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景天的把戏被戳穿,当下只好嘴硬,“看来这个五气不调的问题很大,那什么,本大夫另有妙招。”他这会儿也急了。
婢子在一旁冷眼看,忽然悄声问:“你觉得小姐这病症,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病能治!”
“得了吧,小姐这不像是生病,她自幼卧床,这么多年一直没醒过来,不饮不食,身子还长了起来,这哪里还想寻常人!”
“她不是人,那还能是什么?”
“我觉得,小姐像……”
婢子缩在宫灯微微的烛光里,面颊阴森森的,“像妖魔!”
景天瞥她一眼,“世上哪还有妖魔?你说这种话,被神仙听去,小心叫人铡了脑袋。”
“你倒真是块滚刀肉。我劝你赶紧拿了赏钱走吧,今后啊,莫再踏入这唐家堡。”
“渝州城大半是唐家堡的铺子,再怎么走,也走不掉的。”景天又戏谑自嘲,永安当就是唐家的生意,到头来他也是唐家的一个伙计。
“那我问你,世上没有妖魔,妖魔都上哪儿去了?”
“我怎知道?”景天冷汗涔涔,“哦哟,我这记性!家里有急事呢!是该走了!”
婢子站在那儿,拿眼睛轻蔑地斜睨景天,这副模样摆明了就是说:你瞧,我早知道。
景天马上又梗着脖子,“走,走也是治好病再说。”他暗骂自己胆小如鼠,世上还有谁不知神仙就是妖魔?小姑娘一句话还把他这老江湖给吓坏了。
婢子见他还在嘴硬,便又吓唬景天,“你可知,唐堡主为何要一直找人医治小姐?”
“大户人家有钱,自然可以找大夫,若是换作贫贱人家,就只能等死咯!”
婢子压低声音,“大户人家的钱也是攒下来的。一分一厘都要精打细算,哪有往外送钱的道理。更何况,唐堡主也不是什么善人。”
景天自知无能为力,又想磨洋工,正好就听听这婢女的说法。
“他们想的无非是小姐醒了,位列仙班,他们也能鸡犬升天。这偌大家业,到底都是神仙赏的富贵,可唐家的老爷还想着成仙的美梦呢!”
“你一个下人,这样编排主家,就不怕吃苦头?”
“我是给他们当奴才,他们不也是给神仙当奴才?谁又比谁厉害了?我不怕他。”
她说得这样坦荡,倒让景天自惭。
“照你这么说,我到底是该把唐小姐治好呢?还是不该?”
“你还嘴硬啊?那你尽管治好了。说不得小姐醒来,真当了神仙,赏你个泼天富贵。”
“我知道有一种药,很灵验的,只不过手头没有。”
“你要走?你要是走出这道门,可就再也进不来了。”
景天怔忡片刻,回头望望房门,再看看婢子,最后盯着病榻里昏迷不醒的唐家小姐。
“我说这药,或许你也听说过,就是不知,有没有别人试过这方子。倘若试过了不见效,那本大夫也无能为力咯。”景天讪笑不已,一副局促模样惹人发哂,“每天刑场上,有砍头的……”
婢子连连摇头,“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这药没人给小姐试过,再说了,小姐昏迷,就算服药也得一万个小心,你把馒头拿来,她怎么嚼得下?”
“有药就行,把药拿来,想想办法,总能喂下去。”
“这药啊,就算有用,可唐家堡上上下下,哪个敢去领?除了你这等泼皮,混不吝的,别人早早都避之不及了。你还是趁早收了心思,领了赏钱就走吧!”
“药,不必去外头找!”景天哆哆嗦嗦的,“我这里就有。你把碗拿来。”
婢子狐疑一瞥,旋即大惊失色,“你莫非?!”
“那被砍头的,都是蠢物,今个爷爷我搏一搏富贵,若不成,下辈子也是条好汉!”
婢子哆哆嗦嗦端着一只玉碗来,方才她说起神仙就是妖魔这番话,可没有这般惶恐。倒像是面前这个凡人景天,比神仙还可怕。
景天气喘吁吁,十根手指头跳舞,颤颤巍巍举起手里的剪子,随即,慢慢刺进鬓角。
剪子往下推,自下颌划过,割开一道白森森的创口,他陡然痛哭流涕,那一张脸皮哀哀戚戚,待他伸手把面皮扯下,便显露出一张冷冰冰、白惨惨,仿佛死人的新脸。
婢子吓得惊呼起来,不等她开口,景天已抬手捂住她的嘴。
这个永安当的小混混,割了脸皮之后,竟似换了个人。
景天看向病榻里的唐雪见,仰天长叹,“雪见、雪见!你竟败给了那妖魔!”
他手掌的剑伤里,原本渗出的黑血,此刻都变得艳红滚烫,便似烙铁一般,把婢子的脸庞烧得焦烂,景天顺手一撕,就把她的脸谱也扯下来。
“祸事、祸事!你这遭瘟的!怎么把我的脸也夺了!你叫我怎么活下去?!”
“你不说,自然没人知道。”景天冷哼,将婢子挥退,上前探入唐雪见的发丝内,一把攥住那滚烫剑刃,纵使烧得皮焦骨烂,依旧面不改色,一点点将其抽了出来。
这已是一柄断剑,一柄残剑。
景天仍旧拿着它,持剑出门,直奔祀庙,一路见了日游神、夜游神,通通一剑斩了。街上淋漓黑血,众人见了纷纷惊叫奔走,全城惊慌。
待他赶到祀庙,那高台上的泥胎木偶,个个都活过来,真好似仙班临尘,天尊显圣。
“景小友,你几次三番,抗旨违逆,朕宽宥大量,你尚不念恩典,顽固不化,莫非真个要魂飞魄散,方肯消停?”
