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条条粪蛆又像一头头母猪爬了起来。路上,我们的背后还不断地传来犬野太郎的咒骂声。
半个小时后,巡逻船往西边开去,往黄尾岛开去。到了黄尾岛上,我终于见到那些密密麻麻的停在陡岩上正在梳头洗脸的海鸟,见到站在峭壁上吱吱叫着的海鸟,见到了伏在棕榈树上还没有睡醒的海鸟,见到在树丫的窠穴里产蛋的海鸟,见到在鸟巢里喂张着嘴的幼雏,见到在站在礁石上准备飞到钓鱼岛上觅食的海鸟。海鸟们成群结队,一片片,黑压压,有绿色,有青色,有黄色,有橙色,五彩缤纷,色彩斑斓,纷纷嚷嚷,纷纷扬扬,使天空染上了色彩,使大海变成了舞台,使大地变成了乐园。有的海鸟已经飞在天空中,有的钻在晨雾里,有的飞翔在大海上,有的飞到我们渔船的桅杆上,有的飞到日本那巡逻船的火炮上。海面上,有很多海鸟像一枚枚导弹猛地扎到浪花里,又像一枚枚导弹那样猛地冲上半空中。
除了海鸟外,我还见到了海鸟们所产下的各色各样的鸟蛋,这些鸟蛋有大有小,有扁有圆,有光滑有暗黑,遍地都是。它们有黑有白,有青有蓝,有红有绿,有的钻在岩石堆里,有的摆在草丛中,有的埋在沙砾下,有的掉落在海水里,有的滚到大海去,有的被波浪冲到了海岸上。有的鸟蛋已经孵出了幼雏,有的幼雏还在鸟蛋里,有的刚刚嚼破蛋壳,有的已经突出它稚嫩的嘴喙,有的还在鸟蛋里蠕动着,有的正在积聚能量准备破壳而出。
除了鸟蛋外,我还见到了那座被狂风吹倒在地的灯塔,被暴雨摧毁了的灯塔,被雷电击断了的灯塔,被海浪摧残了的灯塔,被海鸟嚼烂咬烂叮撕烂的灯塔。这个灯塔肢离破碎地散落在一块块岩石边,散落在一堆堆乱石上,散落在一丛丛棕榈树里,散落在一棵棵仙人掌旁,散落在一堆堆野草上。它像一个苟延残喘的病人,像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像一个已经死去的病人,像一个已经腐烂了的病人,像一具已经腐朽了的死尸。灯塔已经积满灰尘,镶满了铁锈,爬满了苔藓,撒满了海鸟屎。除了这个肢离破碎的灯塔外,我还见到了好几面划在石壁的太阳旗。可是,这些太阳旗跟那灯塔一样,也肢离破碎,也尘渍斑斑,也苟延残喘,也病入膏肓,也已经死去,也已经腐烂,也已经腐朽了。它们也积满灰尘,粘满了石屑,爬满了苔藓,也撒满了海鸟屎。
这个岛屿很奇特,它虽然没有钓鱼岛那么大,也没有钓鱼岛那么多棕榈树,也没有钓鱼岛那么多仙人掌,也没有钓鱼岛那么多爬山虎和见血愁,但它鸟多,蛋多,鸟巢多,礁石多,岩石多,岩洞多,奇形怪状的悬崖峭壁多,形成了它特有的景观,形成了它特有的脾性,形成了它特有的气质,形成了它特有的气势。那些岩石,有的像燕子、海鸟和黑琵鹭,有的像鲨鱼、鲸鱼和飞花鱼,有的像手枪、步枪和冲锋枪,有的像坦克、飞机和航空武舰,有的像子弹、地雷和火箭炮,有的像岳飞、郑成功和林则徐,有的像李白、屈原和文天祥,有的像和坤、严蒿和魏忠贤,有的像秦桧、吴三桂和慈禧太后。
“如果你仔细望,还有像我们这班懦夫的呢?”中午休息的时候,坐在一棵棕榈边的爷爷卷着烟懊丧地对我说。
“还有很多像这帮日本鬼子的呢。”阿海也愤懑地说道。
