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未说,有名刺拜上。”
贾访打着哈欠走到门口,只把纱帘掀起道缝,接过青竹名刺,天色太暗瞧不清楚,又踱回灯前:“沛国谯县五官中……”只念了几个字便不敢往下看了。
贾诩也不再听下去,七十岁的人竟不靠搀扶一猛子站起来,高声吩咐:“掌灯!更衣!迎客!”
贾访也跟着忙起来,不多时几十盏大灯点燃,把原本黢黑的宅子照得白昼一般。贾诩似乎变了个人,精气神儿也来了,换了件簇新的长衣,带着儿子一路小跑迎到大门,一揖到地:“不知五官将驾到,有失远迎当面请罪。”
曹丕比他还客气:“不敢不敢,搅扰前辈休息,晚生罪该万死。”
贾诩憨然笑道:“将军不必多礼,请……”
“多谢。”曹丕一人进了贾宅,朱铄却守在门外东张西望。
贾访在前领路,引至堂前亲手挑起纱帘;贾诩在后殷勤想让,与曹丕携手入内。堂上七八盏灯明晃晃耀眼,曹丕未落座便道:“天气实在忒热,还是叫仆人把灯撤去吧。”
贾诩笑道:“将军乃是贵人,岂有在阴暗之室接待贵客之礼?”
曹丕故意撩了撩衣衫:“那就叫里里外外的仆人先退下吧,人来人往实在热得很。”
贾访不敢怠慢,忙挥退一切从人,回头刚想招待曹丕用些果品,却见这位五官中郎将竟给父亲跪下了!贾访赶紧一掀纱帘,也躲出去——人出去了,耳朵没走,隐在廊下一边把守一边偷听。
贾诩似乎早料到此举,不待曹丕双膝落地,已牢牢抱住:“将军不可如此,折杀老朽了。”
“贾公救我!”
“将军何出此言,有话起来讲。”
曹丕诚惶诚恐:“今丁仪等屡进谗言,欲使我失宠于父王。晚生年轻智浅万不能御,望贾公垂怜相助。”
“此乃将军家事,老朽不便干预。”不论帮不帮,这姿态是务必要摆的。
曹丕却道:“他等所为实是祸国之举,戕害忠良、荼毒社稷,又岂止是家事?万望贾公相帮。”这话是他早筹谋好的,把谋储之事与戕害忠良挂钩,这就名正言顺多了。
“老朽年迈,况非大王旧臣,实在无能为力。”
“贾公何必自谦?魏国上下皆知您乃智谋深长之士,从军多年屡献妙计,虽退守闲职,父王依旧将您留于邺城时时问策,所发高论无所不从。今丁仪等辈相逼忒甚,晚生之势危若累卵,贾公难道见死不救作壁上观?”曹丕言罢又欲跪拜。
贾诩年事已高又怎搀得动他?无奈而谈:“将军不必如此,老朽蒙将军父子洪恩,听命驱驰怎敢不从?快快请起……”
曹丕一块石头总算落地,这才缓缓起身:“贾公肯助一臂之力?”
贾诩微微点头:“将军请坐。”
曹丕连连摆手:“不劳款待。今夜王宫设宴遍请群臣,这才敞开城门以供出入。我若回去迟了只恐城门关闭又生事端,不敢耽搁,只求贾公教我固宠免祸之法。”
“这倒不难。”贾诩手捋须髯,“愿将军恢崇德度,躬素士之业,朝夕孜孜,不违子道。”
“如此而已?”
