泄了气的皮球,立刻情绪低落,立刻愁眉苦脸。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张小燕千里迢迢赶来,只是为了招兵买马,让吕武帮她回去教训马延龄的老婆张素芹。尽管不久以前,张小燕已经用菜刀在张素芹的肩膀上砍了一刀,但是她显然还不解气。张小燕与张素芹不共戴天,张小燕和张素芹你死我活。她们之间的仇恨,比山高,比海深。只要能够惩罚张素芹,张小燕不惜一切手段。只要能够惩罚张素芹,张小燕做出什么样的牺牲都可以。只要能够惩罚张素芹,张小燕愿意上刀山,下火海。
一提到张素芹,张小燕就怒不可遏,就咬牙切齿,就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吕武,你一定要给我出这口气。”
张小燕说:“这次非要让张素芹那女人吃些苦头。”
张小燕说:“我要让张素芹知道我的厉害!”
张小燕说:“我要让她毁容!”
张小燕说:“我要让她变成聋子,变成瞎子,变成哑巴!”
吕武支支吾吾,不作正面回答。
张小燕说:“我就指望你了,吕武,我知道你一定肯帮忙。”
“我当然肯帮忙,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这话我还要听。”
吕武面露难色:“可这人是个女的。”
“女的怎么了?”
“我吕武怎么可以动手揍女人?”
张小燕不以为然,嘴一撇,有些不高兴:“为什么不可以?”
“堂堂的男子汉大丈夫,去动手打个女人,那还不给人笑话?”
吕武最终不得不答应张小燕的请求,从一开始,他就很勉强,可是在张小燕的死纠活缠下,也实在找不到什么借口拒绝。既然吕武喜欢张小燕,他又怎么可能拒绝她。到第三天,为了省下几块钱的路费,我们翻过一座山,走了几十里路,通过吕武一个叫小陆的朋友,搭上一辆长途货车。是那种运输活鸭子的敞篷大卡车,这车一路颠簸,翻山越岭,走了十几个小时。等开到目的地,坐在卡车后面的吕武和木木,几乎已经被熏得完全窒息。我们又饥又渴,扬起的灰土塞满了牙缝,舌头一舔就觉得磨牙。那鸭子的臊味,钻过鼻孔喉咙口,直扑肺部,像是在肺叶上刷了一层又厚又腻的油漆。这以后的几天里,我们的喉咙口老是源源不断地往外冒鸭臊味。
正是这次灾难性的旅程,让吕武改变了主意。回到戏校大院以后,吕武一再拖延张小燕的报复计划。张小燕天天跑过来纠缠,她甚至拉着吕武去侦察过地形。张小燕说,如果他觉得作为一个男人,不好意思公开教训张素芹,可以躲在暗处,等张素芹下夜班回来的路上,神不知鬼不觉地暴打她一顿。然后再迅速离开,回到插队的地方,谁也不可能会想到这是他干的。
吕武对张小燕一味敷衍,后来实在躲不过了,摊牌说:
“明人不做暗事,你真要是这么恨她,我替你把她男人狠狠揍一顿,保证叫马延龄鼻青脸肿,满地找牙,你信不信?”
“谁要你逞这个能,我就要你打那女人,”张小燕气鼓鼓地说“什么明人不做暗事,不敢就说不敢,别给我找借口。我告诉你,别人我谁也不想打,就要打那个女人!”
