他一边审视着四周,一边坐到床尾上,“我站在外头一直敲门,起码敲了有几分钟。”
“我没听见。”
“三角洲应该能听见;杰森·伯恩应该能听见。大卫·韦伯却没听见。”
“再给我一天,你就根本找不到大卫·韦伯了。”
“你就会说。我可不希望你只会说!”
“那就别说这个了,告诉我你干吗要过来——都几点了你还往这儿跑。”
“我最后一次看表是在路上和卡塞特碰头的时候,三点二十。我得跛着脚穿过一大片树林,然后从一个该死的栅栏上翻过去——”
“什么?!”
“你没听错。栅栏。你换上一只动弹不得的假腿翻翻看……知道吗,我上高中的时候还得过一次五十码短跑冠军呢。”
“别扯远了,出了什么事?”
“哦,我又听到韦伯在说话了。”
“出了什么事?还有,你顺带也说说,你总是提起的这个卡塞特到底是什么人?”
“整个弗吉尼亚州我只信赖他。他,还有瓦伦蒂诺。”
“谁?”
“是两个分析师,但他们很正派。”
“什么?”
“没什么。天啊,有些时候我真希望自己能发发火——”
“亚历山大,你干吗上这儿来?”
坐在床上的康克林抬起眼,恼火地攥紧了拐杖,“我拿到了费城那三个人的档案。”
“就因为这个?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不,不是因为这个。我是想说,那三个人的情况很有意思,但我过来不是因为这个。”
“那又是为什么?”伯恩穿过房间走到窗户旁边的一把椅子前,坐下来皱起了眉头,满脸的困惑,“多年前我在柬埔寨就认识了这个博学的朋友,我知道他不会在凌晨三点的时候拖着一只动弹不得的假腿去翻栅栏,除非他觉得必须这么做。”
“我必须这么做。”
“这等于什么也没说。你就快说吧。”
“是德索。”
“什么索?”
“不是‘什么索’,是德索。”
“你把我搞糊涂了。”
“兰利所有的钥匙都归他掌管。那儿发生的事没有他不知道的;而要想搞调查,没有他的批准什么事儿也办不成。”
“我还是不明白。”
“咱们麻烦大了。”
“这话对我一点帮助也没有。”
“又是韦伯在说话了。”
“你是不是宁愿我从你脖子里抽根筋出来?”
“好吧,好吧。让我喘口气。”康克林把拐杖丢到了地毯上,“我连载货电梯都不放心。我在楼下提前两层出了电梯,然后走上来的。”
“因为咱们麻烦大了?”
“对。”
“为什么?就因为这个德索?”
“没错,伯恩先生。史蒂文·德索。此人可以接触到兰利的每一台电脑。他要是愿意,只需让电脑磁碟转上一转,你德行贞淑的老处女姑姑就会被当成妓女扔进监狱。”
“你的意思是?”
“他就是通向布鲁塞尔、通向北约指挥官蒂加登的那个关系。卡塞特从地下档案库里查出他是惟一的关系——他们甚至还有一个可以绕过其他所有人的权限密码。”
“这意味着什么呢?”
“卡塞特还不知道,但他气得要命。”
“你跟他说了多少?”
“少得不能再少了。我说我在调查几个可能的对象,詹姆斯·蒂加登的名字莫名其妙就冒了出来——很可能是被用来转移注意力,或者是给人拿来装点门面——但我想知道蒂加登和中情局的什么人说得上话;而且我坦白告诉卡塞特,这个人估计是彼得·霍兰。我让卡塞特摸黑去搞这件事。”
“我估计这指的是要秘密进行?”
“要十万分的秘密。卡塞特是兰利最精明的一把尖刀。我没有必要再多说什么;他一听就明白了。现在,他也碰到了一个昨天还不存在的问题。”
“他打算怎么办?”
“我让他先等几天,暂时不要有任何举动,他答应了。确切地说,他答应给我四十八小时,然后他就要去找德索当面对质。”
“他不能这么干,”伯恩坚决地说,“不管这些人隐瞒的是什么,我们都可以利用它把‘胡狼’引出来。利用他们来引他,就像他们那班人十三年前利用我一样。”
康克林先看了看地板,然后抬起眼来盯着杰森·伯恩,“归根结底,这都是因为那不可一世的自我,对不对?”他说,“自我越大,恐惧就越大——”
“钓饵越大,鱼也就越大。”伯恩打断他,把这句话接了下去,“很久以前你跟我说过,卡洛斯的‘意志力’跟他的头脑一样强大;要想干他从事的那个行当,个人意志肯定得膨胀得不成比例才行。这句话在当时千真万确,现在也一样。如果我们能让这些政府高层之中的任何一个人向他发出信息——也就是追踪我、把我干掉——他肯定会欣然接受。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我刚才告诉你了。自我。”
“没错,这确实是一部分原因,但还有别的因素。尊重。二十多年来,自从莫斯科甩掉他、叫他滚蛋时起,尊重一直是卡洛斯求之不得的东西。他挣到的钱数以百万,但他的主要客户向来都是些人类渣滓。虽说他令人畏惧,但仍旧只是一个与社会为敌的流氓。他没能在自己周围创造出什么传奇,只招来了轻蔑;到现在的阶段,他想到这一点肯定都快气疯了。他在追踪我,要跟我算十三年前的旧账,这恰恰证明了我正在说的话……我对他至关重要——他干掉我,这至关重要——因为我是被我们的秘密行动创造出来的。他想让我们见识见识,表明他比我们所有人加起来还要厉害。”
“也可能是因为,他仍然觉得你能认出他来。”
“这我一开始也想到了;但已经过去了十三年,我又没有任何动静——我必须得考虑其他的可能性。”
“所以你就转到莫里斯·帕诺夫的领域,为‘胡狼’绘制了一张心理肖像。”
“这儿可是个自由国家,我为什么不能干莫里斯的那一套?”
“与大部分国家相比,这儿确实是自由的,但这一切又能把我们引向何处呢?”
“因为我知道自己是对的。”
“这可不是什么答案。”
“不能有任何虚假或伪造的东西,”伯恩在扶手椅上往前一倾,胳膊肘撑在光着的膝盖上,两手合到了一起,“卡洛斯能发现精心设计的痕迹,那是他首先会去搜寻的东西。我们的梅杜莎一定得是真人,而且得真的惊慌失措才行。”
“这两点都没问题,我告诉你了。”
“他们得惊恐万状,慌得竟然想去联络‘胡狼’这样的人。”
“这我就不知道了——”
“这一点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伯恩打断了他,“除非我们能查出他们在隐瞒什么。”
“但我们只要在兰利开动电脑,德索就会发现。另外,如果他是那个什么鬼组织的成员,他肯定会去警告其他人。”
“那就不要在兰利搜索。反正现在掌握的情况足以让我进行下去,你帮我把地址和私人电话号码弄来就行。这你可以办到,对吧?”
“当然可以,这事级别不高。你打算干什么?”
伯恩微微一笑,他平静的话音中甚至带着几分温和,“冲到他们家里去?要不就在吃开胃点心和主菜的间隙,用麻醉针扎他们的屁股?”
“现在我听到了杰森·伯恩的声音。”
“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