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湾码头。关成羽卸下肩上的麻袋,用一根指头勾下额头上的汗水,用力甩一下手,接过传灯肩膀上的麻袋往火轮甲板上一丢,瞥一眼背着手在海堤上溜达的黄沙,对传灯说:“我走以后你不要随便跟这个人发生冲突,有事儿就躲着。”
“我倒没什么,武哥那个脾气能压得住?”
“我会嘱咐他的。”关成羽冲扛着麻袋过来的杨武勾手。
杨武从肩膀将麻袋滑到腿上,一用力,麻袋稳稳地落到了货堆上:“有事儿?”
关成羽扳过他的肩膀,小声说:“刚才我观察到韩仲春一直在打量你,他好像有什么心事,你当心着点儿。”
杨武笑得有些赖皮:“我当心他?他当心我才对。我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想砸我一家伙又没那胆量,想‘舔摸’我呢。”
关成羽皱了皱眉头:“没那么简单。刚才我看见他出了码头一趟,我怀疑这小子要‘闹妖’(捣鬼)。”
杨武哈哈大笑:“闹个**妖他?砸不死他才怪!大哥这事儿你别管,看我怎么收拾驴操的。”
关成羽伸出双手按了按杨武的肩膀:“别逞能,咱们的目的不在这里。”
“你来这里扛大包还有目的?”
“你小子净瞎寻思……”关成羽搂着杨武的脖子走到货堆后面,“听我说,我来这里扛包还真的有目的……”接下来,关成羽将自己这些年的遭遇对杨武叙说了一番,最后道:“所以,我要复仇!这事儿搁你身上你也会这么办。你不是也跟鬼子有仇吗?听说你爹娘都是那年被鬼子炮弹给炸死的。”
杨武打了一个寒战:“对,那是民国三年。”
“那么咱们就应该抱成一团跟鬼子干!”关成羽接着说,“我打算这几天先去找一个叫张彪的兄弟,不管找不找得到,我都会回来,也许回来的时候,年也就过了。你跟传灯和喇嘛好好呆在这里,只要你还拿我当大哥对待,以后我关成羽就带着大家走另外一条道……”
杨武的牙齿咬得咯咯响,他似乎没在听关成羽后面的话,眼睛一直瞄着一个方向,鼻孔大张,白色的雾气从鼻孔里冲出来,飘散在眼前,让他的脸看上去就像一头暴怒的狮子。
海堤下面传来一阵汽艇靠岸的声音,不多时候,海堤上就站满了头戴钢盔手持三八大枪的鬼子兵。鬼子兵在海堤上站了片刻,呼啦呼啦跳下海堤,蚂蚁一样沿着码头西面的那条水泥路往北走,好像是在搜索什么人。不一会儿,北边就响起一阵炒豆般的枪声,刺鼻的硝烟味道夹杂在海风里扑向码头。码头上干活儿的人似乎对此司空见惯,几乎没有几个抬头观望的人,这样的景象让关成羽感觉有些没趣。
杨武还在瞪着远处沉思。关成羽喘一口粗气,继续说:“这条道是什么样的道你应该明白,那就是把脑袋别在裤腰上,杀鬼子。”
杀鬼子这三个字杨武听清楚了,猛地一拳砸向货堆:“杀鬼子!”几只麻袋噼里啪啦滚到了甲板上。
关成羽点点头:“杀鬼子。”话锋一转,“中国人不打中国人,韩仲春只要不投靠日本鬼子,随他去,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杨武捏着下巴喘了一阵气,一挺脖颈:“听你的!不跟这个杂碎一般见识了……不对,要是他蹬鼻子上脸呢?咱哥们儿不吃这个呀。”
关成羽瞟瞟偷眼往这边看的韩仲春,笑道:“他是个‘角儿’,先让他唱,总有拉幕的人。”
杨武一怔:“谁来拉幕?你不是说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吗?”
