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为了我,就从那甜美的休憩中甦醒过来呢。
那么我或许可以拥抱着关于她的回忆,她那温柔的传奇。在仅有修女出入的孤儿院里,怎么会有孩子被杀害呢?我从来不觉得女性会如此残忍。她们也许古板乏味,缺乏想象力,但不会像我们这样,富于杀戮的攻击性。
我徘徊良久,有一面墙边摆着一排上着锁的存物柜,其中有个柜子是打开着的,里面乱七八糟地放着一些小小的,被称为“牛津棕”的鞋子,配着黑色的鞋带。此时,我一回头就看到了她那残破褴褛的衣服,上面还有被他们撕扯留下的破洞。它们就皱巴巴地堆在那里,已经腐臭发霉,那是她的衣服。
我心中一片寂静空明,仿佛这房间里的尘埃尽化为一块绝美的冰,这块冰来自那些不可一世而极度凶险自私的山麓中最高的巅峰,要冻结住一切生灵,它在慢慢合拢,它要永远终结一切的呼吸,感觉,梦想和生命。
他吟诵起诗句。
“别再为太阳的灼热而流泪,”他低语着“也别哭泣那狂暴的严冬,别再畏惧”
我带着欢喜退缩了一下,我知道这诗句,我很喜欢。
宛如领受圣餐礼一般,我俯下身去,伸手去触摸她的衣物。“她年纪很小,还不到五岁。她根本就不是死在这里。没有人杀害她,她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你的言词是如何的掩饰着真实思想啊。”他说。
“不是这样的。我只是同时想起了两件事情。所谓杀害,也是有所区别的。我才是被杀害的。不,不是像你所想的那样被玛瑞斯,而是被其他的一些人。”
我知道我语声柔和但却异常傲慢,因为这并不是纯粹一场戏剧呀。
“我用回忆装饰着自己,就好像用古老的皮裘来装饰自己一样。回忆的衣袖掩盖着我抬起的手臂。我环视四方,审视着着其他的时代。但是你知道我最恐惧的是什么——是这种状态,它最终也会像我的其他那些状态一样,不能够证明任何事情,只是再度徒劳地延伸数个世纪。”
“你到底在恐惧什么?你到这里来,想要从莱斯特身上得到些什么?”
“大卫,我只是来看望他。我来看看他怎样了,为什么会一动不动地躺在这里。我来——”我不想再多说了。
他那平滑而富于光泽的指甲使他的手看上去美丽而殊异。和这样的手接触的感觉一定是舒适,美好而可爱的。他拾起一件小小的衣服,它褴褛破旧,色泽黯淡,饰着做工低劣的花边。只要你凝视良久,就会发现任何穿着在肉体上的东西都能产生出一种令人目眩的美,而他的美就这么蛮不讲理地呼之欲出。
“只不过是衣服。”用花朵装饰的纽扣,小片丝绒,只有苹果大小的蓬松袖——在那个世纪,人们昼夜都把胳膊裸露在外面。“她周围没有暴力的迹象。”他似乎略带遗憾地说。“只是个可怜的孩子而已,你不觉得吗?她就像整个外部环境一般,天性忧郁。”
“可是告诉我,为什么要把它们砌在墙里呢!这些小小的衣服又犯了什么弥天大罪?”我叹息道“上帝呀。大卫泰博特,我们为什么不能让这个小女孩拥有自己的故事和传奇呢。你真让我生气。你说,你可以看到幽魂。你觉得它们很可爱吗?你还喜欢同它们说话。我可以告诉你,有一个鬼魂——”
“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瞧,这下你可知道出书的窍门了吧。”他站定在那里,用右手掸去膝盖上的灰尘。他的左手里还拿着她的那些衣物。这一幕令我感到莫名困扰——一个高大的人竟拿着一个小女孩皱皱巴巴的衣裙。
“你知道的,你想知道的时候就可以,”我转过身去说,这样就看不到他手里的衣物。“上帝造出小女孩和小男孩们,实在是不怀好意。想想其他哺乳动物那个柔软的后代吧。你难道能够辨别小狗,小猫或小马的性别?它根本就不成问题。那尚未发育完全的脆弱东西是没有性征的。它没有决定性的力量。注视着一个小男孩或小女孩,简直是无比辉煌之事。我的头脑里面充满了冲动,我觉得我如果什么都不做,简直就要爆炸了,而你认为我可以为你写一本书,你认为这有可能,你认为”
“我只是认为写书就是按照自己的理解,随心所欲地讲述故事。”
“我不觉得这算得上是什么大智慧。”
“那么,想想看,言辞无非就是感情的一种表达,一种爆发。听着,要注意你是怎样使情感喷发出来的。”
“我不想这么做。”
“你想的!但是你写下来的言词并不是你所愿意读到的话语。当你写作的时候,有些不同的事情发生了。你写下了一个故事,不管这故事是多么的支离破碎或富于实验性,或者根本不符合任何传统的条条框框。为了我,试试看吧。不,不,我有了个更好的主意。”
“什么?”
