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代表老顾是山东人,长得十分严肃,眼睛大,眉毛很黑很浓,说话前先干咳一声。谁见他都有些怕,第一次露面,工宣队刘师傅为大家介绍,他连个简单的笑脸都没有,很严肃地说:“到部队都叫首长,这地方上,以后就叫俺老顾同志好了,要不,就叫俺老顾。”没人称呼他叫老顾同志,更没有人直呼老顾,大家不知怎么统一了口径,都喊他顾代表。顾代表是当时戏校的最高行政领导,他一开始并不喜欢这称呼,都坚持这么叫,习惯也就成了自然。
顾代表来之前,戏校的大事小事工宣队说了算,因为工人阶级领导一切。顾代表是军方的代表,他身上没有带着枪,枪杆子里出政权的余威还在。大家聚在一起说着什么,一看见他,脖子那里立刻像绳子打了结一样,顿时都不敢吭声。顾代表来戏校不久,便来拜访李道始。李道始那时候已结束挖防空洞的活儿,依然还在努力改造着世界观,依然是谁的话都老老实实听,见了什么人都俯首帖耳。顾代表的突然来访让李道始受宠若惊,他不知所措地站在那,明知道顾代表不是来教训他的,依然摆出一副准备听训的神情。李道始老实巴交的样子让顾代表觉得好笑,他反客为主地说:
“来来,老李,我们坐下来谈,不要老站着。”
顾代表即使笑起来,也仍然很严肃。这次谈话是李道始即将被起用的一个重要信号。文化大革命初期被打倒,李道始像畜生一样地被关进牛棚,这是人生旅途中的最低点,过了这道坎,行情就开始触底反弹,一天天好起来。乱哄哄的戏校已好几年没有招收新生,现在,大学开始恢复招生,各类中专学校也要跟着一起动作。顾代表来找李道始,目的就是想谈谈招生的事情。顾代表说,毛主席他老人家怎么说的,毛主席说,老九不能走,这话说得好哇,真抓业务,还要依靠你们这些知识分子。有人说你们是臭知识分子,臭气熏天,这话俺不赞同,经过改造,只要愿意为人民服务,就是香的知识分子,臭老九为什么不能变成香老九。
顾代表板着脸说:“人也还得有些知识才好,对不对?”
顾代表一边说,突然发出怪异而又爽朗的笑声。他大笑不止,听话的人一时捉摸不透他的意思。顾代表强调戏校的情况有些特殊,光靠群众推荐工农兵学员的方式肯定不行。在当时,群众推荐是必须的,但是,既然是招来当演员,年龄太大便没有培养前途。顾代表希望李道始能发表自己的意见。李道始老老实实地听着,不做任何表态。顾代表说,你怎么不说话,俺来就是想听听你老李怎么说,不要有什么顾虑嘛。李道始继续装聋作哑,一脸傻笑,顾代表说什么他都点头。顾代表后来也受不了了,说老李你怎么老是点头。
顾代表和李道始谈话的时候,木木正伏在一张小桌子上,用电烙铁往线路板上焊电子元件。那时候,我开始迷恋半导体,买了各式各样的零部件,自己装配收音机,从一个三极管玩到六个三极管的。顾代表和李道始聊了很长时间,两人似乎很投机,先是顾代表一个劲地说,后来李道始的话也多起来。终于谈完了工作,顾代表向木木走过来,对我正在进行的工作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津津有味地看着,赞赏有加,最后摸着我的脑袋,说小家伙很聪明嘛,你这到底是在忙什么。李道始在一旁连忙献殷勤,说自己儿子喜欢玩无线电,已忙了许多天,可是一点声音也没有。
我不服气地说:“谁说没有,有声音的时候你又不在。”