关成羽收起了笑容:“那得看他有没有中国种。”
“老少爷们儿,开饭啦——”站在海堤上的黄沙刚喊完这一嗓子,猛然看见正在说话的关成羽和杨武,嚷声“磨洋工”,跺一下脚刚要发怒,冷不丁瞅见杨武用一根指头在点他,踩碎的皮球一般萎靡下来,瘪着嗓子又吆喝了一声:“父老乡亲,开饭……”声音破得像窜稀。
等在一边的传灯靠过来,拉拉关成羽的胳膊,悄声说:“刚才我看见韩仲春又出去了一趟。”
关成羽刚要说话,就见喇嘛踩着滑轮似的奔了过来,心头一紧。
喇嘛冲过来,一把揪住杨武的裤腰,扯身就走。
杨武懵懂着踉跄几步,回头望望关成羽,关成羽料定发生了什么事情,轻轻点了点头。
杨武被喇嘛拉着,转瞬消失在人群当中。
关成羽退到一只箱子边,反身跳了上去。
杨武和喇嘛不见了,关成羽舒一口气,跳下箱子,拉着传灯向正在咋呼着维持秩序的黄沙走去:“哥儿几个没有饭碗,怎么吃?”
黄沙一见关成羽的身边没了杨武,口气一下子硬戕起来:“怎么吃?难道还让老子喂你不成?”见关成羽威风凛凛,有些胆怯,麻雀既然上了老鹰架子又不想下来,只好继续装,“老子也没有饭碗呢。一人俩馒头,咸菜自己抓,要喝稀饭这儿有瓢,轮流着过来舀……”见关成羽还在定定地瞅他,紧着屁股往后退了退,“赶紧吃啊,吃完还有干不完的活儿等着呢……三老四少,第一次吃饭都担待着点儿啊,皇军没预备吃饭家伙。”
传灯见关成羽直勾勾地盯着黄沙看,以为他在发怒,小声说:“大哥,不值得。”
关成羽哦了一声,眼睛突然闪过一丝冷光,他看见韩仲春从码头北边溜达过来,尽管貌似悠闲,但关成羽依然瞧出了端倪,他的脸上明显泛着一丝沮丧……这事儿跟这小子有关!关成羽下意识地摸了摸裤腰,裤腰里别着的紫铜棋子碰在他的手上,让他的心蓦然一硬。
“老大,我回来了。”喇嘛突然出现在关成羽的跟前,气不喘汗没出,一脸轻松。
“杨武走远了?”关成羽盯着喇嘛的眼睛问。
“飞了,鬼都抓不着他……”喇嘛惬意地眯着枣核眼,说话就像唱戏,“娘的,抓咱爷们儿?没门儿。”张眼朝向传灯,一晃脑袋,“咱爹说了,以后咱们就是亲兄弟!咱爹连名字都给我起好了,你猜叫什么?徐汉杰!多么威风的名字呀。”
传灯看出来喇嘛是在撒谎,皮笑肉不笑地搂了搂他的肩膀:“汉杰,你是我的亲兄弟,你也姓徐。”
喇嘛心说,不用烦,早晚我得姓徐……怏怏地退到了关成羽的身后。
关成羽笑笑,转身就走。
传灯跟在关成羽的身后往货堆那边走,喇嘛在后面顿了顿,一横脖子向蹲在那边喝稀饭的韩仲春走去。
韩仲春用眼角的余光看见了一步三晃走过来的喇嘛,没有抬头,继续吸溜吸溜地跟饭碗较劲。
喇嘛在韩仲春的跟前站了片刻,一跺脚:“乡亲,停一下,哥们儿有话问你。”
韩仲春没有抬头:“有话就说。”
喇嘛哟嗬一声,感觉有些伤自尊,抬脚踩住了韩仲春的肩膀:“跟老子拿架子不是?”