“仅此而已。”贾诩拈髯而笑。
曹丕诧异地望着这位老臣——莫非他搪塞于我?瞧神情又不像。
贾诩知他犹疑,又缓缓道:“天下之事,以正处之,以奇济之。将军立身行道尽孝慎行,至于其他事……您就无需操心了。”
莫非他自有良策暗中助我?曹丕半信半疑,却施礼道:“贾公老成谋国智谋深远,实乃我大魏砥柱之臣,晚生不敢忘您老之功勋。”言下之意是说,你若真能帮我夺储,日后等我爹没了,我坐上那位子绝不会亏待您老人家。只是这话不能明说。
贾诩怎会听不出来?赶紧还礼:“我贾氏满门皆感大王与将军之恩。”
“天色甚晚不便叨扰,晚生告辞。”
“将军到此寒舍蓬荜生辉,恭送将军。”贾诩说着话拾起案头的名刺又递还给他。
二人携手而出同至府门,闹得外面的仆从直纳闷——这位犯什么病?大晚上来访,连喝口水的工夫都不到,怎么又走了?孰不知该说的已经全说了!贾访也赶紧从黑暗处溜出来,随着父亲连连作揖,恭送曹丕上马。
虽然贾诩父子彬彬有礼连声应承,但这并不能消解曹丕的愁烦,他无可奈何打马而去,望着黑黢黢的前途,心中甚是恐惧。那远处的树木山石仿佛已变成拦路厉鬼……不,那不是厉鬼,应是丁仪、丁廙兄弟还有孔桂那帮人,他们就像猛虎野兽一般,咬舌磨牙,阴森森的何等可怖!他不禁吟道:
登山而远望,溪谷多所有。
楩楠千馀尺,众草芝盛茂。
华叶耀人目,五色难可纪。
雉雊山鸡鸣,虎啸谷风起。
号罴当我道,狂顾动牙齿!
(曹丕《相和歌·十五》)
眼见曹丕与朱铄打马而去消失在夜幕中,贾氏父子可算松口气,又回到房里。贾诩似乎又变回那个拘谨的老人,亲手把耀眼的灯熄灭,依旧只留一盏,然后又木讷地坐回原位。
贾访甚是不悦:“父亲刚才如何嘱咐孩儿?远离是非,中庸守业,莫要卷入争储之事,怎么他一来您就变了?”
“唉!”贾诩未曾说话先叹息,“不应允又能如何?难道拒之门外?那就把他得罪了。不结交临淄侯,再得罪五官将,那咱家还有好日子过?他不来我不会去,他既来之,我则安之。”
“原来如此。”贾访这才知父亲用心良苦,“那父亲轻涉争储之事,又为他献策,若叫魏王知道……”
“我哪里献策了?”贾诩捋髯道,“我不过叫他恢崇德度、不违子道。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五官将既为人臣又为人子,劝一个当儿子的人孝顺老爹,难道有错吗?这话即便传到魏王耳朵里又能如何?”
贾访一愣——是啊,劝一个当儿子的孝顺老爹永远不会错!今晚之事即便让曹操知道,对父亲也不会有恶感。难怪他要掌灯,没有背人之事当然要正大光明!
虽无背人之语,贾诩却还是很无奈:“我本想躲个清静,哪知树欲静而风不止,闭户家中坐,是非都找上门来。世事流转不尽不休,我这匹老马何时才能卸套啊?”
“这也是无奈之举,父亲为名所累,人人都说您精明嘛!”贾访嘴上这么说心中却甚犹疑,眼下曹植得志,曹丕不受宠,难道父亲还真要烧这冷灶?想至此试探道:“父亲搪塞他两句也就是了,难道还真帮他?”
“你莫拿这话探我。”贾诩立刻瞧穿儿子的意图,“实话告诉你,既然答应就得当真,若自食其言岂不结怨更大?我都快入土了倒也不怕得罪他,皆是为你等考虑。”
贾访半喜半忧,喜的是若父亲能助曹丕谋得储位,日后前程不愁,忧的是曹操意属曹植,这个忙甚是难帮:“父亲有何打算?”
