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死了,只剩灵魂,冷眼旁观着自己倒地的皮囊。
那种感觉令他毛骨悚然,后背凉风直冒。
他看看腕表,刚刚凌晨三点半钟。
天亮后就要正式登山,他并没感到特别紧张,只是这种没来由的噩梦还是令他心情不爽。
他穿衣下地,走到院子里去。
夜风极寒,远山尖峰上的雪色即使在没有日光的暗夜里,也仍然熠熠闪光,仿佛古希腊神殿最高处不熄的圣火。
他知道,只要按照老虎的地图走,就有可能找到地球轴心。田雨农临死前说过,到了珠峰绝顶再向西,踏上天外峰,便能看到那刻着德语文字的石壁……
院门口台阶上,巴尔杜尔正一个人坐着,默默地吸烟。
林轩走过去,在巴尔杜尔对面坐下。
夜色拉近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巴尔杜尔拿起烟盒,向林轩晃了晃。
林轩摇头:“谢谢,我从不吸烟。”
他说的是尼泊尔语,但巴尔杜尔用英语回答:“好极了,我在吃饭时看到,你滴酒不沾。据尼泊尔最古老的苦行僧训诫,只有不吸烟、不喝酒、不近女色、吃斋食素的修行者才能抵达珠峰的最高处,并且亲近山之神灵,真正领悟大山怀抱中深藏的奥义。”
林轩笑了,因为巴尔杜尔的英文说得非常流畅,可见曾经上过非常高级的培训课程,其文意表达完全超过了普通的翻译人员。
“什么才是大山的奥义?”林轩对这个话题感兴趣。
夏尔巴人世代与雪山为伴,从出生至老死,很多人都没离开过自己的村子。他们除了白天的劳作,到了夜晚也会数珠诵经,静心修行。林轩相信,如果雪山也有朋友或者主人的话,夏尔巴人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
“一切。”巴尔杜尔牵动了一下嘴角,咧嘴苦笑。
林轩想了想,默默地点头。
古汉语中有“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的名句,仁慈者爱山,是因为大山的胸怀无比宽广,正好可以与自己相互砥砺,彼此印证,并成为志同道合的伙伴。
“从我记事起,每一年都有很多登山家到这里来,雄心勃勃地起誓,要征服这座地球的最高峰。的确,很多人都在向导帮助下,登顶,插旗,照相,把资料传到互联网上去,证明自己已经征服珠峰,然后火速下山,向另外一座高峰进发。在夏尔巴人眼里,他们像一群疯子,一生都在追寻莫名其妙的东西,而且是冒着相当大的生命危险——”这一次,巴尔杜尔笑的时间比较长,睁大狭长的眼睛,注视着林轩。
林轩觉得,面前这个黑瘦沉默的向导不简单,一定是见多识广、胸藏锦绣的人。
事实上,他们这一行人到孔夏布村来,跟那些疯子样的登山者没有什么不同。
“你说的话很有哲理性,我很愿意听。”林轩回答。
“没有人能征服雪山,这沉睡的巨人只要抖抖身子、动动耳朵,珠峰就会突然爆发大雪崩或者冰风暴,将登山者毁灭于一瞬间。所以,每次登山,我都会烧三天三夜檀香烟向大山祈祷,请它抚恤垂怜,给我们一条活路走。”巴尔杜尔又点起一支烟,先高高举过头顶,向珠峰方向致礼一分钟,然后才叼在嘴角,慢慢地吸完它。
夜风极烈,他呼出的带着檀香味的烟雾被迅速吹散,不知西东。
雪崩和风暴是登山者的大敌,但从没有人能成功地预测雪崩,只能凭运气躲避。每一年,都会有雪崩杀人的新闻,已经成了珠峰新闻的固定节目构成部分。
“记得很多年前,有位探险界的前辈说过,大山是有生命的。我想,你肯定同意这句话?”林轩问。
没想到,巴尔杜尔立刻叫出了一个名字:“‘亚洲之鹰’罗开——说这句话的就是他。”
两人突然找到了共同语言,四目交接,会心微笑。
“那是我今生唯一佩服的人,夏尔巴人从来都自诩为‘山羚羊的后代’,在登山技术上从不向任何人认输,而罗开是唯一的例外!”巴尔杜尔说。
他从背后取出一瓶洋酒,拧开塞子,向林轩递过来。
林轩接过酒瓶,微笑着举高:“敬罗开,敬这只全亚洲、全地球最伟大的飞鹰!”
他喝了一大口,递还给巴尔杜尔。
巴尔杜尔也举起酒瓶,学着林轩的样子:“敬罗开,我心目中天下第一的大英雄!”
喝完一大口之后,巴尔杜尔又举瓶向着林轩:“敬你——十年来除去‘亚洲之鹰’罗开,你是我唯一看上眼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