李道始当了革委会副主任以后,顾代表经常来谈工作。顾代表最愿意找各种各样的人谈话。虽然他看上去很严肃,时间一长,就知道他其实是个很容易让人接近的人。顾代表终于有机会欣赏我自制的半导体收音机。那是一个由肥皂盒改装的小收音机,得用耳机听,只能收到两个电台。顾代表对木木的成绩十分敬佩,当他听说我那个怪怪的耳机,是用一个塑料的清凉油空盒和一截旧的钢笔笔套改制而成,立刻伸出大拇指,把木木好一顿夸奖。
“这孩子太聪明了,”顾代表说的那个太字,非常有地方特色“要俺说,这孩子日后一定出息。”
我对顾代表的好感不仅是因为他常夸木木聪明,我喜欢顾代表,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他许诺让我去当兵。在我的青少年时代,参加人民解放军是每个男孩子最美好的梦想。那时候,当兵不仅要体格强壮,还有严格的政审条件,通常都要开些后门才行。顾代表说,他搞了那么多年的后勤,让木木当个兵,那还不是小事一桩。解放军是个最好的大学校,干什么都没有当兵好,参军可以不用上山下乡,复员以后还可以有最好的工作。顾代表告诉木木,有谁谁谁,还有谁谁谁,都是他打了个招呼,很轻易地参了军。顾代表一天都穿着军装,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木木没有理由不相信。
顾代表说:“当兵好,当了兵,还可以搞你的无线电嘛。”
“你说话要算话。”
“这孩子,”顾代表信誓旦旦地说“俺说话不算话,谁说话才能算话。”
顾代表有六个女儿,两个大的在部队里当兵,老三回老家务农,更多的时候是赖在父母身边,老四中学刚毕业,在家里待业,老五与木木同一届,与我同校不同班,老六比我低两届,已经读完小学。顾代表的家是个女人成堆的地方,他老婆是没有工作的家庭妇女,老婆孩子丈母娘加上一个离了婚的小姨子,浩浩荡荡地都挤在一间二十多平方米的房子里。或许是房子太挤的缘故,顾代表常以办公室为家,不是吃饭和睡觉绝不回去。
顾代表的军人脾气在戏校成为奇谈,他闹牙疼,不去医院,却咧着嘴跑到电工班要了一把老虎钳。他差点把几个女教师吓晕过去,因为在替自己拔牙的时候,他的嘴角不停地流血,他对着镜子,舞动着老虎钳,一次又一次把老虎钳塞进嘴里。他仿佛一条吞了鱼饵的鱼一样乱晃,差点就把自己拎起来悬在空中,那颗血淋淋的牙齿终于被拔了下来,他疼得不住地用山东话骂娘,然后好像展览什么战利品一样向周围的人炫耀着他的勇敢。据说他当年在战场上,就以不怕死闻名,渡江战役时,他领着一个加强连冲锋,迎面的机枪子弹像雨点似的扫过来,身边的人差不多全死了,偏偏他幸存了下来。
顾代表喜欢给男孩子们说一些战争年代的故事,解放战争怎么样,抗美援朝怎么样。可是我们这些孩子当时瞎操心的一个问题,是顾代表如何与他老婆睡觉。他们家就像一个大的军用帐篷,除了一张吃饭的方桌子,所有的床几乎都挨在一起。我们非常无聊同时又非常热烈地进行讨论,最后得出的结论是,顾代表只能摸着黑办事。黑灯瞎火的,万一弄错了又怎么办。还有,要干事总会有些动静,按照顾代表的脾气性格,那叽叽嘎嘎的声音肯定小不了。大家有理由相信,顾代表很可能把战场挪到办公室去。在顾代表的办公室,有一张全戏校最大的办公桌,办公桌上放着一块巨大的玻璃台板,玻璃台板已有了好几道裂纹,用白色的卫生胶带粘着,下面压着一张世界地图。