“还没有。”贾诩缓缓起身,“争储如争战,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有筹划就有变化,只能见机行事。”说话间已踱至窗边,仰望夜空。
贾访见父亲始终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甚是着急:“如今魏王意
属临淄侯,这是明摆着的。恐怕此事不易办成。”
“明摆着的,我怎没看见?”贾诩仰着脑袋动也不动,“我只知这半年来魏王不曾单独召见他俩。西征时为何要带那么多无干之人,你想过没有?杨修曾暗助临淄侯,这件事已不是秘密,他不能再登临淄侯的门;还听说司马懿也遭到斥责,如今也避嫌了。丁仪当上西曹掾,表面上临淄侯一派得势,其实姓丁的已成了幕府之人,也在魏王控制之下;吴质虽有些本事,无奈远在朝歌鞭长莫及。你睁大眼仔细看看吧!无论五官将一党还是临淄侯那派,都被魏王搅了个支离破碎七零八落,谁受宠?谁又不受宠?说大王意属临淄侯,这定论下得太早了。”
“父亲所言有理……不过大王逼杀崔琰、毛玠总是事实吧?还不因为他们死保五官将?”
“庸人之见。”贾诩轻蔑地一笑,“不错,大王对他们确实太无情了。比干之殪(yì),其抗也;孟贲之杀,其勇也。不过若认为处置他俩仅因为他们死保五官将,那就把大王看得太小了!”
“太小了?”贾访思来想去不得要领。
“儿啊,我问你个问题。你说官渡之战究竟谁胜了?”
贾访觉得这问题太荒谬,甚至怀疑父亲脑子迷糊了,不禁蹙眉:“这还用问,当然是魏王赢了。”
“哦?”贾诩双眼空洞,仿佛沉寂在悠远的冥想中,好半天才喃喃道,“战场上或许是赢了,但治国为政嘛……如果有人坚信以一己之力就能改变乾坤,那也太小看这世道了。”
贾访用心揣摩父亲的话,却仍觉半明半昧,待要开口问明,又听父亲再次发问:“孩儿,你知道执掌天下之人最痛心的是什么吗?”
“亡国?”
贾诩冷笑道:“自作孽自遭殃,报应不爽谈何痛心!”
“遭逢祸乱?”
“天命所定,尽力而为,也谈不到痛心。”
“子嗣中无良才可托?”
“双眼一闭皆归尘土,太史之笔各书功过,谁的账归谁。”
贾访实在猜不到:“请父亲指教。”
贾诩扭过头来,双眉抖动面露苦楚,一副悲天悯人之态:“执掌天下之人最痛心的是……自己摸索并遵行一生的治国之道到暮年却不得不亲手将它毁灭!”
贾访从来未见过父亲这副表情,不禁愕然。
但贾诩的这丝怜悯仅一闪而过,渐渐又恢复了那副无动于衷的麻木表情,继续仰望天空:“风云难测,好像要变天了……”
窥透迷雾
当曹操从听政殿回转后宫之时不禁长出一口气——这真是充满虚伪的一个夜晚!
其实对右贤王去卑曹操没多大兴趣,他盼望的是匈奴单于早日到邺城,他已秘密安排一个计划,等呼厨泉到来就以款待为名将其扣留,只要把单于牢牢攥在手心,匈奴就构不成威胁,到时候再随便扶持几个率众王统辖各部,促使他们自己勾心斗角,更顾不上与汉人为仇作对了,北部的边患又少一个。因而曹操这几日虽身体不佳,但还是装出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招待去卑,装得亲亲热热拉张鲁来饮酒作陪……
一切都很顺利,而且出乎意料地顺利,去卑答应遣使者催呼厨泉上路,而张鲁也在回家后“羽化”了。张盛给他送来了张鲁最后一道教旨,这位天师果真识时务,天师道全心归附魏国,大可将他们迁离汉中,从此也省了不少麻烦。但张郃孤军深入与张飞战于瓦口隘,因敌众我寡打得颇为艰难,巴郡很可能要失守,这样汉中就当真似和洽所料成为单纯的守势了。
曹操清楚地感觉,要想解决汉中的问题必须再来一次西征,不把刘备赶出蜀地,他永远都不会死心;当然还有孙权,合肥之战虽然打赢了,但还要再给他一次教训,叫他老老实实龟缩在江东,等待末日降临。可是……曹操竟对战争感觉有些抵触了,他现在身体比在汉中之时好了一些,但也差强人意,李珰之信誓旦旦能治好,却始终不见起色,难道他以后就只能这样忍受左臂、左腿的麻木?是啊,六十多了还能指望痊愈?当然,目前最糟糕的是天气……
想至此,曹操叫住在前掌灯的严峻,将左手搭在这孩子肩膀上,拿他当了拐杖,既而抬头仰望——天上黑黢黢一片,没有月亮,也没有星辰,什么都望不见,仿佛一块黑幕压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还不下雨,这一年已过了将近一半,一滴雨都没有,为什么呢?曹操从不信天命,但此时此刻不由得他不怀疑,难道大汉王朝冥冥之中真有神明保佑,他要变成第二个身败名裂的王莽?