韩仲春将饭碗轻轻放到地上,把两只手插到袖管里,继续蹲着,样子就像半截木头。
这么一来,喇嘛感觉更加没有面子,脚上一使劲,韩仲春直接躺到了地上。
喇嘛提起另一只脚,刚要踢他的脑袋,传灯窜上来,拽着他就走。
喇嘛忿忿地嘟囔:“操他老娘,整个一个‘木逼’!三弟你别拉我,看老子给他放上三升血再说!跟咱哥们儿叫板?看他长了几个蛋子……”走出去老远,猛一回头,韩仲春还在那边静静地躺着,身边两个面相凶恶的汉子往这边倾着身子,模样有些古怪。喇嘛怔了怔,发现这两条汉子的脚分别被韩仲春的两只脚勾着,动弹不得。喇嘛明白,那两个人是韩仲春的人,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好家伙,韩尖嘴儿好大的城府。传灯使劲拽一把愣在那里的喇嘛,喇嘛一个趔趄冲到了前面,传灯回回头,韩仲春已经站起来了,一手一个搂着两条汉子的肩膀走向自己的货堆,旁边的人呼啦一下围了过去。传灯明白了,韩仲春那个组的人全是他的兄弟。
码头西边的那条水泥路上快步跑来一队鬼子兵,等这队鬼子兵跳下海堤,喇嘛才发现,他们的后面用绳子倒拖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那个人已经死了,一扇肉似的被绳子扯进了大海。汽艇开动的声音从海堤下面冒上来,幽灵喘息一般瘆人。
杨武没有回家,他躲在大马路南头的一条胡同口,张着两眼冲一家小饭馆踅摸,身后有细雪飘落下来。
不一会儿,饭馆里晃出几个维持会的人来,打头的是拿传灯练过八卦掌的斜眼混混。斜眼混混嘴巴上撅着一根牙签,冲左右摆摆头,几个人散去。斜眼混混吐了牙签,摇摇晃晃地沿着大马路往北走,杨武将毡帽往下拉拉,绕出胡同跟了上去。
斜眼混混走到一条胡同口,犹豫一下,转身进了胡同。
杨武跳过马路,翻身越过一道矮墙,直接进了胡同。
斜眼混混站在一户人家的门口,淫邪地一笑,将敞开的黑绸褂子的扣子系上,扭扭裤腰掸掸袖口,抬手拍门:“三嫂开门,我来啦。”
等了一会儿,里面没有动静,斜眼混混有些着急,退到墙边,跳着脚往里看:“三嫂,三嫂,开门啦!呕……”脖子被一双大手猛地掐住了。杨武捏着他的脖子,将他顶在墙面上,笑眯眯地看着他:“谷子,还认识我吗?”谷子说不出话来,一个劲地扎煞手。
杨武把手松了:“说话。”
谷子吼地喘了一口气,捧着脖子蹲下了:“二,二哥……哎哟,掐死我了……”抬起憋成茄子色的脸,样子像刚死了爹又被人打了一闷棍似的,“二……二哥,你不是去了前湾码头吗,咋又回来了?二哥哎,上午那事儿真的不关我的事儿啊……兄弟一看是你,直接走了……二哥,别笑了,你一笑我就知道没好事儿……二,二哥,真的不关我的事儿呀,是栾会长……不,是栾光杆儿让我们去的。”
杨武嘬一下嘴巴,慢慢收起了笑容:“你知道刚才宪兵队的鬼子去码头抓过我吗?”
谷子一愣,头摇得拨浪鼓一般:“不知道,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啊……我一个打杂的,什么事情人家点着我?”
杨武偏过脑袋,斜着眼睛定定地瞅他的脸:“你们回去以后直接回了维持会?”
谷子的声音像哭:“可不是咋的?一回去老栾就火了,拿棍子挨个抽我们,说他养了一群白吃饭的猪……”一伸脖子,“你看看,你看看他把我给打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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