“打女人,我真下不了那个手。”
张小燕非常失望,是一种非常痛心的失望。让她最失望的,是吕武害怕继续纠缠,竟然不辞而别,偷偷地逃回插队的地方。如此怯弱的行为与吕武的威名不符,结果愤怒的张小燕把满腔的怨恨,都撒到了木木身上。她从木木那里得知吕武已经走了的消息,愤怒之下,非常失态地扇了木木两记耳光。突如其来的两记响亮耳光,仿佛从万里晴空滚落下来的惊雷,仿佛黑夜里炫眼夺目的闪电,一下子就把我给打闷了。虽然张小燕当时就低声下气向木木道歉,可是我还是孩子气地哭起来,眼泪扑落扑落直往下掉。再也没有什么比不明不白的两记耳光更让木木感到丢人,结果张小燕花了很大力气,赔了许多不是,最后自己也哭了,才把木木哄得不流眼泪。
张小燕正是从那以后,变得越来越邪恶。她又一次成为戏校孩子中间的女魔王。比她年龄大或与她一般大的孩子,不是下乡当知青,就是留城进了工厂,只有张小燕仿佛永远准备待业在家。张小燕喜欢和那些比她年龄小的男孩一起玩,对于那些处于青春期最不安分的男孩来说,张小燕的最大魅力在于无所顾忌,在于她敢想敢说敢做,敢于做出赤裸裸的挑逗。她知道如何控制和驾驭那些男孩,让他们屁颠颠地围着她转,心甘情愿听她的调度和使唤。
几乎所有的男孩与张小燕之间,都有不可告人的小秘密。王叔平初中毕业的那一年,每到星期四上午,这一天是他父亲的休息日,他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将父亲的自行车偷出来,然后在戏校大门东侧的杨柳树下与张小燕汇合,气喘吁吁地将她一直送到郊区的文物仓库。这是一段很远的路程,中途还必须时刻担心不能让交通警察看见。付出如此艰辛劳动的代价,只是张小燕断断续续地给王叔平看一些裸体素描。这些素描出自马延龄之手,都是用铅笔画的,是毫发毕现的写实风格,而画中的人,自然也就是张小燕本人。让一个男孩看自己的裸体画,是一个很大胆的牺牲,在那个封闭的年代,这样的牺牲足以让任何一个青春期的男孩卖命。
王叔平只要将张小燕送到目的地就行,剩下的事情再也不用他操心。他现在该做的,就是赶快骑车回去。文物仓库原来是一座颇有些历史的古庙“文革”初期被抄的大量文物,像垃圾一样都堆在这里,本来是想集中销毁的,后来有了一道中央的命令,这些价值连城的文物,便被堆放在不同的大殿里封存起来。马延龄当年的一个学生朱浩被发配在这看管文物,所谓看管,其实就是做一个不折不扣的门房。朱浩养一条巨大的狼狗,平时闲得无任何事情可做,那年头根本没有人会想到去偷文物,于是一门心思琢磨古画。朱浩后来成为鉴定文物的大专家,成为国宝级的权威人物。文物界对他的迷信,已经到了神奇的地步,尤其是对古代名画的判断,通常他说是真的,就是真的,他说是假的,绝对真不了。
星期四是马延龄与张小燕秘密幽会的时间。朱浩除了迷古画,最大的业余爱好是成人之美。尽管张素芹对马延龄防范森严,可是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男人会跑到一座野外的破庙里风流快活。由于不通公共汽车,对于不会骑车的张素芹来说,郊外的这座古庙实在太遥远。既然这里真的藏着许多古代名画,张素芹对马延龄躲在这临摹古画便深信不疑。隔一段时候,马延龄就让张素芹看一幅仿古作品,对美术知识只是一知半解的张素芹决不会想到,这些画其实都是马延龄学生的功课。
马延龄最初告诉自己的学生,他只是想找个隐秘的地方进行人体写生。在当时,对着裸体模特画画,传出去将是一件耸人听闻的大事。马延龄夸大了自己对艺术的执著,朱浩很快就发现老师真正的兴趣,根本不在什么写生上面。每到星期四,这座破庙的某个大殿里,便会传出连菩萨听了都会皱眉头的淫声荡语。星期四是马延龄和张小燕的节日,他们忘乎所以,就在朱浩的耳朵根里尽情狂欢作乐。这期间惟一的一次意外,也是有惊无险。有一天,张素芹突然从天而降,领着省革委会的一位副主任乘着小轿车冒冒失失来访。这次突然袭击的起因,是马延龄的一幅内容为“世界人民大团结”的参展油画,被当时主持中央工作的某位领导同志选中,作为访问非洲时送给对方元首的见面礼,由于这是一件很有荣誉的事情,结果这位来自军区的省革委会副主任,一定要亲自拜见马延龄,要当面把这好消息告诉他。
砰砰砰的敲门引起了一阵阵狼狗的狂吠,紧接着便是张素芹的尖声叫喊。幸好是狼狗拖延了时间,当马延龄的学生将咆哮着的狼狗拴好,张素芹领着省革委会副主任喜气洋洋地跑进来。幸好张素芹并不知道马延龄在哪一间房子里作画,赤身裸体的张小燕连衣服也没来得及穿,慌乱中抢了画架上的草稿,一头钻进菩萨的大肚子里。马延龄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他手忙脚乱地穿着衣服,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躲进另一尊菩萨的肚子。张小燕的衣服还搁在十分显眼的地方,马延龄急得差点叫出声来,他将衣服飞快地裹成一团,塞进另一尊菩萨的肚子,然后开门就往一个小院子里跑。他脑子里当时只有一个念头,这就是一定把张素芹引开。
偏偏张素芹那天丝毫都没有起疑,因为是坐公家的小轿车来的,她显得很兴奋。朱浩一边偷眼看师娘,一边忍不住对老师做了一个鬼脸。省革委会副主任挺着将军肚,笑着上前与马延龄握手,感谢马延龄为省里增了光,为促进世界人民的友谊,做出了自己应该做的贡献,他用很浓重的乡音说:
“亚非拉人民,本来就是一家人嘛!”