“下楼到我的房间里来吧。我告诉过你我现在就住在这里。透过我的窗子可以看到绿树成荫。我可不像我们的朋友路易,终日在灰尘密布的角落里徘徊,对自己一再保证了上千遍没有人能够伤害莱斯特后,就缩回到自己rueroyale的公寓里面去。我有着温暖的房间。我燃着蜡烛,带来古老的光明。下楼来吧,让我来写下你的故事。平静地对我讲述吧,如果你愿意,慷慨激昂也可以,或者愤懑怨怼,是的,愤懑怨怼,让我把它们写下来吧。尽管如此,你却可以从我写下来的事实中找到一种风格和方式,你会渐渐开始”
“什么?”
“你将会开始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你是如何死去,又如何生存。”
“别指望我讲述什么奇迹吧,令人困惑的学者。在那个纽约的早晨,我并没有真正死去,我只是差一点死了。”
他使我感到有点好奇,但是我绝不会如他所愿。尽管迄今为止,就我的观察,他仍是极为诚实而且诚恳。
“啊,我希望你告诉我,攀登太阳,忍受如此的痛苦是什么样的感觉,以及如你所说,我希望在你的痛苦之中探索那些回忆与环环相扣的联系。我并不是随便说说的。告诉我吧!告诉我!”
“如果你希望它连贯完整,那我可做不到。”我故意刁难地说,观察着他的反应——他并不厌烦我,他还想要谈更多事情。
“连贯完整?阿曼德,我只不过是写下你所说的一切而已。”他话语简洁,但充满了好奇的热情。
“你保证?”
我瞥见他脸上一个顽皮的表情。我!做这种事情!
他微微一笑,把手中的小小衣物卷做一团,小心地放下,使它正落在她的那些旧衣服当中。
“我一个字也不会改。”他说“跟我来吧,讲给我听,做我的爱人。”他又微笑了。
他突然走向我,比我在这之前想要对他做的还富于攻击性。他的手滑过我的头发,触摸着我的面庞。他用双手把我的头发聚拢,把脸贴在我的发鬈上,笑了起来。他亲吻着我的面颊。
“你的头发就像是用琥珀纺织而成的。宛如熔化的琥珀如烛泪在火焰中滴落,成为纤长精美的灵动丝线,而后凝固为这熠熠生辉的发绺。你是那么甜美,像个小男孩一样,却又有着女孩子一般的美貌。我真希望我能够看一眼你穿起古老的天鹅绒服饰,为他,玛瑞斯而盛装打扮时的样子,我真希望看到你穿着丝袜,身着饰以丝带和红宝石的紧身上衣时的模样,哪怕是一眼也好。看着我吧,冷若冰霜的孩子。我的爱还不曾打动过你。”
这不是真的。
他的唇是灼热的,我可以感觉到他唇下的獠牙,感觉到他抵在我头顶的手指突然之间变得急切。这使我浑身战栗。我的身体绷紧了,之后瑟瑟发抖,感到难以逆料的甜美。我真憎恨这寂寞的狎昵,憎恨到想要改变,或从中彻底摆脱。我宁可一死,或者远远逃开,回到我的黑暗,单调和孤独之中,流着如常的眼泪。
从他的眼神之中,我感觉他的爱可以不必付出任何东西。他不是一个鉴赏者,只是一个畅饮鲜血的人。
“你使我饥渴。”我耳语着“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那个命中注定难逃一劫的生灵。我要去狩猎了。停止吧。你为什么抚摸我,为什么如此温柔呢?”
