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正在向我赶来。我这里是离他们的大楼不远的一栋废楼,本杰明知道它的存在。我以微弱的心电感应请他带来锤子和鹤嘴锄,把我从冰里刨出来,还要带一条又大又软的毯子把我包裹起来。
我知道自己此刻轻如鸿毛。我痛苦地扭动双臂,从透明的冰壳中挣扎出来,用爪子般的手抚摸着自己的头发,确认它们已经长出来了,依然是那样丰厚的红棕色卷发。我举起手来迎向光亮,接着感到自己的双臂无法忍受那种滚沸般的痛楚,只能任它们滑落下来,僵硬扭曲的手指再也无法移动。
等他们来到的时候我必须念一个咒语,我不能让他们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一个干瘪的黑色怪物。不管我说出什么样的花言巧语,凡人们都无法忍受这种东西。我必须想法隐蔽自己。
手头也没有镜子,我怎么能知道自己看上去究竟是什么样子,或者应当以什么样的面貌出现才合适呢?我只能梦想,梦想那些古老的,在威尼斯度过的岁月里,我曾在裁缝铺的镜子里揽镜自照,充分了解了自己的美貌,还有我曾经通过窥看他人的内心,认识到自己的容貌所带来的魅力;是的,我必须给他们一些暗示。
我静静地躺着,望着细微的雪花飘落下来,结成柔软温暖的雪团,早先那种狂暴的风雪已经平静下来。我不敢运用自己的智慧去追踪他们的行迹。
突然我听到一阵玻璃破碎的声音,远处的大楼下层有一扇门被撞开了。我听到他们跌跌撞撞的脚步从金属台阶上传来,在这座大厦里层层上升。
我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它每跳一下,就使我感觉到穿彻全身的激烈痛苦,全身的血液仿佛要把自己灼伤。
突然,通向顶楼的钢铁大门被撞开了。我听到他们向我直冲过来。在四周大厦如梦似幻的微弱灯光下,我看到他们两个小小的身影向我奔过来,她是个仙女般的女子,而他则是个十二岁上下的小男孩。
瑟贝尔!啊,她连外套都没穿就跑来了,头发凌乱地披散着。本杰明还穿着他那件合身的亚麻长袍。但他们却没有忘记带来一大块天鹅绒毯子,用来包裹我。我得制造一个幻觉才行。
让我恢复为那个男孩,身上穿着最精美的绿色丝缎,以及缀满华丽蕾丝的环领,让我穿上丝袜和精致的靴子,让我的头发整洁光亮吧。
我慢慢地睁开眼睛,久久凝视他们全神贯注的苍白小脸。他们矗立在飘浮的风雪中,如同一双夜晚的幽魂。
“啊,恶魔先生,你让我们虚惊一场,”本杰明用极度兴奋的声音说“看吧,你真美。”
“不,你看到的不是真相,本杰明,”我说“快动手吧,把我从冰里挖出来,然后赶快把我包裹起来。”
瑟贝尔双手执着那把木柄铁锤砸碎了冰层,本杰明用鹤嘴锄左一下右一下地刨着冰渣,仿佛手里拿着一台小型机器,冰渣四溅。
寒风吹起瑟贝尔的长发,抽打着她的眼睛,雪花凝在她的眼睫上。
我维持着自己制造的幻象——一个身穿丝缎的无助的孩子,空抬着柔弱的双手,无力帮助他们。
“别哭,恶魔先生,”本杰明宣称,用双手扳起一大块薄冰“我们会把你救出来的,别哭,现在你属于我们,我们找到了你。”
他把那一大片破冰扔到一边,看上去已经被冻坏了,身体比冰还要僵硬,但仍然凝视着我,讶异地张开嘴唇。
“恶魔啊,你在变色呢!”他叫道,伸出手来抚摸我制造的幻影面容。
“别这样,本吉,”瑟贝尔说。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现在我可以看到她那勇敢而平静的苍白面孔,尽管她是那么的镇定,但寒风还是使她的双眼流下了泪水。她把冰屑从我的头发中拣拾出来。
我感到一阵可怕的寒颤,好的,把热度降下去,让眼泪流出来,我流出的是鲜血吗?“别看我,”我说“本吉,瑟贝尔,别看着我,快盖住我的手。”
她镇静而服从地转开温和的视线,抬起一只手来握住薄薄的棉睡衣的领子,抵御着寒风。另一个人则犹犹豫豫地看着我。
“自从你来到我们身边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她用最友善的声音问道“是谁把你害成这样?”