马延龄怔了好半天,费了好大劲,才弄明白怎么一回事。他不知道该如何称呼眼前这位首长,更不知道此时应该说些什么,就一个劲地傻笑。这只是一次有惊无险的小插曲。省革委会副主任相当于后来的省委副书记,他对文艺并没有太多了解,可是既然分管文教工作,很愿意结交文化人。接下来,在一种十分亲切的气氛中,在马延龄的带领下,他兴致勃勃参观了张素芹说的所谓临摹古画,由于对这些仿古作品说不出什么好来,他时不时地点点头。马延龄很快从惊恐中缓过劲来,他神采奕奕,谈笑风生。见面活动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省革委会副主任突然提出要去厕所,马延龄立刻屁颠颠地带他去后园。后园早已是一片废墟,他们进去的时候,一群喜鹊惊飞起来。马延龄率先做出示范,他往前走了几步,一边回头说话,一边很放肆地掏出自己的家伙。一种异样的冰凉感觉让马延龄吓了一跳,但是他很快又镇定下来,装出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若无其事地回头看着省革委会副主任。马延龄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安全套还没有来得及取下来。
成功的偷情暂时抵消了张小燕对张素芹的刻骨仇恨。那一段时候,每个星期四的黄昏时分,马延龄都用自行车匆匆将张小燕驮到公交汽车站,而且必须赶在最后一班车发车之前。他将情意绵绵的张小燕送到车上,给她两角钱买车票,然后自己重新回到那座破庙里去。通常情况下,每个星期四的晚上,他都要住在这里,将自己的身心好好地收拾一番。一切都安排得非常周密,一切都是恰到好处。
张小燕要在公共汽车上挨过漫长的四十分钟,差不多穿过了整个城市。为了不使张素芹生疑,回到戏校的张小燕,一时间变成了非常听话的女孩子,她遵循着马延龄的安排,在星期四的这个晚上,尽可能地让自己在张素芹的眼皮底下出现。张小燕对马延龄的痴迷曾让许多人百思不解,她死心塌地地听从他的摆布,像一头套上了缰绳的小母马一样温顺老实。离马延龄家不远有一盏路灯,晚饭以后,一定有几个人坐在这里打扑克,张小燕常常在这一天的晚上去看人玩牌,看到时间很晚才回去睡觉。她的脑子并不好使,看别人打扑克,往往都不明白别人为什么会这样出牌。
这一年的梅雨季节很短,天气突然开始变热了,温顺听话的张小燕的情绪,也开始有些捉摸不定。她的脾气随着气候的变暖,开始变得暴躁起来,成天和家人吵架,与母亲汤若冰吵,与继父张继庆吵,与妹妹张小蝶吵,与可能遇上的任何人大吵特吵。毫无理智可言的激烈争吵,一直持续到呼啸的警车将张继庆从戏校大院带走为止。那段时候,张小燕的表现真是惊心动魄,她的情绪喜怒无常。除了歇斯底理地和家人吵架,张小燕突然变成一个非常极端的女孩,她老是利用自己年龄上的优势,唆使戏校大院的这个孩子打那个孩子,又唆使那个孩子欺负另一个孩子。
也就是在那个火热的夏天,张小燕彻底地堕落了。她怀孕堕胎的消息不胫而走,人们到处都在议论这件事,猜测谁是真正的肇事者。张小燕立刻臭名昭著,她作为一名坏女孩开始名副其实。没有什么比女孩子未婚先孕更骇人听闻。所有的家长都反对自己的孩子像狗腿子一样地跟在她后面跑,但是大人越反对,孩子们就越愿意和她在一起。张小燕越坏,张小燕越堕落,对男孩子来说就越有神秘感。暑假开始了,在将近两个月无所事事的日子里,孩子们不可能像囚徒一样被关在家中,大人有大人的事要做,小孩也有小孩的事要做。张小燕在摆布男孩子方面,又一次显出了她的手腕。
在当时,无论谁顺从了张小燕的安排,就有机会看到马延龄为她画的裸体素描。这些裸体素描是张小燕的鱼饵,屡试不爽,可以让任何一个意志坚定的男孩上钩。刚开始,张小燕向大家展示的,还都是一些撕去了脑袋的素描,但是仅仅是这些不完整的身体,已足以让男孩子震撼,足以引起情不自禁的咂口水声。张小燕从来就不是个智力正常的女孩子,一方面,她不想让大家知道画中的人是谁,另一方面,又乐意他们去猜谜,并且时不时地给他们一些带有色情意味的暗示。