我捡起了两只鸟蛋抬起了头。果然,在左侧的海岸边,在汹涌澎湃的浊浪前面,在二三十米远的地方,有一堆礁石,这堆礁石乱糟糟地凑在一起,有一块像我,有一块像爷爷,有一块像姑姑,有一块像父亲,有一块像母亲,有一块像阿海,还有一块像阿福。这堆礁石除了像我们外,还有的像真琴二秀,像武本秀胜,像犬野太郎,像那两个侏儒松井野子,像那些大日本工程师、测量师、建筑师和摄影师。我正瑟缩着把一桶油漆递到武本秀胜手上,武本秀胜笑眯眯地把油漆拿过来,然后涂到那满是海鸟屎上的太阳旗上。爷爷把一条满是铁锈的铁杆放到真琴二秀的手上,真琴二秀把铁杆焊接到另一根铁杆上。姑姑把一扎焊条递给松井野子,松井野子把焊条递给真琴二秀。父亲把一扎铁丝递给另一个松井野子,松井野子把这扎铁丝递给一个满头大汗的工程师。母亲把一些铁钉放到那个像龙虾的摄影师手上,摄影师把铁钉放到一个气喘吁吁的测量师手上。阿海把一把卷尺递给一个端着自动步枪的保安,那个保安把那卷尺递给那个蓬头垢面的建筑师,建筑师抓着卷尺在灯塔前面不是站高就是蹲低地量来量去。阿福把一卷厕纸拉出来,在犬野太郎的脸上擦着,擦完犬野太郎脸上的铁锈和汗水,他又去擦犬野太郎背脊后的自动步枪,再去擦犬野太郎屁股上的海鸟屎。
见到这幅像镶嵌在海边的漫画,这幅雕刻在我们面前的群丑图,我顿时哭泣了,悲伤了,头昏头痛了,眼冒金星了。我于是把一颗海鸟蛋往这幅群丑图掷去,把一颗马卵石往群丑图掷去,用尽全力把一颗颗鸟蛋和马卵石往那里掷去,将鸟蛋和马卵石掷到我的脸上,掷到爷爷的肩膀上,掷到姑姑的衣服上,掷到父亲的手臂上,掷到阿海的额头上,掷到阿福的屁股上。这些礁石怎么化成了我?化成了爷爷?化成了姑姑?化成了父亲?化成了母亲?化成了阿海?化成了阿福?化出了我们的丑陋?化出了我们的耻辱?化出了我们的污秽?我边掷鸟蛋和马卵石边想道,边掷鸟蛋和马卵石也边这样骂道。
接着,我跑到了那幅群丑图前面,站在几米远的沙砾上,把一只只孵蛋拣起来,把一颗颗马卵石擤在手上,照着真琴二秀的大鼻头大黑痣掷去,把这家伙的大鼻头大黑痣打塌、打烂、打扁,打成泥坑、粪坑、屎坑。打了真琴二秀后,我又对准武本秀胜的眼睛打去,把这家伙的眼镜打飞、打碎、打烂,把他的眼睛打成了青光眼、白内障、死鱼眼。随后我又去打那两个侏儒松井野子,我把鸟蛋和马卵石向他们的脖子打去,向他们的大圆头大肚皮打去,朝他们的猪蹄蛤蟆腿打去。我把他们的猪蹄蛤蟆腿打成了鸡脚、鸭脚、蚊子脚,把他的头颅打成了狗头、蛇头、鳄鱼头,把他的身子打成了癞蛤蟆、流浪狗,打成了乌龟王八蛋。打了松井野子之后我又开始打犬野太郎,我专打他的屁股和他脸上的雀斑。我把他的雀斑拓成了老鼠斑、蝴蝶斑、死人斑。我把他的屁股打得千疮百孔,把他的裤子打烂了,也把他的老祖宗打断打没了。接着我又打那些大日本工程师、测量师、建筑师和摄影师,把他们打得一片狼藉,狼藉一片,像逃窜的海盗,像投降的敌人,像被捕的贪官污吏……
傍晚的时候,海鸟纷纷从钓鱼岛飞回这个岛屿的时候,这个灯塔又完成了。于是,这伙日本保安又好像昨天那样,举着他们的太阳旗站在礁石上,踩在鸟蛋上,踏在鸟屎上,趴在这鸟岛上,挥舞着,唱着,跳着,喝着,欢呼着,叫嚣着,大笑着,死去爹娘似的大哭着,蹦跳得手脚酸软,叫嚣得口干舌燥,呼喝得声音喑哑,哭喊得肝肠寸断,挥舞得精疲力竭。武本秀胜和犬野太郎一边跳着一边叫着,还把一排排子弹射向站在岩石的海鸟,射向栖身在棕榈树和仙人掌的海鸟,射向天空中飞翔着的海鸟,把海鸟的翅膀打断,把海鸟的眼睛打瞎,把海鸟的头颅打得粉碎。
我们也像昨天那样,整个晚上都在骂着,怨着,嚷着,叫着,哭着,呼喊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