“每个人都想要你。”他说。
“啊,我知道,每个人都想要蹂躏那罪孽深重的漂亮孩子!每个人都想要一个走投无路但却笑口常开的孩子。孩子们是比女人更可口的食物,但是女孩们太像女人了。而男孩子呢,他们却不像男人,对不对?”
“别嘲笑我,我只是想要抚摸你,感觉着你的柔软,以及你永恒的青春。”
“啊,是的!这就是我,永恒的青春。”我说“对于你这样美的人来说,这个字眼简直是废话。我要出去了。我得去进食。当我结束这件事,感到充实温暖之后,我会回来和你谈话,把你想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的。”我稍稍从他身边后退一步,感觉到他的手指在放开我的头发时瑟瑟发抖。我望着那空荡荡的白色窗子,它太高了,从它向外看去,是看不到绿树的。
“她们在这里看不到任何绿色。而现在外面正是春天,南国的春天。隔着墙壁,我也可以嗅到春天的气息。我想要看一眼盛开的花朵。我想要杀戮,想要畅饮鲜血,想要采撷花朵。”
“这还不够,你还想要写书。”他说“你现在就想,想要你和我一起来。我可不会永远都在这里徘徊。”
“哦,胡说,你当然会了。你觉得我是个洋娃娃,是不是?你觉得我伶俐可爱,仿佛熔蜡铸成。所以只要我还在这里,你也会一直留下来。”
“你有点恶劣,阿曼德。你看上去像个天使,说起话来却像个普通暴徒。”
“真是傲慢!我还以为你想要我呢。”
“只是在某些方面而已。”
“你在说谎。大卫托博特。”我说。
我绕过他,走向楼梯,夜晚的蝉在窗外鸣叫,在新奥尔良,它们也是这样无时无刻地鸣叫着。
透过梯廊里九片玻璃的窗子,我瞥见春天那开满花朵的树木,一片葡萄藤盘绕在门廊顶端。
他尾随着我,我们像普通人一样行走着,向楼下走去,直到第一层。我们走出闪光的玻璃门,来到宽阔而灯火辉映的拿破仑大道,走进大道中间潮湿而甜美的林荫花园,那里种满了精心培植的美丽花卉,古老而树皮粗糙的树木谦卑地低垂着枝条。
我面前的整幅画面随着柔和的河风微微摇摆;湿润的雾霭盘旋徘徊,却不能化为雨珠滴落;幼嫩的绿叶无声飘落,宛如枯萎的尘埃。这温柔的南方春天啊。天空仿佛也孕育着这个季节的胎儿,它阴郁暗晦,却在反射的光线下羞红了脸庞,从它的毛孔里汩汩地诞生出蒙蒙薄雾。
花园里到处散发着尖锐的芬芳,来自那些凡人们所谓的“紫茉莉”——它是一种像野草一样到处疯长的花儿,但却甜美无比;以及利刃般刺穿着黑色泥土的野生鸢尾,它们咽喉形状的花瓣硕大无比,击打着古旧的墙壁和水泥台阶;当然,还有玫瑰,到处都有玫瑰,老妇人们的玫瑰,年轻女孩的玫瑰,它们在这热带的夜晚显得过于巨大,它们浸透了毒液。
我知道草坪中央曾经有街车驶过,因为有车辙的痕迹贯穿了这片宽阔茂盛的绿地。我在这绿地上行走,走在他的前面,我要走向贫民窟,走向河流,走向死亡,走向丛林。他跟随着我。我可以闭上眼睛行走而不至失足,我可以看到那些街车。
“来吧,跟着我。”我说,我只是在描述他的行为,而不是在邀约。
