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可以待在宫外的宅子里,萧叡不成,他不是每天都有空过去。
怀袖的嫁衣做得颇快,她又不要仔细地往上绣花,大概裁好了布片,缝起来就完事。
萧叡得空过来看看,还要说:“你的那件比我这件做得好,你又糊弄我的衣裳了。”
怀袖怪不耐烦:“得做得快点,不然赶不上好日子了。能穿就行了?你要是觉得我缝得不好,你自己缝呗。”
萧叡打趣道:“哪有这样的娘子?”
怀袖理直气壮:“你爱娶不娶。”
萧叡哪敢说不要,笑嘻嘻地凑上去:“还是要娶的,你给我缝的衣裳,缝成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什么都筹备好了,还查个主婚人。
可他们俩在宫外偷偷办婚礼,哪能让人知道,怀袖没有家中长辈,萧叡倒是有,但请不了。
怀袖说:“不如找顺王吧,这种荒唐事,他最爱凑一脚了,也不会说出去。不然没旁人当得起你一拜了。”
萧叡便悄悄去求了皇叔。
顺王闻言,倒是淡定,甚是感兴趣:“好,我便帮你这忙。”
终于到了婚礼那日。
他俩这是庶民成亲,连小富人家成亲都算不上,也不敢到处逛,怀袖穿上嫁衣,从宅子里一顶喜轿抬出来,围着宅子绕了一圈,便算完了,新郎官穿着一身阵脚蹩脚的大红喜服,脸上也擦了粉,昂首挺胸,喜气洋洋。
怀袖出院子时,他不能待在宅子里,没亲眼看到,只听着喜乐渐渐远了,又渐渐回来,明明也等不了多久,愈发心急如焚。
顺王今日也应景地穿了一件鲜亮点的衣裳,揣着袖子嘲笑他:“你急什么啊?又不是头一回成亲。”
萧叡道:“就是第一回。袖袖怎么还没到。”
终于瞧见怀袖的轿子回来,他恨不得冲过去迎。
轿子到了门前,停稳,媒婆递来一道红绸,两人各握住一边,萧叡手都在发抖。
他觉得自己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云端,又像是在做梦。
跟宫里的婚礼完全不同,他们被喜乐和祝福围着,他们相识了快二十年,他才牵着他心爱的小姑娘,走到了喜堂。
没有奢华,没有文雅,没有规矩。
他不是皇帝,怀袖不是皇贵妃,他们只是世间一对相爱的男女。
司仪道:“一拜天地。”
两人一起跪下,拜向天地。
“二拜高堂。”
再拜上座主婚的皇叔。
“夫妻对拜。”
萧叡站起来,怀袖像是有些站不稳,他伸手扶了一把,心里觉得好笑,怀袖看上去淡然,其实也很激动吧?哪个女子成亲不开心呢?
顺王道:“喜今日嘉礼初成,良缘遂缔。一堂缔约,良缘永结。看次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日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1(引用)”
他道完祝词,司仪拔高声:“礼成,送入洞房。”
萧叡随便在外头应付了一圈,没一刻,就急急地回了喜房。
关上门,就那么吵了。
他的新娘子盖着红罩头,端端正正地坐在喜床上。
萧叡一时间都不敢走近过去,站在门边望着他,心怦怦乱跳,只怕那是个梦,一碰他就醒了。
那真是袖袖吗?袖袖竟然愿意嫁给他吗?
只差这几步了,他反而畏葸起来,仔细打量,却看那身形,怎么看都是怀袖。
就算没有揭开盖头,他也能认出来。
萧叡拿起桌上的喜秤,忐忑地上前,挑开了红罩头。
怀袖梳着妇人髻,脸涂得白白的,嘴唇抿得红红的,微微抬起头,望向他,展颜一笑:“七郎。”
这就是他的袖袖。
萧叡嘴角忍不住扬起,胸口似有一团热流,鼓胀起来,却不知道该如何发泄:“袖袖。”
怀袖站起来。
萧叡握着她的双手,像是傻了一样,只知道直勾勾地盯着她,傻笑。
他们执手相望,也不知过了多久。
时光像在此刻停滞,倒流,萧叡恍惚觉得自己还是那个深宫中无人问津的小皇子,怀袖也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宫女。
还是怀袖被看得受不了了,说:“赶紧喝交杯酒吧。”
萧叡一拍脑门:“对,对,还要喝交杯酒。”
怀袖倒好两杯酒,递给萧叡一杯,自己一杯,两人勾着手臂,仰头饮下。
酒液灼喉,五脏六腑都烫了起来,但都不比心烫。
萧叡激动得恨不得骑上马去跑两圈,他的一腔爱意疯狂膨胀,却不知道该如何宣泄,反而显得笨拙起来,傻笑地喊:“袖袖。”
怀袖说:“我在。”
“袖袖。”
“嗯?”
