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荡荡的长方形房间,除了端端正正地摆在窗前的那把旧式宫廷扶手椅,再没有任何家具。墙上贴着的护墙板是黑色的,从地面一直延伸到屋顶,那些凌乱的字迹大概是用一把快刀刻上去的,深及木板底层。刀尖过处,露出了惨白的橡木木茬。
他集中精神阅读那些繁体文字,觉得某些语句极为熟悉——“详夫天竺之为国也,其来尚矣。圣贤以之叠轸,仁义于焉成俗。然事绝于曩代,壤隔于中土,《山经》莫之纪,《王会》所不书。博望凿空,徒置怀于邛竹;昆明道闭,谬肆力于神池。遂使瑞表恒星,郁玄妙于千载;梦彰佩日,秘神光于万里……”
这些似乎是他从前看过的某本古籍里的句子,语意晦涩,词句拗口。繁体文字本来就笔画复杂,与关文所学的简体中文差别巨大,而刻字的人下刀时又极潦草,所以他只能避开那些无法识别的部分,跳跃着诵读。
“法师幼渐法门,慨只园之莫履;长怀真迹,仰鹿野而翘心。褰裳净境,实惟素蓄。会淳风之西偃,属候律之东归,以贞观三年,杖锡遵路。资皇灵而抵殊俗,冒重险其若夷;假冥助而践畏途,几必危而已济。暄寒骤徙,展转方达。言寻真相,见不见于空有之间;博考精微。闻不闻于生灭之际。廓群疑于性海,启妙觉于迷津……”
看完这一段,关文已经猜到是哪本古籍了,但为了最终确定,还是耐心读下去——“亲践者一百一十国,传闻者二十八国,或事见于前典,或名始于今代。莫不餐和饮泽,顿颡而知归;请吏革音,梯山而奉赆。欢阙庭而相拚,袭冠带而成群。尔其物产风土之差,习俗山川之异,远则稽之于国典……”
关文明白了,这些布满西墙的文字,出自于《大唐西域记》一书。
《大唐西域记》,简称《西域记》,为唐代著名高僧唐玄奘口述,门人辩机奉唐太宗之敕令笔受编集而成。《大唐西域记》共十二卷,成书于唐贞观二十年(公元646年),为玄奘游历印度、西域旅途19年间之游历见闻录。
那套古籍距今超过千年,即便是在大陆,现代人也已经很少提起了。
“可是,为什么要将书中的文字刻在这里?明明高僧玄奘求经之地是印度,跟尼泊尔的关系不大。朝歌公主是尼泊尔人,诵读并刻划这些文字,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关文心头的迷惑更深了一层。
离开扎什伦布寺时,他以为宝铃能在夏日之宫找到朝歌公主的某些遗物,从中获取除魔的线索。到了现在,明明是一家一等于二的简单事件,竟然发展成了一场扑朔迷离、恐怖诡异的悬疑长剧。
“你在想什么?”宝铃问,“朝阳就要升起来了。”
晨光透过玻璃投射在她脸上,形成了几十道飘移不定的彩色光晕。
关文长叹着回答:“我在看这些文字,难道《大唐西域记》与朝歌公主的除魔之路也有关系吗?”
“真正的冥想,不是提问,而是解答。心理学界的前辈们常常说,当一个人提出问题的时候,其实答案已经存在于他的潜意识中。正是因为他心底有了解释某个问题的**,才会创造出那个问题的表层模样。问是表,答是里,一问一答,妙不可言。”宝铃幽幽地低语。
“可是——”关文当然了解这种观点,但他搜肠刮肚,都无法找到答案。
“这里是冥想之室,就是激发一个人内心潜能的地方。别说话,凝视你的内心,倾听你的心音,答案就在那里。”两人相隔不到十步,但宝铃的声音慢慢变得无比幽远而空洞,像是从一条漫长的隧道里传来的。
“答案……答案……”关文闭上眼,就地跌坐,努力清空头脑,让自己进入思绪任意飘飞的无意识之境。
蓦地,他记起了惨死的程大师与身在拉萨秘境中的大唐三千伏魔师的后代,脑子里有一些资料迅速连缀在一起:“大唐文成公主、大唐三千伏魔师、文成公主与尺尊公主、大唐与尼泊尔……大唐西域记、由本书改编而来的中国四大名著之一的《西游记》、程大师说过的孙姓将军钻入魔女体内……”
他仔细回忆程大师的原话,应该是这样的——
“第一次镇魔遭遇惨败,魔女的力量之大,超乎想象,第一批冲入的伏魔师全军覆没,死于魔女喷出的烈焰之内。第二批伏魔师改变了伏击时间与地点,借着雪域高原的寒夜、暴雪,浇熄烈焰,终于将她困住。在正邪对抗中,大部分伏魔师力气用尽,变成了你现在看到的人偶。当时,正邪双方势均力敌,僵持了很久。有位姓孙的将军从‘苍鹰攫食’中得到启发,自己钻入供牛体内,任由魔女吞下,在魔女体内挥刀砍斫,逼得魔女退入地脉。孙将军没有全身而退,而是引燃炸药,裹挟着火球落入无底深渊。剩余的伏魔师才在此处设置了灵魂结界,提防魔女卷土重来。后来,第二代伏魔师设置了坛城封印、玛尼墙、玛尼堆、栈道守卫伏魔圈等等保险手段……”
他反复地默诵“孙姓将军任由魔女吞下”这段话,仿佛有一束亮光射入头脑中,纠结的疑问被抽丝剥茧般层层揭开:“这段话,岂不就是魔怪小说《西游记》中孙悟空钻入铁扇公主肚子里降魔那一节?魔女的火焰,岂不就是小说中的火焰山?小说中,玉皇大帝派遣天兵天将协助孙悟空降服牛魔王与铁扇公主,岂不就是大唐皇帝派遣三千伏魔师协助文成公主远赴西藏镇魔?铁扇公主失败后认罪服输而不是被当场诛杀,岂不就是一王两公主只能‘镇魔’而未能‘除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