想到这儿曹操又觉可笑。真是胡想乱猜,王莽就注定是身败名裂的?此人未尝不励精图治,未尝不德才兼备,直到功败垂成退守渐台身边死士一个变节的都没有,也是个英雄啊!以前曹操从未把王莽放在眼里,他要效仿的是文武双全、无可挑剔的光武帝,甚至要比刘秀更出色,但如今他脑子里想得最多的却是刘秀的敌人王莽。
王莽仰慕周朝,想把他的新王朝打造得万年永固,一切的官职、政令完全附会周礼,甚至一心想恢复井田制,最后的结果呢?说好听的叫曲高和寡,说难听的叫不识时务,这些异想天开的梦想与现实差距太大……而曹操自己呢?
他曾想打破东汉以来逐步壮大的士族门阀,甚至创立比那些儒生更坦诚的教化,这些符合实际吗?梦想终归是梦想,当他走上王位的时候,终于发现这场梦似乎该醒了,他永远不可能跳出世道的怪圈。现实就是如此,尚且不能统一天下,又何谈更高远的东西?没办法,他不想做第二个王莽,空抱着幻想让魏国、让他的儿孙走向毁灭。还能怎么办呢?他只能接受这无奈的现实,甚至只能亲手毁灭自己含辛茹苦二十多年所信奉的理念……
而即便是接受现实都那么难,曹操是一个大臣,他要逾越礼教走上天子之位,与此同时他还要利用礼教打造新的王朝,矛盾不矛盾?可笑不可笑?可悲不可悲!
曹操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笑可悲,把一件治国利器扔进了故纸堆,后来发现有用,又把它捡回来,修了修补了补,还是不免破绽百出。有时他甚至质问自己为什么当初要反对世家大族?是出于理想,还是仅仅因为他出身于一个“异类”家族,对那些以前轻视自己的人进行报复呢?
“大王。”严峻打断他的思绪,“天不早了……”
“哼!”曹操苦笑着在他小脸上捏了一把,“你催孤早早睡下,然后你好跟宫里那帮小宫女一处戏耍是不是?”
严峻愕然:“您怎、怎么什么都知道?”
“哼!因为这是孤的国家、孤的宫殿,知道是应该的,不知道是因为不想知道……走吧!”曹操神情黯淡。不想知道比如丁仪是何居心,反正这个人有才,眼下很可用就足够了,至于他图谋之事能不能如愿,还不是攥在自己手里?最想知道的也是最不想知道的就是两个儿子府里那些内幕,都弄清楚作甚?赵达、卢洪去办差,背后还有个刘肇盯着他们呢!睁一眼闭一眼就得了,越弄清楚越伤心。
忽然间不远处一棵树沙沙晃动,曹操面露惊惧:“什么人?”
“大王,过去只猫。”
“哦,疑心生暗鬼。”曹操心绪稍安,他刚才好像看见一个人,似是张鲁,又像是崔琰!
为什么非要把崔琰置于死地呢?曹操扪心自问,是因他露版上书挑起子嗣之争?是因他桀骜不驯刚毅犯上?是因他久掌选官,如今要改弦更张杀他以防掣肘?是因现在必须杀一个清流名门立威?还是仅仅因为他那个“事佳耳”?或许都不是,但所有这些加起来他就必死无疑了!
