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八十年代之后,弃婴现象又开始出现,而且情况倍加复杂。这类弃婴绝对无男孩。从表面上看,是计划生育政策把一些父母逼成了野兽,但深入考察,我明白,重男轻女的传统观念,是杀害这些婴儿的罪魁祸首。我知道也不能对新时代的弃婴者施行严厉的批判,我知道我如果是个农民,很可能也是一个抛弃亲生女儿的父亲。
这种现象不管多么有损于人民共和国的光辉声誉,但它是客观存在着的,而且短时间内难以根绝。生在臭气熏天的肮脏村落里,连金刚石的宝刀也要生锈,我现在才似乎有些“悟道”了。
暴雨经夜未停,平明时分,乌云破散,射出一道血红的湿热阳光。我把女婴端到妻子炕上,求妻子照应着,然后踩着浑浊的雨水,涉河去乡政府请求帮助。走在胡同里时,我看到那道由高梁秆夹成的篱笆已被风雨打倒在地上,篱笆上蓊郁的牵牛花泡在雨水里,紫色的和粉红色的牵牛花从水中擎起来,对着初睛的天空,好像忧悒地诉说着什么。篱笆倾倒,障碍撤消,一群羽毛未丰的半大鸡冲进去,疯狂地啄食着碗口大的白菜。河里正在涨水,石条搭成的小迈桥微露水面。水声哗哗地从桥石边缘的浪花上发出。我跳桥时崴了脚,走上河堤还瘸了几十步,心想此兆非吉兆,去乡政府也未必能出手这个婴儿,但还是奔着乡政府那一片红瓦房,一瘸一颠地走得生动。
大雨抽打得乡政府院子里房屋的建筑材料格外新鲜,红砖绿瓦,青皮竹竿,都油汪汪地闪亮。大院里人声不闻。一条尖耳削尾的杂种小狼狗卧在一条水泥台阶上,对着我睁睁眼睛,又慢慢地眯缝起来。我寻找着门口上钉着的木牌,找到办公室,然后敲门。门响三声时,忽听到身后一阵风响,腿肚子上起了一阵锐利的痛楚。急回头看时,那条咬了我一口的小狼狗又舒适地趴在水泥台阶上。它依然不吱声,伸出红舌舔舔唇,然后报我一个友好的笑容。它咬了我一口我还对它充满好感,一点也不恨它。我想这条狗是条伟大的狗。我开始考虑,它为什么要咬我呢?它不是无缘无故地咬我,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它咬我一定是要我在痛苦中顿悟。真正的危险来自后方不是来自前方,真正的危险不是龇牙咧嘴的狂吠而是蒙娜丽莎式的甜蜜微笑。不想不知道,一想吓一跳。狗,谢谢你,你这条尖嘴巴的满脸艺术色彩的狗!
我的裤管上黏腻腻的,热乎乎的,可能流的是血。我为别人流血时,喝了我的血的人转眼就骂我:你的血太腥!滚吧!这个被抛弃的女婴,会不会也骂我的血太腥呢?
绿漆剥落的房门豁啦一声打开了,迎着我的面站着一个黑铁塔般的大汉子。他打量我几眼,问:“找谁?”
我说:“找乡里领导。”
他说:“我就是。屋里坐吧。你,你的腿淌血啦,怎么搞的?”
我说:“被你们的狗咬的。”
黑汉子脸上变色,怒冲冲地说:“哎哟,你看这事!对不起。这都是苏疤眼子干的好事!人民政府,又不是地主宅院,为什么要养看家狗?难道人民政府怕人民吗?难道我们要用恶狗切断与人民的血肉关系吗?”
我说:“不是切断,而是建立起血肉联系。”我指指伤腿说。
伤口里的血顺着腿肚子流到脚后跟,由脚后跟流到鞋后跟,由鞋后跟流到红砖地面上。我的血泡胀了一根挺长的烟蒂“前门”牌香烟,我看清了商标。烟丝子菊花黄。
黑大汉高声喊叫:“小王!小王!',小王应声跑来,垂手听候吩咐。大汉说:”你把这位解放军同志护送到卫生院上药。开个报销单回来报销。回来时去粮管所夏所长那里借支土枪,把这条狗打死!“
我站起来,说:“领导,我不是为这事来的,我有紧要事向领导汇报。腿上的伤我自己去治,狗让它好好活着,它挺好的,我挺感谢它的。”
“不管你谢不谢它,我们迟早是要把它打死的!太不像话了,你不知道,它已经咬伤了二十个人!你是第二十一个!不打死它还会有人被它咬伤。”黑大汉说“乱子够多了,还来添乱!”