很快,最后的羞耻之心也不复存在,张小燕直截了当地告诉大院的那些男孩,那就是她,她就是这个样子。她原汁原味地贩卖着马延龄的话,说裸体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艺术,告诉大家,一丝不挂的女人,才是最美的女人。多少年以后,戏校大院的男孩长大成人,重新回忆当年的情景,没有一个人不觉得张小燕有些傻,有些缺心眼,可是他们又不得不承认,自己当时确实一个个也鬼迷了心窍。那是一个极端封闭保守的时代,为了多看几眼纸片上的张小燕,谁都愿意心甘情愿听从她的驱使。张小燕肆无忌惮地撒野,充分释放着身上的邪恶本能。那一段时候,她差不多就是邪恶的化身,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教唆犯。没有人怀疑她不是个女流氓,没有人相信还有比她更女流氓的女流氓。在张小燕的教导下,大家发现大胆学坏,其实要比学好更容易,也更有意思。
张素芹成为戏校大院男孩子共同的敌人,在张小燕的直接教唆下,针对张素芹的恶作剧,五花八门层出不穷,一招比一招更阴损。起先还只是向她扔小石子,接下来干脆发展到用报纸包了大便,躲在黑暗中,猛地朝她脸上摔过去。渐渐地,对张素芹的小打小闹,已经不足以让张小燕解恨,她开始与社会上的流氓沆瀣一气,非常下流地勾结在一起,成了祸害一方的女混世魔王,是派出所挂了号的著名人物。她的坏名声不再只局限在戏校大院。对张素芹的骚扰持续了好几年,最严重的一次是在两年以后,也就是一九七二年的深秋,有一天张素芹下夜班回来,经过戏校操场的时候,两个蒙面大汉将她扑倒在地,用一块事先准备好的毛巾塞进她的嘴里,在对她进行了一番放肆地猥亵羞辱之后,把她半裸着绑在路边的一棵大树上,直到第二天一早才被人发现。
这样的恶性事件没有理由不怀疑与张小燕有关,甚至她也说不清楚自己是否卷入了其中。张素芹是张小燕不共戴天的死敌,根据这样的出发点,张素芹吃什么样的苦头都是活该,受什么样的罪都是报应。张小燕拍手称快,张小燕幸灾乐祸,张小燕恨不得冲到大街上去痛痛快快地喊上几嗓子。张小燕希望张素芹下地狱,希望她走在大街上被汽车撞死,经过大树时被树倒下来压死,打雷时被雷电劈死,吃饭时被米团噎死,打针时青霉素过敏,睡觉时做噩梦,乘公共汽车钱包被偷。张小燕希望天下所有的倒霉事,都集中到张素芹一个人身上。
惟一能相信张小燕清白的,是张素芹的儿子马小双,因为在事件发生的那几天,他一直和张小燕在一起,形影不离,如漆似胶。只有马小双才能确凿无疑地知道张小燕与这次袭击毫无关系,他知道她根本就分不出身来策划这件事情。这时候,十七岁刚出头的马小双从不良少年中杀开一条血路,打跑了那些成天围在张小燕身边乱转的流氓阿飞,一举成名,成为称霸一方的少年英雄。马小双成了不折不扣的征服者,作为胜利者,他毫不含糊地将比自己大四岁的张小燕据为己有。张小燕生来就是做压寨夫人的命,生来就是要让那些小流氓为她竞争,为她你死我活。那些年头里,张小燕名震半个城市,她走马换将不停地变换着男朋友,谁的势头大,她就和谁在一起,或者换句话说,她和谁在一起,谁的势头就大,谁就是山大王。
张素芹遭袭击的那天上午,马大双首先想到的,是应该去通知自己的双胞胎弟弟马小双。他冒冒失失地去敲张小燕的房门,当时的张小燕借住在离戏校大门不远的地方。马大双一边使劲敲门,一边狂呼马小双的名字。
马小双说:“你急什么,我他妈还在床上。”
马大双说:“你他妈赶快起床!”
马小双说:“我他妈就不起来。”
马大双说:“你再不出来,我踹门了!”
马大双一脚将门踹开,马小双和张小燕赤条条地正躲在被子里。张小燕迅速将马小双从身上推开,捞起身边的枕头就向马大双扔过去。怒不可遏的马大双冲向张小燕,用力将盖在他们身上的被子掀了,马小双触电一般地跳起来,于是双胞胎兄弟打成了一团。张小燕慢腾腾地穿着衣服,说:
“打,直管往死里打好了,谁也别停手!”
张小燕又说:“你们真有种,到外面去打,外面地方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