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变成了一个会说话的哑巴

    　　我这一刻提起笔写字的时候，才开始认真地去思索，我是从什么时候起变成哑巴的，怎么自己竟然丝毫不曾察觉。需要声明的一点是，我所说的哑巴并不是指失去说话能力的哑巴。我的嗓子和正常人的嗓子一样，能发出很清晰或者应该说是很动听的声音。

    准确地描述，我所说的哑巴是指我的声音一出口就被外界的喧嚣声所淹没，不仅为别的人所听不见，就连自己也听不见。时间久了，这种情况自然在我的心里造成哑然失声的错觉。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我应该是一个会说话的哑巴。

    我知道，这不算病。在医院里也肯定检查不出来。我身边还有很多人，莫名其妙地患上其它一些叫不出名的怪病，同样是医生所不能医治的。

    我小的时候去过医院，现在想起来好像是梦境。白花花的一群医护人员在走廊里窜来窜去，楼上楼下不停地忙碌着，手里举着针头，手术刀，药布，绑带和病历本什么的。那些被病痛折磨得生不如死的患者把这些人当成无所不能的圣人，就相信他们手里的这些东西，放心地把自己身体的某些部位交给他们处置。他们是不是圣人我不清楚，但是有一点我敢肯定，如果有一天我逼他们把我的咽喉割掉，他们一定会把我送去精神科。

    前几日，我有个朋友体检后兴高采烈地告诉我说他身体的各项指标全部正常。事隔没多久，又接到他的电话，说他极其讨厌上班，见什么烦什么，整天什么也不干仍然觉得又累又乏。问我这是怎么回事？我说不知道要不你再换个医院去检查一下吧。后来他去没去检查就没再和我说，直接给了我一个结果，说他得了一种叫“空心人”的怪病。

    空心人。一提到这几个字我就忍不住想笑。要是没有心，人还能活着吗？可如果人活着必须得得一种怪病，那我宁愿做会说话的哑巴，也不做空心人。我这么说着的时候，你们应该记着我一直是个会说话的哑巴。

    我今年三十二岁，就打两岁起会说话到现在也已经有三十年了。但是，这三十年我说过的话我不能很清楚地记得。可能我每天都说着雷同的话，和自己的雷同，和别人的雷同。也可能我说过的那些话分量太轻，一边说着一边就在空气中消散，或是被大风刮跑了。

    早些年的时候，我在窑门镇龙凤村生活。我和镇子里所有的人同处一片天空底下。每天呼吸着一样的空气，晒着一样的阳光，吹着一样的风，喝着一样的水，受着一样的教育，踩着一样的马路和街道。这一样的光、一样的水、一样的空气、一样的一切塑造了一个无形的母亲。年年代代，祖祖辈辈。屯子里所有的人都是这个看不见的妈生出来的。一个妈生出来的孩子，就算在个性上有所差异，但你总是能从他们的相貌、举止、性格、思维、言谈和行为方式等方面找到哪怕是那么一点点的相似之处。这使他们的身上由此形成并散发出一股有别于其它任何地方人的独特气味，即便是身处异乡时，彼此之间也能够很灵敏地嗅出这种熟悉相通的气息。

    小的时候我什么都不懂。以为窑门镇就是世界，世界就是窑门镇。脑子里也没有太多的想法。我只是安静地等着自己一点点长大，等着从我嘴里呼出来的气体味道和镇子里的气息没什么两样时，我就差不多具备了独立生存的能力。我可以得到一块属于自己的地，一把属于自己的犁杖。一座属于自己的院落，盖一间属于自己的瓦房，里面要有厕所、饭桌和床。我会和别的男人一样娶妻、生子。每天说差不多相同的话，做差不多相同的事。然后，看着我的孩子象我一样没什么想法地等着自己慢慢长大。和我一起呼吸一样的空气，吹一样的风，喝一样的水，晒一样的阳光。

    可是，我后来没能等到自己长大。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忽然发现这种无法简单地用香、臭、酸或是甜来形容的气息经常让我觉得窒闷，我在它里面动不动就把自己给弄丢了。很多时候，我一张开嘴巴说话，我的声音就立即跌入周围由无数个和我一样的声音所制造的喧嚣之中，使我无法分辨出哪个声音才是自己的。后来，我开始讨厌起这种气息来。我到龙凤村东头的河沟里洗了x遍澡，想把它从我的身上除去，但它已经与村子里的空气浑然成为一体。无处不在，无孔入不。我的肌体和骨骼每天都被它浸泡着，我的五腑六脏也由被我从鼻孔里吸进去的它们浸泡着。我几乎变成了它的一个分子。我想我后来变成哑巴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于是，我终于在一个看不清年代的日子里，带着我哑掉的嗓子跑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