我说:“领导,千万别打死它,它咬人自有它的道理。”
“行啦行啦!”黑大汉挥一下手,对我说:“你有什么事?”
我慌忙抽出一支烟敬给他,他果断地摆摆手,说:“不抽!”
我有些尴尬,点火抽着烟,战战兢兢地说:“领导,我捡了一个小女孩”
他的目光像电火一样亮了一下,鼻子里唔了一声。
“昨天中午,在三棵树东边的葵花地里,女婴,用红绸子包着,里边有二十一块钱。”
“又是这种事!”他心烦意乱地说。
“我不能见死不救啊!”我说。
“我说让你见死不救了吗?我是说又是这种事!又是这种事!你不知道乡里压力有多大。土地一到户,农民们自由了,养孩子也自由了,养,养,一个劲儿地养,养不着男孩死不罢休!”
“不是实行独生子女政策吗?”
他苦笑一声:“独生?二生、三生、四生、五生都有了!十一亿人口?太谦虚啦,只怕十二亿也有了!哪个乡里也有三百二百的没有户口的黑孩子!反正肉烂在锅里,跑不出中国去!”
“不是有罚款政策吗?”
“有啊!生二胎罚款两千,生三胎罚四千,生四胎罚八千!可这不管用啊!有钱的不怕罚,没有钱更不怕罚。你是东村的吧?认识吴二牙?他生了四胎了,没有地,有三间破屋,屋里有一口锅,一个瓮,一条三条腿的桌子,你罚吧!他说‘我没钱,用孩子抵债吧,要一个给一个,要俩给俩,反正是女孩。’你说怎么办?”
“强行结扎不是有过这种事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有啊,这几天正搞得热火呢!可他们比狗鼻子还灵,一有风声就跑,跑到东北去躲一年,开舂回来,又抱回一个孩子!我手里要有一个加强连才行,他妈的!这等jī巴事,不是人干的!我晚上都不敢走夜路,走夜路要挨黑石头!”
我的被狗咬伤的腿抖了一下。
他嘲讽地笑了笑。
通过敞着的门,我看到了那条安详地趴在水泥台阶上的小狼狗。我知道它的生命安全极了,粮管所夏所长家也决不会有什么土枪。
“我捡的女婴怎么办?”
“没法办!”黑汉子说“你捡着就是你的,养着吧。”
“领导,你就这种态度?又不是我的孩子,凭什么要我养着?”
“你不养着难道要我养着?乡政府又不是托儿所。”
“不行,我不能养。”
“那你说怎么办?你自己捡来的孩子,又不是乡政府逼你捡的。”
“我把她送回原地去。”
“随你的便。不过,她要是在葵花地里饿死、被狗咬死,你可就犯了杀婴罪了!”
我的喉咙被烟呛住了,咳嗽,流泪。
黑大汉同情地望着我,为我倒了一杯茶过来,茶杯上的泥垢足有半钱厚。我喝了口茶,望着黑大汉。
他说:“你去打听打听,看有没有孤寡要抱养孩子的,没有,你就只好养着她。你的家属在农村?有了一个孩子?你养着她,想落户口就算你生了二胎,罚款两千元!”
“王八蛋!”我把茶杯高举起来,然后轻轻地放下。我眼里噙着泪说“领导,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正理公道?”