至于毛玠,曹操完全没预想到会是这个结局,早知如此确实不该赌这口气。毛玠之死让他伤心了好久,他给毛家赐了最好的棺椁,还送了不少钱帛,又征辟毛玠之子毛机为官,希望这样能弥补些过失。但良心怎么弥补呢?毛玠是气死的,也算是他间接害死的,他又一次害死了跟随他起家打天下之人……
想到这些曹操不禁加快了脚步,不知为何他觉得夜晚的宫苑如此恐怖,仿佛到处潜伏着鬼魅。不多时,来到楸梓坊,严峻又停下脚步:“大王去哪位夫人那里?”
这可真难住了曹操,去哪里好呢?卞氏永远是他的首选,虽说她年老色衰,可却是最了解他的人。但近些年却不行了,老夫老妻聊些什么呢?已伪装一天了,难道夫妻二人还要想方设法在彼此面前规避儿子的话题?都太累了。环氏悲她的冲儿、秦氏哭她的玹儿,这些为儿子而活的女人啊!至于那些貌美如花的姬妾,算了吧,他今天实在提不起枕席之欢的兴趣,以后恐怕也越来越没兴趣。
“还去陈氏那里如何?”严峻竟主动提议,“看看小王子?”
“哼!看小王子?”曹操伏到他耳畔,“她给你的果子最好吃,有时还给您小银锞子,对吗?”
严峻再次震惊,跪倒在地:“大王……”
“起来!孤说过,孤什么都知道。”曹操直起身子喃喃道,“连她那些果子是谁送的都知道。”曹操固然宠爱陈氏,但也不至于到曹幹生下来就封侯的地步,他这么做是因为他清楚,曹幹可能是他这辈子最后一个孩子了,“去王氏那里。”
不知从何时起王氏那里成了曹操的避风港,这个姬妾是他从宛城抢来的,至今无儿无女,不老也不少,更重要的是她什么都不多说,只默默陪着他,或许这正是她最可贵之处吧。
王氏似乎料到他今晚又要来,但她没像别的姬妾那样忙于梳妆,而是在门前点了艾草,把蚊虫驱赶光,把被褥安排得舒舒服服,把水晾得不凉不热,一切都没得挑。王氏将严峻打发走,又挥退了侍女,亲自为曹操沐浴更衣,扶入罗帷又为他按摩左肩、左臂。曹操的病情从未告诉过任何姬妾,李珰之胆小得像老鼠、嘴严得像城墙,可王氏偏偏就知道曹操的痛患在那里,真是有心而不多言的女人。
他搂着王氏静静躺在榻上,虽然累却不困:“你这屋里太静了。”
“是吗?”王氏轻轻道,“妾身也惯了,不缺什么。”
“我知道你这屋里缺什么,缺个孩子……”
王氏似乎轻轻叹了口气,却没说什么。
“孔桂那小子说,皇甫隆寻不到了,不过另外物色了几位奇人。有个山阳郡的人叫郄俭,会辟谷之术,据说好几年都不吃饭。有个叫甘始的甘陵人,会驻颜之术,年近百岁却跟五十岁一样。还有个庐江人叫左慈,有补导之术。还有几个人,我打算把他们都招来,若是调养好了,也让你生个儿子……”曹操虽这么说却不大自信。
“您是不是太轻信那个孔桂了?”
“哼!孤知道他是个小人,谄媚得不能再谄媚的小人,但除了他谁能说些孤爱听的话呢?心里不快就罢了,难道耳瘾都不能过过?”曹操摸着王氏的脸,“可怜见的,人家即便没孩子还有亲眷,你什么亲人都没有,我死之后你可怎么办呢?”
王氏不想说这个,眨巴眨巴眼睛,故意扯开了话题:“前日姐姐又派人去看她了。”
曹操当然知道“她”是谁:“她还好吗?”
“病了。”
“是啊,孤六十二,她比我大一岁,人不找病病找人喽。”曹操颇感无奈。
“但还是那副脾气,送的绢帛都不肯要。”
“嗯,她改不了,我也改不了。”曹操一想起丁氏就想到曹昂,而一想到曹昂就又想起现在的烦恼,他差点儿就问王氏该立谁为嗣,却还是忍了回去。
王氏似乎知道他想什么,叹道:“治国难,治家更难啊!”