我们在瞬间走过一个又一个街区。他跟随着我,他强大无比。他血管里流动着全体吸血鬼贵族成员的鲜血。莱斯特总是制造出那些最致命的怪物,我是指那些他在最初的诱惑下犯下的大错:尼古拉,路易,克劳迪娅——这三个人中没有一个人能够照顾好自己,两个毁灭了,还有一个尚在徘徊,并且有可能是在这个广大世界上现存的吸血鬼中最孱弱的一个。考虑到这一点,大卫确实强大非常。
我回头看去,他那光洁完美的古铜色面孔令我震撼。他看上去好像被喷过漆,打过蜡,再覆以一层软皮革。我再一次想起了那些香料。包在糖果里面的坚果仁,那美味的芬芳,如同蜜糖和醇厚的深色奶油糖,有着巧克力般的甜美。突然之间,我感到一把攫住他也许是件好事情。
但这并不是对人类的代替,那些腐坏,低贱,成熟而散发着恶臭的凡人们。什么?我指点着“在那边。”
他顺着我指点的方向看过去,那里是一排松松散散的老房子,凡人们就是在那里面起居坐卧,就在那狭窄的楼梯之间,斑驳的墙壁之后,摇摇欲坠的天花板之下。
我找到了一个凡人,他的邪恶使其成为近乎完美的猎物。他完全是个惶惶不可终日的可恶的行尸走肉,充满了恶意,贪婪和轻蔑的积怨。这简直就象是为我准备好的。
我们穿过玛格津大街,但我们并没有到达河边,只是接近而已。这是一条我完全陌生的街道,我从未听说过它。我在他们的城市——路易和莱斯特的城市——四处漫游的时候从未来到过这里,这只是一条狭窄的小街,两边的房屋在月光下泛着浮木般的色泽,窗户上敷衍了事地悬着窗篷。在那屋子里面就住着一个懒散,自大而堕落的凡人,他终日守着电视机,从一个棕色的瓶子里狂饮麦酒,全不顾身边爬来爬去的蟑螂和从敞开的窗子里袭进的热浪。这丑陋无比,汗流浃背,污秽不堪而又难以抗拒的东西,就是为我准备的骨肉和鲜血。
这些害虫和卑小可憎的东西们,使得这房子都显得生气勃勃,这房子简直就像是这家伙的甲壳一样,它布满裂纹,干硬易碎,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之下,有着森林般的颜色。这里没有用过现代化的防腐剂,就连家具也腐烂在这垃圾堆一般的潮湿混乱之中。白色的电冰箱上覆盖着霉菌。
只有从臭气熏天的床铺和破衣烂衫中才能看出家庭生活的痕迹。
这窝巢完全适合这只家禽,这只肮脏的鸟儿来栖居。这只鸟儿有着大把的粗密毛发,可以吞咽的骨肉和鲜血,破破烂烂的翅膀。
我推开门,人类的体臭像飞旋的蚊蚋一般升起。我无声地卸掉门上的铰链。
我走过胡乱堆着报纸的喷漆木板地,原本橘色的漆已然剥落成为暗褐的皮革色。蟑螂四处跑来跑去。我进来了,他却头也不抬。他那醉酒而浮肿的面孔青筋暴露,怪诞可怕,他生着浓黑蓬乱的眉毛。但在灯光下,他看上去却有几分天使的模样。
他拨弄着手中那个有魔力的塑料棒,转换着电视的频道,灯光无声地闪耀,跳跃着。他把声音开大,让那歌声响起来。一个乐队在演奏,是一段过门。观众们都鼓起掌来。