顾代表的老婆常常到办公室去喊他回去吃饭,有时候喊着喊着就没了声音。办公室的门被悄悄带上,于是大家有充足的理由认定,顾代表的那张大办公桌,此时已成了剁肉的砧板,他老婆此时正坐在那冰凉的玻璃台板上,硕大的屁股底下压迫着全世界的版图。顾家的女人都是大屁股,无论是六个女儿,还是顾代表的老婆和小姨子,走路的时候,结实饱满的屁股永远高傲地撅着,而且像鸭子一样左右摇摆。此外,与女性特征有关的东西都十分显眼,除了屁股大,xx子也大,大得仿佛充了气的气球,仿佛灌满了水的塑料口袋。她们还有一个惊人的遗传基因,所有人的嘴都像鱼唇似的,不只是翘,而且尺寸也大,大得有些夸张,大得都能把自己的拳头放进去。
很长一段时间里,顾氏六姐妹的大嘴成为男孩子喋喋不休的话题,为了将她们区别开来,就好像是称呼大学生,我们用大一大二直至大六来称呼顾氏姐妹。有一天“小眼睛”很神秘地向大家宣布,说人的某些特征都有象征意义,男人的鼻子女人的嘴,上面怎么样,下面也怎么样。这是他母亲金凤的经验之谈,根据这个逻辑,顾家的女人们进一步成为我们的嘲笑对象。那个年头,所有的男孩都像十恶不赦的小流氓,我们正准备进入高中,没有一个人愿意好好读书,成天嘻嘻哈哈说笑,熟练地运用着只有自己才明白的隐语。有一天,我们正在练功房门口的台阶上玩,顾老三从我们身边走过,马小双十分惊叹地说:
“乖乖,真是他妈的大!”
马小双那时候早已经是戏校大院孩子中当然的第一号人物,不仅是在戏校,周围那一大片地方,他的名声也是最响。在前不久结束的一次比较大的械斗中,他将四十五中学的老黄河打得鼻青脸肿。老黄河也算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了,因为长得又高又大,大家把他比喻成当时马路上常见的黄河牌大货车。谁也没想到老黄河竟然不是马小双的对手,从明显的占着上风,到最后竟然不顾体面地落荒而逃。马小双从此以后,威名更加远扬,直到后来被送去劳教,似乎还没有听说过谁是他的对手。顾老三显然听到了马小双流里流气的声音,她回过头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们忍不住都笑起来。不怀好意的笑声让马小双感到很得意,他继续发出感叹,做出百思不解的样子,大家便明知故问,油腔滑调地问是什么东西大。
马小双说:“什么东西都大。”
于是我们齐声高唱“天大地大,不如妈妈的屁股大”“爹亲娘亲,不如妈妈的xx子亲”如果在前两年这么唱,逮着了就是现行反革命,可是自从林副主席从天上掉下来以后,孩子们的胆也大了,气也壮了,一个比一个更不要脸。在孩子们淫秽的歌声中,戏曲班的学员在杨春芳的带领下,排着整齐的队伍走过来。那是些与我们年龄差不多的女孩子,现在是她们练功的时候,杨春芳是形体课老师,她正在教学员如何走台步,如何下腰,如何甩水袖。
这也是我们这些男孩子天天聚在练功房门口的重要原因。女孩子都穿着运动衫,是那种式样很呆板的运动衫,为了节省布料,每一件都显得十分瘦小,紧紧地裹在身上。我们不怀好意地在一旁看着,看着她们下腰,看着她们露出肚脐眼,看着她们因为出汗,已经潮湿的衣服紧贴在身上,结果rx房隆起的部位看得十分真切。人一旦不要脸,事情反而好办,我们若无其事地评头论足,指手画脚,嘻嘻哈哈笑个不停。这些女学员的xx子和顾氏姐妹比起来,要相差好几个级别,那是成人和孩子的差异,是大肉包子和小笼包子的差异。我们肆无忌惮地议论着,一个个老气横秋,一个个眉飞色舞,男孩子的存在终于让杨春芳感到忍无可忍,女学员在我们下流的目光下,一个个都有些分心,做什么动作都不能到位,于是杨春芳愤怒地冲了过来,对着我们又喊又叫:
“滚开,你们这些不要脸的男孩!”