曹操拍拍她肩膀:“你还满口都是道理,那你再说说你的道理,孤听听你还知道多少?”
“我们女人家懂得什么?”王氏话虽这么说,但她实际是众姬妾中学识最高的,甚至比卞氏高。她本出身于关中仕宦人家,乱世动荡才阖家惨死,被张济抢了去,又辗转入曹操之手,班昭的《女诫》她通篇能背,甚至还读过些史书。
曹操又拍拍她肩膀:“你呀,没个亲眷真可惜了,你其实最会当管家婆了。”
王氏凑到他耳边轻轻道:“管家事小,管族事大,谁是一家之主其实要看谁跟整个族里人关系和睦。人没有遇不到麻烦的,小到三灾老病,大到田产财货,在族里没个人缘,投亲靠友都没人理。若族里兄弟和美,大家都一条心,你有难大家就都上门了。反正我就是这么点儿小见识。”
“嘿嘿嘿,这见识不错。”曹操回味着这番话……突然,他松开王氏坐了起来,脑中灵光一现!
族人?曹操从来没想过这个,他要选的继承人不单是一家之主、一国之主,还是整个曹氏家族乃至夏侯氏家族的族长,这关系到整个家族的兴衰。不!比这还重要!唯才是举行不通,日后朝廷的走向已变了,世家大族不可避免进入朝廷,曹家、夏侯家必须也变成强大的家族,牢牢把握住军权、财权,曹家应该是当世最强大的世家大族,足以压制住任何高门。那么他的继承人就应该同时也是最能凝聚整个家族势力的人。抛开个人才智不论,想想那些日后要予以重任的家族子弟,曹真、曹休、夏侯尚、夏侯楙(máo)等等,老大与老三谁更能凝聚这帮人呢?答案似乎早就有了……
轰隆……轰隆……
“打雷了!”王氏猛然坐起来,兴奋地晃着曹操的肩膀,“大王,打雷了!打雷了!”
“打雷怎么了?”曹操沉浸于思考,竟没反应过来她高兴什么。
“要下雨了!”
“下雨?哎呀……”曹操顾不得穿衣服,激动地站起来,扯开帷幔冲到窗前。
“哦哦哦,下雨喽……”满宫的寺人宫女都高兴坏了,这会儿都不再管什么规矩,张着手臂在宫苑中跑来跑去——好辛苦、好漫长的等待,这场打破天降灾异谣言的雨可算来了。
“哈哈哈……”曹操手扶窗棂放声大笑。可没笑两声一阵凉飕飕的大风迎面刮来,灌了他一嘴;王氏忙取过衣衫为他披上。
曹操咳嗽了两声抬头再看——憋了几个月,这场雨太大了,砸得地面“噼啪”直响,大风似乎要把庭院的树木连根拔起,密集的雨点仿佛变成了白雾,电闪雷鸣隆隆不止。曹操注视着这席卷乾坤般的急雨,笑容渐渐收敛,继而竟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
狂风暴雨吹得满宫树枝摇曳,似厉鬼般张牙舞爪、闪电交替,闪得他老眼昏花天旋地转,隆隆雷声似是天谴,恫吓着他的心绪。阵阵凉风卷着冰凉的水珠扑进窗来,就像飞来的箭支,似要全戳在他的心上。那暴风骤雨之中,仿佛有哭泣之声,曹操听出来了,只有他听得出来,那是崔琰、毛玠、张鲁、路粹的哭声,还有孔融、许攸、荀彧,他们都来讨命了!
曹操一个侧歪磕在窗棂,王氏死劲搀扶,他仍坐地不起,只觉左半个身子完全麻木了。太可怕,太可怕了!他终于相信天命了,神明在向他发威!天地间一片苍茫,从他出生以来头一次感到如此恐怖,人绝对不能与天抗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