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锦八年三月,雁园度过了简单温馨热闹的新年,园中还洋溢着未完全散去的新年气氛。园中的人多数经历了上次战火的时代,年纪稍大点的见到门口新年贴上的对联窗花等物件还唏嘘不已,感叹竟然一晃捱过了那苦命难熬的日子,看着现在的平和光景都有一种劫后余生般不真实的感觉。
东方雁一身素色深衣倚在美人榻上,清清淡淡的幽香萦绕鼻端,挟裹着清晨的露珠清浅到闻着香都能醉人,东方雁闭眼深吸一口气,沉溺于此刻梦境般的安静祥和中,她又何尝不是经历了前生的辗转倾轧,所以看着年纪大的仆人们那种唏嘘的神情深有体会,只有经历过苦难日子的人对安静祥和的生活才会知道有多么弥足珍惜。
睁开眼,看着小轩窗上贴着喜庆的雀立梅梢的窗花,桌上包着还没开封的年糖……
女孩,本能是嗜甜的,但每次想吃的时候就会想起前世那样的培训,甜能掩盖太多的东西,不论是味觉、视觉或是感觉。实验室中,你不知道你手中的糖包含着哪种毒药,吃或不吃,繁复而煎熬。以至于她习惯性的拒绝甜食。
吱——
鹂儿推开房门,蹦蹦跳跳掩饰不住的好心情,哼着小曲进来收拾东西。一边收拾一边说:“小姐,看这窗花剪得怎么样?我缠了刘妈好久她才肯教我,我觉得最适合小姐了!”轻快地语调,属于这个年纪的孩子应有的稚气轻快。
细看那窗花,雀儿形象灵动鲜活,梅花刀工细致,看起来也是十足精巧的。不由得换了语气打趣道:“谁娶了我们鹂儿就有福咯瞧这巧手,啧啧,真是温良娴熟居家必备啊。”眯起眼睛促狭的斜睨着鹂儿。
相处时间久了也习惯了东方雁时不时冒出两句怪话,居家必备什么的……鹂儿脸上刷的泛起一阵薄红,轻啐道:“小姐又欺负人!没事就会打趣奴婢!”杏眼一瞪,娇嗔的神情倒也别有一番风情,她一边整理床铺一边说:“奴婢是觉得小姐太安静了才剪了只雀儿给小姐,热闹热闹才是。”
呵,安静……吗。东方雁眼神放空,眼前的一切都下意识的觉得是梦境不敢过于接近,生怕离得近了,呼吸重了,就打破了这虚幻的泡沫回到那个冰冷黑暗的地方,毕竟重生?那么真实又那么荒诞。所以一直小心翼翼的保护着,刻意疏远着。生怕陷得太深再失去时就会更加脆弱难以割舍,随即自嘲一笑,毕竟活在当下,自己杞人忧天了不是。
靠在榻上疲惫的闭眼,慵懒的道:“有只鹂儿热闹我还嫌不够吗?在多只雀儿就吵人了啊……”
听这疲惫的语气,转而收拾桌子的鹂儿手上一顿,疑惑的回头,瞥见东方雁闭目斜倚在榻上,沧桑的感觉隐约散发出来,那身影单薄得像是随时会乘风而去,一身素色衣裳更显寒凉。
鹂儿不禁联想到自己身世,自小她被母亲卖掉辗转飘零直到再被司徒先生买回来她就对这世人再无一分期望,亲娘尚且可以抛弃亲生骨血这人世间又何尝再有情字可言。即使雁园里的人们对她再好也不过只有感激而已,却始终暖不了那颗伤透凉透的心。直到——
四年前她第一次看到小姐,那年她四岁。小姐尚在襁褓之中,不经意之间在清澈的大眼中流露出苍凉嘲讽的眼神,她这一生都忘不掉。她不懂,刚刚满月的孩子怎么会有那样的眼神。连她自认为伤透了的心对上这样的眼眸都觉得冰凉冻骨。也许就是从那时候起,他就觉得她们是一类人,甚至还有一丝丝同情和怜悯,她想对她好,想用自己的手捂暖这冰凉的眼眸。自告奋勇的要做小姐的贴身侍女,然而自打那时候起,从看着小姐在襁褓里到现在,她从来没见过小姐哭闹,懂事得不像孩童,偶尔在荷池旁会用沧桑的眼神望着遥远不知何处的方向发呆,那种孤寂感遥遥散发出来,惹人怜惜。
——小姐,应该是有秘密的。
她心里这样想着,那时起她就知道小姐和别的孩子不一样,被卖掉的时候见过太多的孩子,再愤恨再绝望也不及这眼眸苍凉的冰山一角,她家小姐,和别人不一样。
思及此,竟哑了声,不知不觉中那种想保护她温暖她的心情在这长长久久的相处中渐渐蚕食了堤坝,溃堤绝岸一发不可收拾。她习惯了陪着她,一直想温暖她,此刻才意识到心里暖暖的,从什么时候开始呢?大概从遇见她就开始了吧。
像冻僵的鸟儿遇到了冰川,寒冷中遇到了另一种更加深切寒冷,似乎才突然意识到原来自己还是有温度的,思绪百转千回汇聚于心,开口是自己都没料到的微微梗咽,像心底的嘶吼终于爆发出来酸了鼻梁湿了眼眶:“那鹂儿陪着小姐,直到小姐不要鹂儿的时候!”
她看到东方雁惊讶的眼底自己的表情,倔强,坚强,一往无前。这是遇到小姐之后才发现自己还能有温度,还能有表情,不悔,穷尽一生。
——当时尚不知此时一时冲动说出的心里话成为了此后漫长一生里最幸运最暖心最鲜明的回忆,一语成谶,竟奠定了一生。
东方雁惊讶的看着眼里那鹂儿倔强的小神情,单薄的肩膀微颤,坚定灼热的视线直直要看进她心里去,嘴角微掀,扬起一个明媚的弧度。某种程度上相似的两人一个默契的对视,通过晨光透过窗,微薄的暖金色浸泡了鹂儿站在窗前的身影铺洒了一地的金辉,此时此刻同样成为了东方雁日后关于鹂儿最深刻的回忆。不可磨灭,或许,身在异世的她冰凉的心不可察觉的融了一角,撒进心里的金光终于撕开一角黑暗,绽放璀璨无伦的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