领导龇出一口结实的黄板牙,笑了。
我的腿奇痒难挨,一见到地上汪着的雨水就颤抖。我想,八成是得了狂犬病了。我的牙根也发痒,特别想咬人。黑汉子在我身后喊:“你别着急,总会有人要的,乡里也帮你想办法。”
我只是想咬人。
三天过去了,女婴吃光了一袋奶粉,拉了六泡大便,撒了十几泡小便。我向妻子乞讨到四块尿布,轮流换洗。妻子非常不情愿把尿布借给我用。她的尿布是为她未来的儿子准备的,都叠得板板正正,洗得干干净净,像手帕一样,一摞摞摆在箱子里。我从她手里把尿布接过来时,看到她脸上悬挂着对我的沉甸甸的谴责。
女婴胃口极好,哭声洪大有力,简直不像个初生的婴儿。我蹲在筛子旁为她喂奶时,看着她吞没了整个奶头的小嘴,看着她因疯狂进食脸上出现的凶残表情,心里泛起灰白的寒冷。这个女婴令我害怕,她无疑已经成为我的灾星。有时我想,我为什么要捡她呢?正像妻子训导的一样:她的亲生父母都不管她了,你充什么善人?你“扫帚捂鳖算哪一枝子?”我蹲在盛女婴的竹筛子旁边时,经常想到那片黄光灿烂的葵花地,那些碗口大的头颅沉重地低垂着,机械地、笨拙地围着自己的茎秆转动,黄色的花粉泪珠般落在地上,连蚂蚁的巢穴都淹没了
我嗅到腿上被狗咬出的伤口已经开始散发腐败的气息,苍蝇围绕着它盘旋。苍蝇装着满肚子的蛆虫,像挂满了炸弹的轰炸机。我想这条腿可能要烂掉,烂得像个冻僵了的冬瓜。当我施行了截肢手术,架着木拐,像挂钟般悠来荡去的时候,这个女婴会怎么想呢?我还能指望她对我感恩戴德吗?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每次为别人付出重大牺牲后,得到的总是别人对我刻骨的仇恨和恶毒的詈骂,最恶毒的詈骂。我的心已经被伤透了,被戳穿了。当我把被酱油腌透的心献给别人时,人家却往我的心上撒尿。我恨透了丑恶的人类,当然包括这个食量颇大的女婴。我为什么要救她?我听到她在愤怒地质问我:你为什么要救我?你以为我会感谢你吗?没有你我早就离开了这个肮脏的人世,你这个执迷不悟的糊涂虫!应该让那条狗再咬你一口。
我胡思乱想着,突然发现饱食后的婴儿脸上绽开一个成熟的微笑。她笑得那么甜,像暗红色的甜菜糖浆。她的腮上有一个豆粒那么大的酒窝,她的印堂正中正在蜕皮,她的扁长的头颅正在收缩,变圆。一切都说明,这是个漂亮的、健康的女孩。面对着这样热诚的、像葵花一样辉煌的生命——我又一次想到金黄的葵花地——我否定自己的不经之想。恨人也许是不对的,那么,让我好好地爱人吧!哲学教师提醒我:纯粹的恨和纯粹的爱都是短命的,应该既恨又爱。好吧,我命令自己痛恨人类又挚爱人类。
女婴襁褓里的二十一元钱只够买一袋奶粉了,为女婴寻找新家园的工作毫无进展。妻子的闲言碎语一天到晚在我耳畔响。父亲和母亲更像木偶人了,他们常常一整天不说半句话。他们与我的语言功能发达的妻子形成了鲜明对照。我的女儿对我捡来的女婴有着强烈的兴趣,她常常陪着我坐在竹筛旁边,全神贯注地观赏着筛中的婴儿。我们好像在观赏奇异的热带鱼。
如果不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把这个女婴处理掉,如果女婴吃完她亲生父母陪送给她的二十一元钱,我知道等待着我的是什么。我拖着伤腿出发了。我走遍了全乡十几个村庄,拜访了所有的缺少儿女的家庭,得到的回答几乎都是一样的:我们不要女孩,我们要男孩。我以前总认为我的故乡是个人杰地灵的地方,几天的奔波完全改变了我的印象。我见到了那么多丑陋的男孩,他们都大睁着死鱼样的眼睛盯着我看,他们额头上都布满深刻的皱纹,满脸的苦大仇深的贫雇农表情。他们全都行动迟缓,腰背佝偻,像老头一样咳嗽着。我更加深刻地体会到了人种的退化。这些严酷地说明全该淘汰的人种都像无价珍宝一样储存在村子里。我为故乡的未来深深担忧,我不敢设想这批未老先衰的人种会繁殖出一些什么样的后代。
有一天,我在推销女婴的归途上,碰到了一个小学时的同学。他好像是三十二三岁年龄吧,但看上去却有五十岁的样子。谈到家庭,他凄然地说:“还光棍着呢,这辈子就这么着了!”我说:“现在不是富了吗?”他说:“富是富了一些,可女人太少啦。要是有个姐姐妹妹的,我还可以换个媳妇,我也没有姐姐妹妹。”我说:“‘乡规乡约’上不是严禁换亲吗?”他狐疑地看着我,说:“什么是‘乡规乡约’?”我点点头,与他说起我捡到的女婴和碰到的麻烦,他麻木地听着,没有丝毫同情我的表示,只是把我送给他的烟卷儿狠命地抽着。烟卷滋滋地燃烧着,他的鼻孔和嘴巴里全不见一丝青烟冒出;他好像把苦辣的烟雾全咽到胃里去了。
五天后他找到我,忸怩了半天后才说:“要不要不就把那女孩送给我吧我把她养到十八岁”
我痛苦地看着他比我还要痛苦的脸,等待着他往下讲。
“她十八岁时我才五十岁没准还能”
我说:“老兄!你别说了”
我用自己的钱为女婴买了两袋奶粉,妻子摔碎了一个有缺口的破碗。她非常真诚地哭着说:“不过了!不过了!反正你也不打算过了。俺口里不吃腚里不拉地积攒着,积攒着干什么?积攒着让你给人家的孩子买奶粉?”
