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便打了伞要出去,安德广却拦道:“外头乌漆麻黑的,你一个姑娘家,还是我去罢。”
他匆匆提了盏羊角风灯,打着伞便往那雨里去,不过小半个时辰便领了萧临风来。其木格见二人俱是衣裳尽湿,忙叫小宫女端了两碗热热的姜汤来。萧临风顾不上喝,匆匆打了帘子进去暖阁里头,见青月神色倦怠,半倚在那炕上,方道了声“吉祥”便上前请脉。
青月只管着自己出神,那莹白如玉的侧脸落落动人,乌黑一头青丝垂下,只觉分外寥落。临风收了那覆腕丝帕,方道:“娘娘寒气侵体,微臣开副药方,娘娘每日三服,不过三五日间便能痊愈。”他见青月怔怔失神,犹豫半晌,方道:“有一事,微臣不知当将不当讲……”青月静静凝视着那殿中的通臂红烛,沉默半晌,亦不看他,只道:“我与临风相识十年,倒不知你何时学会这般吞吞吐吐了。”
萧临风收了药箱子,方起身嗫嚅道:“娘娘,皇贵妃有了身孕。”
青月眉心一震,那心里竟说不清的情愫翻涌,又是辛酸,又是凄苦,连忙极力自持,只轻声道:“她真是个有福气的。”
萧临风微微一揖,却道:“皇贵妃身体虚弱,先头怀了荣亲王,却患了寒症,荣亲王也因此去了。如今……这胎要保住,确是难上加难。”
其木格原本捧了姜汤侍立在旁,听得这一句,方奇道:“皇贵妃有了身孕,今日竟还在太后跟前献舞……”
青月冷笑连连,只道:“看来瑾瑜说的不错,董鄂氏原是在拼了劲儿地讨太后的欢心。”那殿中红烛突然爆了朵灯花,青月斜睨一眼,方道:“那蒙古舞比不上寻常舞蹈,不过踏歌而舞罢了,如何伤得了皇贵妃矜贵的身子……她竟不知此胎不大好么?”
萧临风道:“皇贵妃的胎一向是由许太医照料的,臣也并不知晓。”
青月神思偶滞,片刻方道:“说董鄂氏……”她起身趿了双软底缎鞋,自案上妆奁底层取了一沓药方,递给临风道:“顺治十三年承乾宫的药方皆在这了,你替我瞧一瞧便是。”
萧临风奇道:“从前微臣忙活了大半日,不过也只得了一张罢了……娘娘这……”
青月莞尔一笑,那颊边酒窝盈盈,狡黠似小小灵狐,只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却是用了那旁门左道,临风是正派人,还是无须知道为好。”
说罢拔了髻间的银簪子,将那白纱笼罩掀了,拨了拨那灯芯,见得明亮了几分,方对临风道:“仔细伤了眼睛。”萧临风方坐在那下首的乌檀木椅上,一张一张细细读了起来。
那殿外冷风越刮越大,只觉凄冷清寒,雨丝打在那明纸糊窗上,又细又密,萧临风的眉头愈皱愈紧,思虑良久,方斟酌着道:“此方实在不似小产后调养之方……”他抬首瞥了一眼青月的神色,见她远山黛色的眉头紧锁着,方道:“娘娘亦通晓岐黄之术,如今垂询微臣,只怕……不是娘娘不能笃定,而是不愿相信罢。”
青月默然无声,只觉那火苗簇簇,灼灼燃烧到心里去一般,又是不安,又是沉痛,良久,方轻声道:“若当年董鄂凌霄并无身孕,那和硕襄亲王之死……必与她逃不了干系。只怕连他……亦掺杂其中。”
忆起科尔沁初见之日,不过十四岁的少年君王,却有着异于常人的老成持重,他自是心机深沉,城府极深,否则如何从摄政王铁腕之下亲政临朝,御极四方,平定天下……襄亲王……博穆博果尔,他却是那样英气谦逊的男子,温润似一方白玉,静静隐于朝堂勾心斗角的漩涡之中,闲云野鹤,独善其身,却一朝暴毙,英年早去。
垂髫之年,曾随长兄卓朗念过一首五言,“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⑴”彼时年少,不知皇位之争竟可手足相残,如今更极力自持着不去想,为了那个女子……他心心念念的女子……那个她爱慕了一生的良人,竟可能下手除去了自己同父异母的亲弟。
那夜色凄凉里,她紧一紧身上的碧青色长比甲,只觉殿中地龙暖炕,亦挡不住寒意彻骨,冷得透彻心扉。那心底苦风凄雨,万千愁绪,只不知是她将人心想得太过简单,还是那世间之人,太过复杂可怖。(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