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瘫倒在那龙椅上,沉默了良久,仿佛只是听得寻常之事,只摆了摆手道:“退下罢。”
四肢百骸仿佛尽数碾成了齑粉,又被暴风吹散般,胸腔里有无尽的波浪翻腾,只觉心如并刀切破,似是千刀万剐般地割裂。他定定地望着那张上好的洒金白宣,起头不过四字行楷,隐隐充斥着温柔和眷恋:“青月吾妻……”默默良久,眼里垂下了滚烫的泪水,炯炯有神的双目已尽是空洞无助,他喃喃道:“以一己之命换取自由,原是我低估了你……青月……对不起。”
他话音甫落,已是一口鲜血呕在了那案上,御用的一方熟宣,绵白轻软,被那殷红血迹染得斑驳,像极了大婚之日,她赤红锦绣的凤冠霞帔,灼灼如焚,又仿佛千秋寿辰,她素衣起舞,那红梅飞落,点点沾衣,又似那惊鸿一瞥之间,见得凝霜皓腕之上,一串珊瑚九曲玲珑,殷殷如血。
永寿宫内哀鸣响彻,云板声连扣不断,仿佛被素白的缟衣与帐幔侵蚀了一般。他立在那大殿之外,隐隐想起从前那镶红金黄云缎神幔和那背灯黛青稠幕,此刻皆成了一抔惨淡凝白,麻衣如雪。
他未携侍从,独立寒风,那清癯的身影微微一震,不由狠狠握了拳,直朝着长乐殿内迈步而去。
那冷风呼啸里,其木格方自殿内而出,身形一晃,挡在福临身前,壮着胆子跪下道:“皇上请恕罪。”
他英挺的眉紧紧皱着,厉声道:“你敢拦着朕!”
其木格虽心下害怕,却犹自仰着头道:“启禀皇上,格格生前最后一句话,便是交代奴婢,她不愿再见皇上一眼,也不愿皇上再记得她。”
其木格那倔强的神情,像极了从前的她,福临垂首盯着她,那目光如冷冽的银刀,却渐渐变得暗淡,那嗓音里透着前所未有的飘渺与虚弱:“她……可还说了些什么?”
其木格一字一句说得分明,仿佛是青月那淡漠清冷的语气般,只道:“今世夫妻情尽,恩断义绝,来生亦不愿再与九郎有半点瓜葛。”
福临狠狠地闭上了双眼,太阳穴处突突地跳起,其木格见他如此触动,忙重重磕了头下去,高声道:“格格生前不能回到科尔沁,已是毕生之憾,只求皇上在她死后能令她魂归故里,来生不要再在这红墙高瓦中困顿至死。”
他仰首望向天空,冬日里甚少有那样蔚蓝明澈的天。一片晴空,万里无云,连晨光亦透着一丝淡淡的浅蓝色,清澈明朗,直教他想起那一双至真至纯的眼睛,笑得温暖明媚,含羞似怯,如一树灼灼桃花,宜室宜家。
他伫立良久,仿佛渐渐平静了下来,保持着一个帝王应有的镇定自若,不悲不喜,无忧无怖,只道:“朕只当从未听过你这番话。”
那北风渐起里,唯见他茕茕孑行。
其木格朝着他的背影磕了一个头,那柔软的额头重重触碰在光洁如玉的方砖上,只觉冰冷生疼,她喃喃自语道:“格格,奴婢一定会帮您实现最后一个愿望。”
他远去的背影消瘦清癯,发辫处的金色穗子掺杂着一条极细微的素白绸缎,黑金织锦的龙袍勾勒出一个完美的背影,深深镌刻着帝王的果毅与骄傲、落寞与寂寥。他的身后,仿佛有一道窈窕的青色身影划过,凝望着他的背影,待他回头之时,却只余满殿的缟衣綦巾与一架漆黑棺木。
福临抬一抬手,抹去眼角滚烫的泪花,旋即又恢复了那冷峻的面容,仿佛只是见了初春时节一朵青色梅花零落,直如流水落花春去也,固然令人扼腕叹息,却也不过尔尔罢了。
只是,自八岁那年登基之后,他再无悲怆落泪之时。
顺治十七年除夕,静妃暴毙。
十八年的正月初一,东西十二宫中象征喜庆的红烛灯笼顷刻间尽数湮灭。原本晴朗无云的夜空,突然下了足一个时辰的雪霰子,打在琉璃瓦上劈啪作响,北风一阵阵地呼啸,转眼间竟成了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
贞妃一身月白真丝寝衣,安坐于同道堂内。碧琳方吩咐了小宫女往火盆中添了几块红箩炭,见得那廊下北风渐起,隐隐夹杂花白的雪,如柳絮般纷扬,忙不迭掩上了殿门,道:“昨夜可是除夕,今日竟然连天色也变了,静妃当真是晦气。”
案上的白瓷釉瓶里插着几枝开得极盛的红梅,正是小宫女新摘了奉上的,贞妃轻柔的眼风方落在那白瓶红梅上,不由神色一变,忽然伸出凝白的手指轻拈花枝,那小小一朵红梅,碾得只剩汁水,缠绕在她白皙纤细的指尖。她静静坐着,露出了一缕无声无息的微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