“披一身狗皮,坐一团粪土,真当自己是神仙了!邪剑仙,我笑你不自知,三世究竟是幻,你在这里虚情假意,骗得了这帮走狗,又骗得了谁?”
那庙里的泥胎木塑一个个都似被戳了痛脚,从台上跳起来,戟指痛骂。
景天便放声大笑,挥剑朝它们斩去。
这一柄残剑伤不了神仙的金身,天尊塑像反手将他擒下。
邪剑仙慈眉善目,仍在这里谆谆教诲:“景小友,三世虽幻,人心却真,你神剑门气魄凌天,终究毁于鬼蜮伎俩。人之一物,生来是要做奴才的,黎庶给官宦做奴才,官宦给皇帝做奴才,皇帝给鬼神做奴才,鬼神给朕做奴才。倘使能安稳度日,多少人想做奴才还来不及。偏偏总有些不知所谓的,要叫人做不成奴才,你须知,那奴才比主子还恨你百倍!他们子子孙孙,繁多的很,杀之不绝,除之不尽,叫你神剑门世世代代,都化一场空!”
庙里众仙如闻道之乐,怡然而笑,附言道:“妙哉!妙哉!”
景天早知自己敌不过他,当即更不多言,一心等死。
邪剑仙讶然:“怎么,你还不信?那便瞧瞧,凡人究竟何等有骨气。”说罢,他探手伸入虚空,将唐家堡里的那个婢子摄来,此人先前被景天撕下一层脸来,此刻面对祀庙众仙,险些骇得心胆俱裂。
景天冷眼瞧着,看那婢子哆哆嗦嗦,原先被撕下的面皮,受了群仙身上毫光照射,竟又一点点长出来。
“瞧瞧!这便是一个活奴才。一副贱皮,就算剥了也会长回来。”
景天不禁冷讽道:“有这张脸的未必就是奴才,剥了脸皮的,也未必就是豪杰。你们只要人世世代代都看到自己一副奴才相,却不管他们是不是真奴才。”
邪剑仙终于勃然大怒,“世上可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神仙!倒是你们这些乱臣贼子,个个心狠手辣,杀人盈野,方才你在街上斩了日夜游神二十七尊,可知他们修持百世方得正果,今朝被你一剑杀了,苦功尽付流水!你今生不过是个永安当的小伙计,不曾有寸功于社稷,安敢在此大放厥词!斩了!”
司审天官祭起龙头铡,巨灵神将把景天押在铡下,待天尊一声号令,刀落人头坠地。
一颗侠客头在祀庙灰砖地上骨碌碌打转,滚到婢子脚下,他瞧见那婢子脸上残余的血,把那张奴才相烧穿,拼了命撕扯脸颊,一张奴才脸撕烂,第二张被掐得坑坑洼洼,那流出的红血下,隐隐还有一张脸皮。
景天悚然一惊。
他睁开眼,已出了三世幻境。
神剑谷外,群雄相聚谈笑,欢声不绝于耳。长风吹拂,一派人间气象。
“景天。”
他蓦然回首,红衫的唐雪见就在身后,相顾无言。
“景师弟,你总算回来了。”石人雄快步从谷内走出,遥遥招手。
神剑门众侠结伴而来,见了景天皆是欣喜。
华胥一梦,草木春秋。三世幻境里颠倒长梦一场,人间已将近一年光阴。
石人雄瞧他愁眉不展,不由笑道:“怎么,你也没敌过邪剑仙?”
“惭愧。技不如人。”
“这老魔端的有几分本事,所幸他已深陷三世幻境,不必管他。”
“万一哪天他破境而出,天底下有谁能制他?”
“他已没有破境之日了。”石人雄闻言大笑,“人皆不知,三世幻境本就是韩大宗所设炼魔大阵,此獠利欲熏心,既然身入此阵,便为昔年韩祖师所料算,而今真身早已化作飞灰,只余一道魔气,尚且在幻境中受无边轮回之缚,永无解脱。”
景天却不喜反忧,“邪剑仙真身并未入阵,他是化作心魔潜伏于我的七魄内,由我带入阵中。”
此话一出,果然叫众人惊愕。
唐雪见出言宽慰,“不必忧心,而今得了幻境历练,正道群雄已今非昔比。景天你更是神剑大成,只需我等戮力同心,再有何等劫难,也能一一闯过,有何惧哉!”
“不错,神剑门传承四百年名节不坠,凭的就是一口气,管他什么邪剑仙,什么神界鬼界,要管到人间头上,倒先问过我等手中剑!”
此处群情汹汹,壮志凌霄,天下剑修豪情万丈。真叫人一扫胸中阴霾,再生出斗天战地的勇毅。
景天抬手轻按腰间剑囊,一枚蓝玉宝珠微微发光,龙葵在他耳畔呢喃:“不论哥哥去哪儿,小葵都陪着你。”
他仰首看天,彼处星辰大如车轮。两界相撞之日不远矣。
唐雪见站在他身畔一并仰望。
“景天。”
“这一次,我不会走。纵是死,也同穴。”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