我说:“孩子他娘,你别折磨我了!你看不到我整天东奔西窜地为她找主吗?”
“你本来就不该捡她!”
“是的是的,我知道,可已经捡来了,总不能饿死她。”
“你多好的心肠!”
“好心不得好报,是不是?看在多年夫妻的份上,你就别絮叨啦,有什么主意就告诉我,咱们齐心协力把这个孩子送出去。”
“送走这个孩子咱自己再生一个!”妻子努着嘴,用类似撒娇的口气说。
“生!”我说。
“生个男孩!”
“生!”
“最好一胎生两个!”
“生!生!”
“你到医院找咱小姑去,让她帮着想想办法。城里的孤寡老人常有找咱小姑要孩子的。”
这是最后的斗争了。如果在医院妇产科工作的姑姑也不能帮我把这个女婴推销出去,十有八九我就成了这个女婴的养父了。这样的结果对我对女婴都将是一场无休止的灾难。夜里,我躺在炕上,忍受着跳蚤的攻击,听着妻子在睡梦中的咬牙声、巴咂嘴唇声和粗重的呼噜声,心里冰凉冰凉。我悄悄爬下炕,走到院子里,仰望着满天愁苦的星斗,好像终于觅到了知音。露水打湿了我的背膊,鼻子酸麻,我忽然悟到我必须珍惜自己的生命,我一直在为别人活着,从此之后,我应该匀出一点爱来留给我自己。回到屋里,我听到女婴在筛子里均匀地喘息着,摸到手电筒,揿亮,往筛子里照照。女婴又尿了,尿水顺着筛子网眼漏到地上。我为她换了尿布。老天保佑,但愿这是我最后一次为她换尿布。
小姑姑刚为一个妇女接完生,穿着白大褂,带着满头汗水和遍身血污,瘫坐在椅子上喘气。一年不见小姑姑,她老了许多。见到我进来,小姑姑欠欠身表示欢迎。那个安护士在里屋收拾器械,一个新生儿在产床上呱呱地哭。
我坐在我去年坐过的安护士的座位上,与姑姑对着面。那本贴满胶布的妇产科教程还摆在安护士的桌子上。
姑姑懒洋洋地问:“你又来干什么?去年你来了一趟,回去写了一本书,把你姑糟蹋得不像样子!”
我羞惭地笑了,说:“没写好。”
姑姑说:“你还想听狐狸的故事吗?早知道连狐狸的事也能往书里写,我给你讲一火车。”
姑姑不管我愿不愿意听,不顾接生后的疲劳,又滔滔不绝地讲起来。她说去年冬天,胶县南乡一个老头清晨捡粪时碰到了一个断腿的狐狸,便背回家将养着。看看狐狸腿上的伤要好时,老头的儿子来了家。老头的儿子在部队上是个营长,愣头小伙子,一见他爹养着只狐狸,二话没说,掏出匣子枪,嘭咚一枪,把个狐狸给崩了。崩了还不算,把狐狸皮也剥了,钉在墙上风干着。老头吓坏了,儿子却像没事人似的,恣悠悠地唱小曲儿。第二天晌午头,割了牛肉包饺子,儿子亲自动手,剁馅,切上芫荽梗、韭菜心、大葱白,倒上香油、酱油、胡椒粉、味精,别提有多全味了。饺子皮是用头箩白面擀的,又白又亮,像瓷碗片一样。包好了饺子,烧开了水,唿隆唿隆下了锅。锅里热气冲天,一滚、两滚、三滚,熟了。儿子抄起笊篱,往锅里一捞,捞上来一笊篱驴屎蛋子,又捞一笊篱还是驴屎蛋子,再捞一笊篱还是驴屎蛋子。儿子吓草鸡了。夜里,家里所有的门窗一齐响,儿子掏出枪来,怎么勾也勾不动机。实在没法子了,只好给狐狸出了大殡。
小姑姑肚子里鬼狐故事三天三夜也讲不完,而且全都讲得有时间、地点,证据确凿,你必须相信。我真为小姑姑遗憾,她应该去编撰续聊斋志异。
讲了半天鬼狐,姑也恢复了精神。产房里婴儿呱呱地哭。安护士摔门出来,气愤地说:“哪有这样的娘,生出孩子来,拍拍腚就跑了。”
我用探询的目光看着姑姑。
姑姑说:“是黑水口子的老婆,生了三胎了,三个女孩,这一胎憋足了劲要生个儿子,生出来一看,还是个闺女。他男人一听说又生了个闺女,赶着马车就跑了。世界上难找这样的爹。女人一看丈夫跑了,从产床上跑下来,提上裤子,哭着跑了。连孩子都不要了。”
我跟着姑姑到产房里看那个被抛弃的女婴,这个女婴瘦小得像只风干猫,身体不如我捡到的女婴胖大,面孔不如我捡到的女婴漂亮,哭声不如我捡到的女婴洪大。我感到了些许的欣慰。
姑姑用手指戳着女婴的小腹说:“你这个懒孩子,怎么不多长出一点来!多长一点你是宝贝疙瘩香香蛋,少长一点你是万人嫌恶臭狗屎。”
安护士说:“怎么办呢?放在这里怎么办呢?”