我艰难地吞咽着,继续制造幻象。每一个毛孔都在努力,仿佛躯体不过是气息寓居之地。
“不,别再这样做了,”瑟贝尔说“这只会使你虚弱,让你更痛苦的。”
“我能够痊愈的,可爱的人,”我说“我向你保证,我不会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的,很快就不会了。带我离开这个屋顶就可以了。带我离开寒冷,带我到任何太阳不能照射到的地方,是太阳的光芒把我弄成这样的。只是阳光而已。请把我带走吧。我还不能走路,连爬行都做不到。我是属于夜晚的生物,把我隐匿在黑暗中吧。”
“够了,别再多说了。”本吉哭道。
我睁开双眼,只看见一大片蔚蓝包裹着我,宛如夏日的晴空突然降临。柔软的天鹅绒触着我的身体,尽管触在皮肤上还是有种烧灼般的痛感,但是因了他们殷勤的双手,却变得易于忍受。啊,有了他们的触摸与爱,我可以忍耐任何事情。
我感觉自己被托举而起。我知道自己很轻,他们包裹住我的时候,那种无助的感觉异样可怕。
“我还不重吧,抬得动吗?”我仰起头来问道,我又能看到雪了,我想如果在努力一点,还能看到那些星辰,它们从遥远的寰宇放射着光辉,照耀我们这小小的星球。
“别怕,”瑟贝尔低声说,嘴唇触着天鹅绒毯。
他们鲜血的气息丰盛浓郁,有如蜜糖。
他们两人用双臂抬起我,从屋顶跑下去。我从那伤人的冰雪中摆脱出来了,永远的自由了。我不能再去想他们的血了。我不能让自己的贪婪伤害他们,这样绝对不行。
我们走下金属阶梯,一层层地转弯。他们的足音在钢铁的台阶上响亮地响起。我的身躯因为搏动的疼痛而颤抖。我可以看见头顶的天花板,嗅到他们鲜血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席卷了我。我闭上眼睛,握紧被灼伤的手指,听着它们发出的皮革摩擦般的声音,并把指甲刺入手心之中。
瑟贝尔在我耳边说道“我们找到了你,我们会把你抓得紧紧的,绝不放手。路不远。啊,上帝,可是看看你的样子吧,太阳把你伤害得多么严重啊。”
“看什么看!”本吉顶嘴道“快点走吧!你觉得这么强大的恶魔先生竟然不能看穿你的心事?放聪明点,快走吧。”
他们来到最底层,走向一扇被打碎的窗户。我感觉着瑟贝尔的胳膊横抱着我的头颈和膝弯,本杰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已经没有房间里面四壁的回音。
“对,把他递给我,我抱得动的!”他的声音兴奋得近乎狂热,但是她抱着我爬过了窗子。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我那聪明的恶魔的脑子已经彻底耗尽了,我什么也不知道,只有痛苦与鲜血的气息在我身体里无休止地萦绕不已,继而穿过一条黑暗的深邃长廊,从那里我无法看到天堂的形状。
但那又是多么甜蜜啊!这种颠簸的感觉,痛楚从烧伤的双腿上传来,而她的纤纤十指透过绒毯,无限温柔地抚慰着我。这一切委实太过美妙。我再也不觉得痛苦,只是觉得感动,这感觉覆盖了我的面孔。
他们匆忙地走在雪地里,鞋子发出吱吱咯咯的声音,本吉有一次差点滑倒,发出了一声大叫,瑟贝尔一把扶住了他,他才松了一口气。
天气这么冷,他们一定感觉很艰难吧。他们得快一点。
我们来到他们下榻的宾馆。门一开,尖锐而温暖的空气立刻向我们涌来。空旷的走廊里回响着他们匆忙的脚步声,我可以分辨出瑟贝尔轻盈的小小鞋子,以及本杰的凉鞋拖在地面上的声音。
突然双腿和后背传来一阵剧痛,我感觉自己被折成两截,膝盖被抬到头的位置,原来我们是上了电梯。我强忍住呼痛的声音,这没什么。电梯里充斥着旧电机的机油气味,令人感到安心,它摇晃了一下,向上升去。
“我们到家了,恶魔先生,”本杰低声说,热乎乎的气息吹在我的脸上,小小的手隔着毯子紧抓住我,痛苦地抚摸着我的头颅“我们现在安全了,我们抓住了你,我们拥有你了。”
接着是门锁的声音,硬木地板上的脚步声,薰香与蜡烛的气息,还有浓郁的女子香水气味,精美的器物隐隐焕发着光彩,斑驳的油画绘在古老的画布上,清新的百合盛开着美丽洁白的花朵。
我的身体被小心翼翼地安放在一张柔软的床上,床罩被掀开了,我顿时陷入丝绸与天鹅绒之中,身下的枕头仿佛都要融化了。
这正是我曾经以意识之眼偷窥的那个凌乱的闺房,她曾在这里身穿白色的睡衣进入梦乡,而现在她却把这么恐怖的一个家伙带到这里来。
“别拉开毯子,”我说,我知道我的小朋友一定想这么干。
他却勇敢地把它轻轻拉开了。我挣扎着,用一只痊愈的手和他争夺,但我烧伤的手指几乎不能弯曲。
他们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望着我,他们的头顶萦绕着光环与温暖的气息,这两个脆弱的人儿啊,这憔悴的女孩如同瓷器一般精美,淤伤的痕迹已从乳白的肌肤上褪去;而这个小小的阿拉伯男孩,我现在知道他是一个贝都因人。他们无畏地凝视着我——一个人类眼中难以形容的丑陋怪物。
“你的身体好亮啊!”本吉说“你觉得痛苦吗?”