垃圾般的噪音,垃圾般的画面,就像那些围绕在他身边的垃圾。好的,我要你。除了我,没有人会要你了。
他抬起头来望着我——一个闯进来的男孩。他看不到大卫在远处等着我。
我把电视机推到一旁,它摇摇欲坠,最后终于落在地板上,摔个粉碎。它里面原本有那么多装满能量的瓶瓶罐罐,现在都成了玻璃的碎片。
刹那间的狂怒席卷了他,使他的面孔缓慢地回复了感知。
他站了起来,伸着胳膊,向我扑过来。
在我咬噬他之前,我注意到他有着长长的纠结着的黑发。肮脏但浓密。他用一块破布把它们在齐颈处扎住。他穿着格子衬衫,颈上系着一条厚厚的领带。
他身体里流动着糖浆一般,浸满了啤酒的鲜血,足够两个吸血鬼开怀畅饮,美味而丑恶,还有那颗狂怒地奋战着的心脏。他如此庞大,制服他就像是骑着一头公牛。
当喝到一半的时候,所有的味道都会浮泛起香甜,就连那股腐臭的味道也不例外。我想我会像平时一样,静静地欲仙欲死。
我深深地饱吸一口,让鲜血在我的舌尖回旋,之后落入胃里——如果我还有胃的话——首先要止住我那贪婪而肮脏的饥渴。但他的动作并没有因之减慢。
他昏昏沉沉地挣扎着,愚蠢地撕扯着我的手指,而后危险而笨拙地试图寻找我的眼睛。我紧紧闭上双眼,任凭他油腻的拇指按在上面。这对他没有任何好处。我是个毫无破绽的小男孩,你不可能再让瞎子失明。我深深地沉浸在鲜血之中,顾不上他在做什么。除此之外这感觉真是太好了。这些弱小东西的抓咬挣扎简直就像是在抚摸。
他的生命在流逝,就像那些他曾经爱过的人们在令人目眩的星空下坐着一辆过山车呼啸而过。那些星星比凡高的油画还要糟糕。直到你杀戮对象的心灵吐露出最精美的色彩的那一刻,你才能够知道他心里的调色板是什么样子。
他很快倒下了,我也随着他一同倒下。我用左臂抱住他,像孩子一样倚靠在他肌肉发达的肚子上,我盲目地啜饮,把他的所想,所见,所感都压缩为一种颜色,给我那颜色吧,纯粹的橘色,只要一秒钟。当他死去的时候,死亡的感觉也笼罩了我,像一个拥有黑色力量的大球滚了过去,最后一片空无,只剩下袅袅轻烟,或者连轻烟都没有。这死亡进入了我,之后如风般倏忽而出。我想着,我是否摧毁了他一切的存在,籍此剥夺了他最后的认知?
胡说!阿曼德。你知道灵魂都知道些什么,你知道天使们都知道些什么。这混账家伙回家了,回到天堂去了,回到那个永远也不会接受你的天堂里去了。
他的死相看上去辉煌之极。
我坐在他身边,擦拭着嘴唇,但唇上已经没有残存的血滴。淌着鲜血口涎的吸血鬼只是在电影中才会出现的画面。最庸俗,最世俗化的不死幽灵也不会技术差到滴血四溅。我擦嘴只是因为他的汗水沾染在我的唇和面颊上,我想擦掉它们。
但我却敬慕他,尽管他看上去体形肥胖,但却身材魁梧,体格结实。我敬慕从他敞开的衬衫里露出来的潮湿胸膛上,那些密布的黑色胸毛。
他的黑发蔚为可观,我扯下他束发的那块布,看到他的头发浓密而丰厚,如同女子的头发一般。
我确认他已经死去,我把他的长发绕在左手上,打算把这一大团东西从他的头皮上扯下来。
大卫喘息着说道:“你非得这么做不可吗?”
