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怎么可能。”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裴衔意吸了吸鼻子,“你就是讨厌我……明明是你最擅长的事,我只是,只是想听听你弹的琴……”
谢知闭上眼,耳边响着裴衔意小声的控诉,指尖搭在臂弯里,沉默地敲了会儿,转身伸手,啪地摁灭了屋里的灯。
月光幽幽斜映而入,被水蓝色的窗纱筛过,像层薄薄的霜,屋内暗下来,模糊了一切。他的收回手,轻声问:“真那么想听?”
裴衔意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关灯,闻声眼睛一亮:“想!”
他这一阵经常做梦,梦到少年谢知坐在黑暗的舞台中,在聚光灯下弹琴。
那个场景清晰得过分,像是深刻在灵魂里的印记。
他想再看看那一幕。
谢知不露声色地擦去鬓旁的汗:“想听就叫哥哥。”
裴衔意毫无原则:“哥哥!我想听琴!”
谢知笑了笑,稳住脚步,悄然擦去指尖的冷汗,一步步挪到钢琴边坐下。
屋内幽暗,他的表现又太镇定,裴衔意完全没发现不对,坐到沙发上,眼底闪烁着期待的微光。
朦胧的月辉从飘窗外漏进,倾泻在钢琴边的人身侧。
银辉镀在谢知的侧颊上,连眼睫都被渡了层银色,优美得像个从童话里走出来的王子。
谢知在给自己做心理准备。
他一动不动地坐了良久,咬了咬牙,模模糊糊地想:不能再躲了。
他躲了四年,不敢触碰这段蒙尘的回忆,在还完最后一笔钱前,自我麻痹了感官思想,现在……必须想起来了。
爸爸妈妈在公寓里自杀的那天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不敢再弹琴。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落到熟悉的琴键上,脑中光怪陆离,克制着恐惧,决绝似的,按响第一声。
——当!
《小夜曲》的前奏响起的瞬间,裴衔意就听出了不对。
短短的一小段,谢知弹错漏音,比初学者还不如。
直至此时,沉浸在某一场美梦里的裴衔意才发现不对。
谢知的手指在发抖,尖削的下颔上汇聚着一滴汗水,眼睫被汗湿,乌黑地遮蔽在眼睑之上,不断轻颤着,呼吸也不稳。
他在做美梦,而谢知却仿佛被推进了一场噩梦中。
裴衔意震了震,几乎是下意识地弹跳起来,冲过去一把按住谢知的手:“谢知!”
谢知茫然地睁开眼,眼眸微湿,泛着红血丝,神色痴滞。
四年了,他还是这样,一旦触碰到钢琴就会陷进那场噩梦里,久久难回。
裴衔意心口发闷,心脏像被人扔进了破碎的玻璃渣堆,滚来滚去,扎得他透不过气。他强硬地将谢知的手掰回来,重新放下罩布,半蹲在他身前,握着他的手,不断擦去他掌心里的冷汗:“对不起……对不起,不想弹就不要勉强自己。”
“抱歉。”谢知没反应过来,满额冷汗地呢喃着,“我不是不想弹。”
是弹不了。
裴衔意腾地冒出股针对自己的无名火。
他腮帮紧绷,咬着牙望了会儿他苍白的面颊,忽然跳起来,攥住谢知的手,大步往外奔去。
谢知这才回了神,好在腿够长,跟得上他急匆匆的步子:“干什么?”
裴衔意不吭声,飞快下了楼,又冲到车库,啪地摁开灯。
谢知彻底回神了:“你要出门?”