“我们该怎样做呢,”瑟贝尔静静地说,仿佛害怕声音大了都会伤害到我。她把双手掩在唇上。她有着一头淡金色的的长长直发,此时我可以看见若干凌乱的碎发在光下微微颤动,她的手臂都快被外面的寒冷冻青了,身体微微颤抖着。可怜而无用的人儿啊,她真美。她穿着被揉皱的薄薄的白色纯棉睡衣,上面绣着碎花,装点着薄薄的蕾丝,这真是适宜处子的衣饰。她的眼中充满同情与怜悯。
“你只需了解我的灵魂,天使,”我说“我是一个邪恶的生灵,上帝不愿接受我,甚至魔鬼也将我弃绝。我奔赴太阳,以便让他们得到我的灵魂,这本是一件好事,我并不畏惧地狱之火与痛苦的折磨。但这里是大地,大地竟成为囚禁我的炼狱。我不知道这之前自己是怎样来到你们身边的,我不知道之前是什么力量让我在那个时刻来到你们的房间,那时死亡的阴影曾经笼罩在你们头上。”
“啊,不,”她恐惧地低语,双目在烛光幽微的房间里闪闪发亮“他绝不会杀害我们。”
“啊,他会的!”我和本杰明异口同声地说道。
“他喝醉了酒,什么都做的出来,”本吉忿忿地说“他那双大手又笨又狠,他什么都干的出来,上次他不是把你打得半死,让你在这张床上足足躺了两小时,一点也动弹不得吗?恶魔先生难道会平白无故的杀死你的哥哥?”
“我想他说的是实情,可爱的姑娘,”我说,说话真费力啊,每个字仿佛都是从胸腔里强挤出来的。在疯狂的绝望之中,我突然想要照照镜子。我挣扎着从床上爬起,痛苦而僵硬地移动着身体。
两人顿时惊慌失措。
“别动,恶魔先生,你别动啊!”本吉恳求道“瑟贝尔,丝绸,把你那些绸巾都拿出来包扎他。”
“不用!”我低声说“用毯子盖住我,如果你们想看着我的脸,可以把它露出来,但是遮住我身体的其他部位吧,啊”“怎么啦,恶魔先生,告诉我。”
“把我抬起来,让我看看自己的样子,扶我站在穿衣镜前面。”
他们迷惑地陷入了沉默,瑟贝尔长长的金发直直地披散在丰满的胸前,本杰咬着小小的嘴唇。
整个屋子充斥了色彩。墙壁上贴着蔚蓝的丝绸,我身边的枕头垂着金色的荷叶边,上面布满精美的刺绣,枝型烛台微微摇曳,烛火流光溢彩。我仿佛能够听到烛台上的玻璃饰物相撞发出的歌声。在我那虚弱而疯狂的心目中,仿佛从未目睹过如此简朴而又辉煌的景观,恍若多年来被我遗忘的,白昼之下的世界光明而壮丽的景色。
我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勾勒这间屋子的形貌。我深深吸了口气,勉力不去注意他们的鲜血散发出来的芬芳,转而想着那甜美洁净的百合馨香。“能给我看看那些花儿吗?”我低声说。我的嘴唇有没有焦裂,他们能看到里面的獠牙吗,我的牙齿有没有被烈火烤黄呢?我飘浮在一片丝绸之上,宛如身在梦乡。安全了,我现在安全了。百合花近在咫尺,我伸出手去触摸那柔嫩的花瓣,泪水流下了我的脸庞,它们是纯粹的鲜血吗?最好不要吧。但我听到本吉坦白地发出了惊叹,而瑟贝尔用温柔的声音制止了他。
“我想,当这一切发生的时候,我还只是一个十七岁的男孩,”我说“那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我那时真的太年轻了。我的主人是个多情的人,他不相信我们是邪恶的生灵,他认为我们可以靠吸食恶人的鲜血为生。如果不是当时我快要死了,他也不会这么早就把我变成吸血鬼。他希望我了解世情,做好准备。”
我睁开双眼,他们仿佛被魇住了!他们再度看到了我曾经的男孩样貌。其实我并不是故意这样做的。
“啊,多么英俊,”本吉说“多美啊,恶魔先生。”
“小家伙,”我叹道,感觉自己制造的微弱幻象业已崩溃“从现在开始叫我的名字吧,我不是什么恶魔先生。我想你是从巴勒斯坦的希伯来文中学到这个词的。”
他笑了,当我的幻象消失,恢复为可怕的形状时,他已经不再畏缩。
“告诉我你的名字。”他说。
我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阿曼德,”瑟贝尔说“告诉我们,我们能做些什么?如果你不需要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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