杨春芳是一个很泼辣的女人,她是学刀马旦的,走起路来雄赳赳气昂昂。她曾经是个很不错的演员,后来嗓子突然坏了,没办法再登台演戏,只好调到戏校来当武功教师。形体课是戏校学员的必修课程,杨春芳上课的时候,手上喜欢拿根小棍子,动不动就对地板上来一下。我们从来没见她真用小棍子抽打过谁,然而她老是穷凶极恶,好像随时随地就要行凶打人一样,结果女学员见了她都有些害怕。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杨春芳对学生要求很严格,在练功房里,在她的咿里哇啦督促下,谁也别想偷一点懒。
那年夏天,杨春芳和工宣队鞠师傅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到了文化大革命后期,再也没什么比男女之间的纠葛更让我们这些孩子入迷。杨春芳比鞠师傅大了差不多有十岁,消息刚传开的时候,孩子们又一次奔走相告。我们聚集在练功房门口,趴在玻璃窗台上,一边看女学员练功,一边兴高采烈地对种种传闻进行议论。鞠师傅当时已三十岁出头,长得黑黑的,是一张娃娃脸,眼睛炯炯有神。因为是未婚,一段时间内,替他做媒的人络绎不绝。据说工宣队刘师傅的一个徒弟就对他有些意思,但是他根本就看不中人家。鞠师傅拒绝了很多好姑娘,偏偏对徐娘半老的杨春芳情有独钟。
杨春芳丈夫是一个地方戏剧团的小领导,生活方面犯过些小错误,因为有把柄捏在别人手里,遇事都让着老婆。关于杨春芳丈夫的生活错误,有多个不同的版本,每一个版本都为我们这些孩子所熟悉。其中最荒唐滑稽的一个故事,就是他巧妙地利用女人之间的仇恨,把一部戏中的ab女主角都睡了。这是一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故事,两位女主角明争暗斗,几乎同时成了杨春芳丈夫的毒招。到了文化大革命中,事情败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两个女人都写大字报互相检举揭发对方,结果发现他在不同的女人床头,说的完全是相同的一番话,用的都是同样的词汇,编造了同样的谎言。在a角面前,他拼命地说b角有什么不好,有什么思想方面的问题,到了b角面前,正好反过来说a角。
工宣队刘师傅早就警告过鞠师傅,他对杨春芳并没什么好感。刘师傅语重心长地开导着年轻的鞠师傅,希望他不要被女色迷住了心窍。工人阶级正担负着改造知识分子的艰巨任务,这是历史赋予他们的光荣使命,刘师傅现在最担心或者说最痛心的,就是工宣队在知识分子堆里,弄出什么不光彩的事情来。资产阶级是一个大染缸,工人阶级真的得当心红的进来,黑的出去。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历史的教训也值得注意,刘师傅一遍遍地告诫鞠师傅:
“千万要记住,我们是来改造资产阶级的,不是来同流合污的。”
那年的暑假,戏校大院的男孩和鞠师傅发生了尖锐的冲突。在此之前,生着一张娃娃脸的鞠师傅和孩子们关系一向不错。显然是杨春芳从中挑唆,有一天,大家正趴在练功房的窗台上说笑,说着笑着,鞠师傅突然凶神恶煞一般冲了过来,拎着两个小孩的耳朵,不容分辩地就往总务处办公室拖。被拎耳朵的孩子立刻杀猪似的哭起来,其他的人一哄而散,鞠师傅气势汹汹地威胁说,以后谁要是再敢到练功房这边来乱转,看到谁就把谁捉起来。正在上形体课的女学员都跑到门口来看热闹,杨春芳幸灾乐祸地在一旁帮腔。
这次冲突导致了紧接着的一场战争,孩子们并没有把鞠师傅不许再接近练功房的威胁放在心上,恰恰相反,由于早就听说他和杨春芳之间的关系不明不白,大家决定针锋相对,同时向他们两人开战。我们主动进攻,找到了杨春芳的儿子,把他骗出来,狠狠地教训了他一顿,猛揪他的耳朵,然后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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