姑姑看着我,说:“三子,你把她抱回家去养着吧,我看过孩子的爹娘,五官端正,身材高大。这个孩子也差不了,养大准是个好闺女。”
没等姑姑把话说完我就逃跑了。
我坐在葵花地里发愣,潮湿的泥土麻木着我的屁股和下肢,我也不愿站起来。葵花圆盘上睫毛般的花瓣已经发黑,卷曲,圆盘上无数黑色的籽眼像无数黑色的眼睛盯着我。没有阳光,因为空中密布着破絮般的灰云。葵花六神无主,悲哀地、杂乱地垂着头。板平的泥地上,黑蚂蚁又筑起了几座城堡,比我那天见到的更伟大更壮观,它们不知道将来的急雨会再次轻而易举地把它们的城堡夷平,哪怕它们的巢穴是蚂蚁王国建筑史上最辉煌的建筑。没有一点点风,葵花地里沉闷得像个蒸笼,我酷似蒸笼里的一只肉味鲜美的鸭子。我想起在一个城市里,发生过的一个美丽的故事:一个美丽温柔的少妇,杀食年轻男子。股肉红烧,臀肉清蒸,肝和心用白醋生蒜拌之。这个女子吃了许多条男子,吃得红颜永驻。我想起在故乡的遥远的历史里,有一个叫易牙的厨师,把自己亲生的儿子蒸熟了献给齐桓公,据说易牙的儿子肉味鲜美,胜过肥羊羔。我更加明白了,人性脆弱得连薄纸都不如。风来了,粗糙的葵花叶片在我头上粗糙地摩擦着,发出粗糙的声响。粗糙的葵花叶片像砂纸一样打磨着我的凸凹不平的心,我感到空前的舒适。风停了,能够发声的昆虫都发出它们最美妙的声音给我听。一个大蚂蚱的背上驮着一个小蚂蚱,附在葵花秆上,它们在交配。在某种意义上,它们和人类一样。它们一点也不比人类卑贱,人类一点也不比它们高尚。然而,葵花地里毕竟充满希望。无数低垂的花盘,像无数婴孩的脸盘一样,亲切地注视着我。它们给我安慰,给我感知和认识世界的力量,虽然感知和认识是如此痛苦不堪。我突然想到小说陆奥偶人的结尾了:作者了解了陆奥地方的溺婴习俗后,在回东京前,偶尔进一家杂货店,见货架上摆满了闭目合十的木偶,木偶上落满灰尘。由此作者联想到,这些木偶,就是那些没及睁眼、没及啼哭就被溺杀在滚水中的婴儿我无法找一个这样的象征来寄托我的哀愁,来结束我的文章。葵花?蚂蚱?蚂蚁?蟋蟀?蚯蚓?都非常荒唐。什么都不是生活的本来面目。我在我啄出的隧道里,触摸着弃婴的白骨,想着这些并不是不善良,并不是不淳朴,并不是不可爱的人们,发出了无法辨明是哭还是笑的声音。陆奥的弃婴已成为历史了吧?避孕套、避孕环、避孕药、结扎输精输卵管道、人工流产,可以成为消除陆奥溺婴残忍事的有效手段。可是,在这里,在这片盛开着黄花的土地上,问题多复杂。医生和乡政府配合,可以把育龄男女抓到手术床上强行结扎,但谁有妙方,能结扎掉深深植根于故乡人大脑中的十头老牛也拉不转的思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