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持。我的知识,我的剑术,我的财富,我的地位……我的一切,皆是家族赋予我的。‘海因里希’这个姓氏便是我的骨骼与血液,我接受了家族的给予就必须承担家族命运的责任。我会为了家族教导您,支持您,保护您,有朝一日也会因家族而背弃您,与您敌对。”海因里希慢慢地,一句一句地说。
他的心里空落落的,潮水渐渐涨起来了,拍打着灯塔的底部。他们坐在灯塔上,就像坐在被海水分隔的另外一处领地,这里只有他与阿黛尔。天地茫茫,太阳在海平面上只剩下一点小小的影子,在海面上镀了一层橘红。
“所以……”海因里希注视着太阳沉落到海平面之下,最后的光彻底消失了,就像心底的那条蛇正在亲手熄灭它好不容易有的那点火光,“您以后不要再……”
“陪我给灯塔点上火吧。”
阿黛尔打断了他的话,她将最后的一点面包屑洒落在栏杆上,燕子早已归巢了。
她站起来,身影在风里越发地消瘦伶仃。海因里希脱下自己的外套,沉默地罩在她的身上,护着她登上灯塔的最顶层内部。礁石城的灯塔很久没有修缮过了,透镜系统的齿轮生锈严重,海因里希挽起袖子,将用来加强反光的镜子转好。然后他们一起去点起灯塔内的煤油灯。
火焰腾起的那一瞬间,海因里希想起了曾经阿黛尔在他被刺后半夜溜进房间里,那时候她也站在煤油灯旁。
于是海因里希抬头去看对面的阿黛尔,在他抬头的时候,火焰倏然变大,像海水一样涌出。
他下意识地喊了一声阿黛尔,伸出手想带着她离开灯塔。
灯塔却在火里崩塌,阿黛尔没有伸出手,她随着火焰,像轮熄灭的太阳向下坠落,底下是浪潮汹涌的大海。海因里希的手空悬着,看到她的眼睛里是一片悲哀的静默。
世界被熊熊烈火淹没,他胸口尖锐地疼起来,疼得让人难以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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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因里希睁开眼,瞳孔印着火焰的影子。
视野还有几分模糊,火焰的影像还在眼前挥之不去,海因里希一时间无法分清自己到底是否已经清醒。过了段时间,眼前的世界才逐渐变得清晰起来,海因里希意识到自己先前似乎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他刚想坐起来,胸口尖锐的疼痛简直让他要直接坠到地狱去。
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按住了他的肩膀,将他压回枕上。
海因里希侧过头,这才看到阿黛尔坐在床边的高背椅中,膝盖上放着一本平摊开的书。看到她安然无恙,海因里希终于松了口气。刚刚那一次移动的后果,让他明智地放弃了坐起来的想法。
阿黛尔收回手,看着壁炉里的火焰,没有看他。
海因里希还算幸运,那一箭一开始是冲她去的,他替她挡下之后,角度就有些许偏移,没有直接洞穿心脏。否则,除非是神明显迹,也难以让他活下来。
房间中只有阿黛尔和海因里希,但两人一时间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
海因里希的目光落到阿黛尔旁边桌面的蜡烛上,火焰轻微地摇晃着。眼下的这一幕有些熟悉,就像当初年幼的阿黛尔半夜偷偷来看他。时间宛若墙上的钟,滴答滴答地转了一圈后,又回到了原地。
但也只是好像而已,就算场景和人都没有改变,有些东西终究是完全不一样。
“是哪里的刺客?”海因里希问,伤口虽然愈合了些,但说话的时候,还会感到几分刺痛,“自由商业城市没有那种水平的刺客。”
“卡佩尔家族。”
阿黛尔合上书回答。
卡佩尔家族。
听到这个答案,海因里希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卡佩尔家族的教皇刚刚去世不久,教廷没有连续两任教皇来自同一个家族的可能,这次教皇选举,卡佩尔家族直接被排斥在外。为了保证家族的安全,他们当然不会愿意与卡佩尔家族有世仇的路维斯枢机成为新教皇。如果路维斯枢机暗中的支持者,罗兰失去女王,陷入混乱,那么路维斯枢机的选举成功将变得更加困难。
而另外一方面,自由商业城市与卡佩尔家族向来保持有良好的友谊,得益于自由商业城市,卡佩尔家族在当初才能有足够的钱财贿赂选票,而自由商业城市能够垄断天国之海与赤海之间的绝大部分贸易,也得益于前任教皇和卡佩尔家族的庇佑。
在这样的情况下,卡佩尔家族派出刺客便不算太奇怪。
而这也说明了另一件事……
“路维斯枢机将成为新一任教皇。”阿黛尔以陈述的语气说道。
不难猜出,路维斯枢机在教廷保存的实力比他们预先想象的更多,以至于卡佩尔家族被逼到一个走投无路的地步,不得不与自由商业城市联手。
“您的计划成功了,”海因里希说,“祝贺您,陛下。”
阿黛尔不说话了,她终于将目光从炉火移到了海因里希脸上。昏黄的炉火光镀在她脸上,有那么一瞬间,海因里希将眼前的阿黛尔和昏沉中梦里那个坐在灯塔上的阿黛尔重叠起来。他想问她,是不是当初她就在灯塔上坐着,像梦里一样眺望着他。
“您想问什么?说吧。”
阿黛尔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迟疑犹豫。
“……您当初,”海因里希的喉结动了一下,他觉得自己其实不该问,当初他没有去灯塔上看一眼,现在再问又有什么意义,“是不是在灯塔上?”
鬼使神差一般,后半截话还是说了出来。话刚出口,海因里希只觉得时间忽然凝滞了,他有些后悔,又有些如释重负。
“是。”
漫长得像过了一个世纪,阿黛尔终于回答,手指交叉在一起,叠放在膝盖上。
她平静地注视着海因里希,耳边却仿佛又响起了潮水一重叠一重的声音。
十几岁的公主坐在灯塔上,看着那个像兄长也像导师的青年沉默地为她拔剑而战,为她将尸体抛进大海中。明明是血腥而又残忍的一幕,却给人奇特的温暖。公主屈膝而坐,想着要是他一会过来,该怎么说出那句“谢谢”。
在往常的时候,海因里希总会习惯性地来灯塔上找她,在凯丽夫人会生气前带她回城堡。但那天他将尸体沉进大海后,急着处理堂弟抵达礁石城的痕迹,没有过来灯塔这边。
得到答案之后,海因里希闭了闭眼。
“您又是为什么救我?”阿黛尔低声问,“为了家族?”
为什么救她?
海因里希愣了一下。
真的是为了家族或者其他的什么吗?可其实在那种时候,哪里有时间想那么多的事情。只是本能超过思维,在意识到自己做什么之前,已经将她护住了,过后才告诉自己是为了家族为了长远。
这说出来又算什么?因为理智背弃她,因为本能去救她?
想想都觉得像个荒诞可悲的笑话。
多么狼狈不堪。
“我不知道。”
海因里希沉默了很久,最后回答。
阿黛尔微微点头,神色平静。海因里希无法从她脸上分辨出她对这个回答,到底什么看法。
“好好休息吧。”她将书放到桌上,站起身。
海因里希沉默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在她即将拉开门前,他忽然开口喊住她。
“陛下,”他说,“不要信任我。”
阿黛尔站住了,她停在门前,背对着海因里希。房间里静悄悄地,壁炉的木柴燃烧时发出噼啪的碎响,焰忽高忽低地跳动着,描摹他们的轮廓。
“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