“袖袖。”
“你想说什么就说啊。”
萧叡面红耳赤地说:“我好爱你,袖袖。”
怀袖看着他,像是无可奈何一样地轻声说:“……我知道。”
萧叡等着下文,却没听见怀袖对他说爱这一字。
萧叡牵着她到床上,怀袖坐在他的腿上,主动抱上来,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七郎,你别动,让我抱一会儿好不好。”
这一刻的拥抱,无关肉-欲,只是两个人的爱在静静地相融。
反而比任何一次的床笫之事都更让萧叡满足。
怀袖一声不吭,他却感到自己的肩膀脖子有点湿了。
萧叡好笑地说:“哭了啊?还害羞?”
“我都说了,在我心里,最重要的是你,等个五年好不好?我一定立你为后。”
“袖袖,当年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小姑娘,我的小姑娘又给我生了小小姑娘,我现在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运的男人。”
怀袖没说话,低低地“嗯”了一声。
萧叡继续抱着她,高兴地说:“我明日不用上朝,我装病,明天一整日,都在这里陪你,就我们俩,你炊饭,我烧火。”
“宁宁呢?宁宁要不要接过来?”
“我觉得还是不要了,要是宁宁在,你又围着宁宁转,没空搭理我了。”
萧叡在那兀自喋喋不休地说着,怀袖一句都没回。
说着说着,怀袖搭在他肩膀上的手像是灌了铅一样,慢慢地滑落下来,抱不住他了。
萧叡这才感觉到不对劲,满身酒气的他终于嗅到了血腥味。
他感觉到有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他的手背上,低头一看,他以为是怀袖的眼泪,却看到一滴黑红的鲜血。
萧叡如魂离题,怔了怔,才僵硬地把怀里的怀袖翻过来面朝着自己,怀袖倒在他的臂弯里,黑红的血从她的嘴角流出,将她的侧颈、前襟,将萧叡的肩膀也都染湿染红了。
萧叡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双手止不住地发抖,不停地去抹她脸上的血,怎么擦都擦不干净:“……你干了什么?袖袖。”
“朕现在就去找御医,朕现在就去!”
萧叡把她打横抱起来。
怀袖靠在他怀里,摇了摇头,轻声说:“没用的,我上轿子前服的毒。我既想死,无人可救我。”
萧叡哪听得进去,他太着急了不看脚下,却被绊了一脚,摔在地上,还记得要把怀袖护在怀里。
萧叡便要爬起来,怀袖拉了他的衣服一下:“我有话要与你说。”
萧叡发抖地问:“你要说什么?”
萧叡坐在地上,把她搂在怀里。
怀袖像是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若不仔细听,她气若游丝的声音一说出来,便飘散不见了:“您说您爱我,您也问过我许多次。”
“我终于可以告诉您了。”
“我不爱您。”
“您是这世上最尊贵的人,贱妾卑微,一无所有,我只剩下我的一颗心,实在不想奉献给您。”
“您坐拥江山四海,无数人爱您,应当不缺我这颗心。”
“……您为什么……总想问我要呢?”
她闭上眼睛,耳边的声音都飘远。
不知怎的,突然梦见幼时的事,那时他们都小,萧叡非要教她背一首诗,她学会了后,萧叡考她。
她把诗背给萧叡听: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
二愿妾身常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她不知道为什么萧叡要她背这首诗,总觉得有点不正经,背完,抬起头,看到萧叡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脸颊不知怎的就发热起来。
萧叡夸她:“背得真好。我得奖奖你。”
她傻乎乎地问:“奖什么?”
萧叡飞快地亲了一下她的脸颊,她满脸通红,羞气得把书砸在萧叡的脑袋上,再也不敢去见他了。
她在心底默默念。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怀袖终于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