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日光景,将传晚膳了,人才回转。沈青蔷有意将她叫到面前,却不直问,只一味东拉西扯,说些不着边际的闲话。主仆两个各自心知肚明,却偏偏面上一丝不露,也亏得是玲珑,果真好城府,进退应对,沉静若水,连眼睛都未多眨半下;到头来还是青蔷先缴了械,自笑了,打发她出去了事。
深宫的白昼漫长的惊人,在千篇一律的结交、拜望、回访、游宴之中;在因为无话可说而常常戛然而止、满座相对尴尬无言的谈话之中;在对日升日落、斗转星移、一朵花的开放和凋萎长久的凝望之中,时光终于一片一片的消磨殆尽——然后便是寂静到令人恐惧的无边夜晚
好几次,沈青蔷坐在窗前,几乎都要克制不住那股想要褪去宫装、拔下簪环、将锦绣珠履踢到一边、尽情地毫无仪态地伸一个懒腰的冲动;但最后她只能笑一笑,垂下头去,摊开手掌——指缝间早已生满了腐朽的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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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裕十三年的夏天便这样不留痕迹的去了,让后宫女子担心的事情终究并未到来。那之后,靖裕帝只传召了沈宝林三五次,虽比一般不得宠的妃嫔好些,却也实在称不上出类拔萃。在这后宫之内,基本还算雨露均沾,唯一稍显特立、超乎众人之上的,依然还是那位婕妤沈紫薇——只是,自从那一日偏僻的西苑里“偶遇”之后,她在的地方她便定然不在;这倒正是沈青蔷求之不得的,真撞见了,定然尴尬,能说些什么呢?
至少在这一点上,她们姐妹二人可谓是“心有灵犀”的。
入了秋,忽然有一日,沈青蔷午寐方醒,正对镜梳妆,点翠走进来,笑吟吟说道:“主子,淑妃娘娘传您的。”
青蔷怔了一下,早上方才去过晨省,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闲话便回来了,一切如常,怎么这会儿却突然来召唤?她不由望向侍立一旁的玲珑,玲珑却仿佛早有预料,只道:“主子去了,切记不带眼睛、不带耳朵,更不要带那条舌头”
一踏进紫泉殿,沈青蔷便已发觉殿内陈设大异寻常。两厢立起了一人高的织锦幔帐,四个角落里烧着龙涎香,平素里往来如云的太监宫女,赫然都不见了。
沈淑妃一袭素衣、淡施脂粉,身边只跟着一个琼琳。见她来了,脸上立时堆上喜色,吩咐不必多礼。
在路上,沈青蔷一直犹豫不决,究竟要不要听从玲珑的叮嘱;那丫头虽不至于害她,但实在行事蹊跷、善恶难辨、深不可测。幸好,一见着沈淑妃,娘娘不待她问,已当先开了口:“青儿,你且陪我等一等,紫儿可还没有来呢”
青蔷毕恭毕敬答应,但听得沈淑妃又道:“如此大事,她却只是耽搁,太也不像话了”
沈青蔷听她自己引上了正题,便不动声色,只含笑静听,果然淑妃娘娘忽然一抚额,笑道:“瞧我,几乎忘了!今日是蓬莱仙人的寿诞,这位神仙素来慈悲,兼着法力通天,你和紫儿,都要拜一拜才是,求仙人保佑,早日怀上一个龙子。”
沈青蔷连忙答应——只是,一听到这“仙”字,总忍不住想起另一件事来。
正说话间,沈紫薇也到了。她的妆容素来富贵华丽、众所难及,这一次,却也打扮得着实淡雅,仿佛月中仙子——从青蔷身边经过,心无旁骛目不斜视,带起一阵袅袅香风。
青蔷微微笑了,垂首跟随其后。
——沈淑妃便携着两个侄女,这一次连琼琳也不带了,只姑侄三个一路转折,来到紫泉殿侧厢的经堂之内。
经堂四四方方,并不算大,唯一的一扇窗子还是紧闭着的,两侧烧有无数明烛,屋内见不到半点天光。一行人姗姗而来时,沉香供案上早已摆满了各色祭品,从珠玉打造的昂贵玩器到时令的鲜果鲜菜,应有尽有。
沈青蔷抬头望向供案之后,隐隐有些失望。但见墙上悬着一副长长的画轴,画轴前却又立有一面青色的纱屏;透过这道障碍,只能隐约瞧见画上画着的是个人影儿,至于是男是女、是老是少,统统分辨不清。
沈淑妃在香案前静立良久,忽然袍袖一挥,俯身跪拜下去。沈青蔷连忙跟着下拜,但见淑妃娘娘三叩首后,并不起身,依然跪在那里虔诚祝祷,口中念念有辞。
青蔷凝望着姑母的背影,望了良久,又缓缓转过头向身侧投去一瞥,谁料沈婕妤也正在看着她,冷不防两个人的目光撞在一处,几乎发出金铁相击的悲鸣之声。
姐妹二人长久地互相躲着走,着意比陌生人更加淡漠三分,这一下猝不及防,双双怔在当地。
还是沈紫薇反应快些,率先闪开了眼;青蔷也紧跟着收回了目光,眼观鼻鼻观心,盯着眼前的一小片青砖不放。
片刻后,耳中忽听得沈紫薇“嗤”的冷笑一声,也不知道是在笑她,还是在笑自己。
跪在前面的沈淑妃总算祈求完毕,站起身来,想是不曾听见沈紫薇渎冒神明的冷笑,并没有说什么。只轻移莲步,自供案上取了上好的檀香,在一旁的蜡炬上点燃,持香三拜,方小心翼翼供于正中的黄金香炉内。
淑妃娘娘转身,笑吟吟地对两个如花似玉的侄女说道:“你们可求好了?求好了便来上柱香吧;求神仙保佑我们沈家福祚绵长。”
沈紫薇答应一声,便站起身来。
青蔷望着她在香案前往来忙碌,心中却忽然浮现了一个问题:
“你想向神仙要求什么,沈紫薇?那么我呢?若真有神仙的话我又该如何倾诉我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