“不。”我说,尽管如此,几千根发丝已经从那头皮上被扯了下来,每一根头发的根部都挂着细小的血珠,在空中如同小小的萤火虫一般闪耀。我把这拖布一样的东西在手里握了片刻,然后让它们从我指间滑落,落到他扭过去的头后面。
这些没了根的头发如雨丝般落在他粗糙的面颊上,他的眼睛湿漉漉的,看上去好像还清醒着,如同濒死的水母。
大卫转过身去,走上街头。一辆辆汽车呼啸而过,笑语喧哗不断从车里传出。不远处的河上有一艘轮船鸣响了汽笛。
我跟在他后面,掸去了身上的灰土。我只需一击就能摧毁这整所建筑,使它坍塌摧毁,深深陷入这一团腐朽的污秽之地,在其他房子之间静谧地死去,这样,其他房子里的人们将无从得知一切,以为只是这些潮湿的木头塌陷了而已。
我难以摆脱这甜美的滋味和气息。
“你为什么那么反感我拔掉他的头发?”我说“我只不过想要得到它们而已。他已经死掉了,不必在意他。不会有人怀念他的一头黑发的。”
他转过身来,狡猾地笑着,打量着我。
“你那样子吓坏我了。”我说“我难道在不经意间暴露出怪物本色?你知道吗,我那有福的凡人瑟贝尔,她一旦不弹贝多芬的那首叫做“热情”的奏鸣曲就会观看我进食。你希望我现在就给你讲我的故事吗?”
我回头望着躺在那里的死者,他的肩膀低垂。在他头顶上方,那边的窗台上放着一个蓝色的玻璃瓶,里面插着一支橘色的花朵。这难道不是最最可恨的事情吗?
“是的,我确实想听你的故事。”大卫说“来吧,我们一起回去,我让你别拔那头发,只为一个原因。”
“嗯?”我问,我看着他,简直真的有点好奇了。“那是什么原因呢?我只不过想把他的头发悉数连根拔起,然后扔掉。”
“就像拔掉苍蝇的翅膀。”他说,语气中似乎并不带判断色彩。
“死掉的苍蝇。”我故意微笑着说“那么,你又为什么大惊小怪的。”
“我是想看看你是否会听我的话。”他说。“仅此而已。如果你听进了我的话,我们之间就会一切顺利。而你果然停止了。这就对了。”他转过身来,挽住我的胳膊。
“我讨厌你。”我说。
“啊,不,你是喜欢我的。阿曼德。”他答道“让我来写下你的倾诉,怨怼与咆哮。你现时高高在上,强大无比,因为你的一举一动都决定着两个绝美的凡人孩子的命运。他们就像是僧侣,而你则是神明。但是你想要讲给我你的故事,你知道你其实是想的。来吧!”
我忍不住大笑起来“这些诡计对我早就没用了吧?”
这次轮到他笑了起来,他笑容可掬“没用,我想是没用的。但让我这么说吧,你要为他们而写。”
“为谁?”
“为了本杰和瑟贝拉。”他耸肩道“不是吗?”
我没有回答。
为本杰和瑟贝拉而写下这故事。我的心神慢慢地飘向一所整洁而令人愉快的小小房间,那房间里将从此住着三个人——我,阿曼德,永远不变的男孩教师,还有处在他们年轻身体的全盛时期的本杰和瑟贝拉。本杰届时已成长为一个身材高大,面庞光洁的绅士,生着迷人的,阿拉伯人般的墨水色眸子,手上挟着他最喜欢的方头雪茄烟,完全是一位前途无量的男子。而我的瑟贝拉届时也将成为一位凹凸有致,有着女王般体态的女性,并且成为一个比现在更加杰出的钢琴家。她的金发衬托着成熟女性椭圆的脸庞和丰满而富于女性魅力的双唇,双眼充满魅惑和隐秘的光辉。
我应该在这房间里口述下这故事,并把这本书送给他们吗?我应当把这本曾经口述给大卫泰博特的书赠送给他们吗?当我放他们离开我这炼金术士般的世界,放他们自由的时候,我应当把这书赠送给他们吗?去吧,我的孩子们,带着我赐予的财富与指引,以及这本,我在很早以前就同大卫一起为你们而写下的书籍,去吧。
是的,我应该。我的灵魂这样说道。但我转过身去,撕扯着我那牺牲品黑魆魆的头皮,把它们剥下来,用我的长统皮靴狠狠践踏。
大卫没有退缩。英国人还真是礼貌啊。
“很好。”我说“我会讲给你我的故事。”
他的房间在二层,离那个我曾经停留的楼梯不远。他把那空洞冷寒的廊厅做了彻底的改变。他给自己建立了一个图书室,里面有桌有椅,还有一张干燥整洁的黄铜床。
“这是她的房间,”他说“记得吗?”
“朵拉。”我说,突然间我嗅到了她的芬芳。怎么会,她本人的物品早已不在这里,而这芬芳却萦绕着我。
当然了,这里都是他的书籍。都是些最新的灵魂学探索者的作品,诸如达尼昂布林克雷,希拉利昂,麦尔文穆斯,布莱恩韦斯,马修福克斯,天文书籍(urantia)。还有那些古老的文典,cassiodorass,avila的圣铁列莎,教皇格利高里之旅,吠陀,犹太法典,律法书,爱经——都是原文书。还有些晦涩的小说,剧本和诗集。
“是的,”他在桌边坐下“我用不着灯光,你想把灯点起来吗?”
“我不知道该对你说些什么。”
“哦。”他说道,拿出笔来,又拿出一个笔记本,它有着令人惊异的白色纸页和精美的绿色线格。“你会知道该对我说些什么的。”他抬起头来看着我。
我站在那里,环抱双臂。我垂下头颅,仿佛它就要滚落在地,而我亦将因此殒命。我的长发在我面前垂落下来。
我想念着瑟比尔和本杰,我那文静的女孩和我那非凡的男孩。
“你喜欢他们吗?大卫,喜欢我的孩子们吗?”我问。
“喜欢,从我第一眼见到他们,并把他们带进来的时候就喜欢。每个人都喜欢他们。每个人都向他们抱以亲切而尊重的目光。他们有着如此的仪态和魅力。我想所有人都梦想着能够拥有这样的知心伙伴,这样不会发疯的大喊大叫,反而优雅夺目而又无限忠诚的人类伴侣,他们并不恐惧,也并不成为我们中的一员。”
我没有移动,也没有说话。我阖上双目,从我的心灵深处聆听到那轻捷而勇敢的“热情”曲声,轰鸣而炽烈的音浪,充满着悸动和脆薄的金属质感。热情。此时我的头脑里只回旋着这曲子,而不是我那金发而纤长的瑟贝尔。
“燃亮你所有的烛光吧,”我羞涩地说“可以为我而点燃它们吗?点着很多蜡烛的感觉很甜美。看吧,朵拉的蕾丝花边还挂在窗前,看上去那么的鲜艳洁净。我喜欢蕾丝,那个是布鲁塞尔点式薄纱,或者非常类似的式样。啊,我快要为它而发狂了。”
“当然,我会为你点亮烛光。”他说。
我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听见木制火柴锐利悦耳的清脆响声。我嗅到它在燃烧,之后成为卷曲摇曳的烛芯所散发出来的流体芬芳。烛光袅袅升起,照亮了我们头顶斑驳的柏木天花板。又是一声清脆的响声,跟着又是一连串细微甜蜜而柔美的清脆响声,烛光愈来愈亮,把我的身影积落在墙壁上,成为黑影憧憧。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阿曼德。”他说“毫无疑问,那块有着基督身形的纱似乎的确就是维罗尼卡之圣纱。上帝知道这一点,成千上万的人也如此确信。但你又是为了什么而相信呢?为什么?是的,我同意你,带着棘刺与鲜血的耶稣基督,他的双眼正凝视着我们,凝视着我们两个,这真是无比美好。但是经历了如此长久的时间之后,为什么你会如此确信不疑,阿曼德。你为什么到他那里去?你那时是想要到他那里去的,是不是?”
我摇了摇头,温柔而求恳般地说道,
“纪录下来吧,学者。”我慢慢地转过身来说道“看着你的纸页。这固然是为你,为瑟贝尔,哦,还有为我的小本杰而做。但某种程度上,这亦是我为瑟贝尔所谱写的交响乐章。这故事始于久远以前。或许直到此刻,我才真正意识到这是发生在多么久远以前的事情。请你只管倾听和书写罢,且让我来做那哭喊,咆哮和怨怼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