裴衔意依旧没说话,拽着他走到前不久入驻的那辆重机车前。
冷白的灯光下,机车像一只静卧的猎豹,漆黑的机身上掺着几道火焰般的金色,折射出炫目的光,张扬又漂亮。
谢知和机车面面相觑,怀里被塞进个头盔。
再一抬眼,裴衔意已经坐到机车上面了,大喇喇地跨着条长腿,头发不太修边幅地翘起一缕,英俊的脸上扬着抹飞扬的笑意,朝他吹了个口哨:“来。”
这张融合了成熟男人韵味与少年轻狂气质的脸,奇异的性感,还很……诱惑。
谢知不甚自在地撇开视线,看了眼手表。
晚上九点。
明天得继续上课。
后天有个通告。
过几天还得拎着这位不良“少年”去医院检查脑子。
他不确定要不要跟脑子坏掉的裴衔意一起疯,沉默片晌,在理智喊着拒绝时,双手不紧不慢地戴上头盔,坐上后座,嗓音清淡:“我不想明天被人看到我们俩出交通事故意外身亡的头版头条,你行不行?”
“废话,”裴衔意轻哼,“抱紧我的腰。”
机车低沉地咆哮一声,轰然蹿了出去。
幽静的别墅小区里响起挑衅似的机车声,巡守的保安循声跑来,见到两人吓了一跳:“裴、裴先生,谢先生?”
裴衔意对保安大叔的褶子脸不屑一顾。
谢知勉强掐着裴衔意腰侧的衣角,礼貌颔首:“晚上好。”
保安:“呃……晚上好?”
机车轰鸣着飞驰而去,保安原地僵化成石像。
章禾区僻远,寸土寸金,人傻钱多的富人住的地方。富人多爱清净和青山绿水,不远处就有座山,山路盘旋曲折,是早些年废弃的盘山公路。没建这个别墅区前,常有不要命的小年轻大半夜来飙车赌车。
谢知从没想过自己也会成为其中一员。
夜风很凉,像有人在耳边尖啸而过,迎面刮在脸上,生生的痛。裴衔意开机车很疯,速度飞快,远处的山眨眼近在眼前。
上山的路坡度大,陡峭不平,谢知稍稍迟疑,抱住了裴衔意的腰,放下挡风板,声音飘散在风里:“你以前这么疯?”
裴衔意大声回:“一直!”
谢知眼底漾出笑意。
轰鸣声响彻在夜里、风里、山路上,撕破寂静,隐约能听到遥远的回音。周遭的景色扭曲模糊,不远处的小区里亮着灯,星星点点,更远处是灯火辉煌的城市,一派风光繁盛。
他们在飞快地远离尘嚣,像两个叛逆的大人,在这无人知晓的深夜里,奔逃向自由的旷野。
心头的郁气不知不觉被这迎面而来的狂风吹得七零八落。
谢知的另一只手也搭在了裴衔意的腰上。
裴衔意轻轻笑了一声。
安全到达山顶,从机车上下来时,谢知没太站稳,被风吹得晃了晃。
裴衔意抱着头盔,走到山崖边,回身冲他笑。
那双漆黑的眸子熠熠生辉,似扑破了蛛网的蝴蝶,肆无忌惮地展开双翅,展露出平时低调敛去的神采:“怎么样,爽不爽?”
谢知靠着机车稳住身形,慢慢摘下头盔,看他恣意散漫的笑,恍惚见到了真正的“裴先生”。
不过真正的裴先生是不会半夜带他疯跑出来干这种事的。
四下只有呼呼风声,静默少顷,谢知的眼神柔和了许多:“谢谢。”
裴衔意摸摸鼻子,不太好意思:“我惹你不开心了,当然有责任哄你高兴。”
“不是你。”谢知走到他身边,和他并肩站着,顿了顿,“其实……我很久没碰钢琴了。”
裴衔意偏头,看他身形单薄,忍不住脱下外衣给他披上。
被罩进带着余温的外衣里,谢知意外的安心,没有拒绝,平时不会说出口的话也徐徐说了出来:“最后那次,是四年前。”
“……爸爸妈妈自杀的那天。”
裴衔意后悔得要死:“对不起,我不知道。”
谢知摇摇头:“我现在很高兴。”他眺望着远方,表情很平静,“我记不清那天发生了什么,失去意识前,爸爸在看报纸,妈妈给我喝了杯牛奶,让我弹她喜欢的曲子,我的狗趴在我的脚边,蹭着我的裤腿听我弹琴……一切都很好。”
“醒来之后,只剩我了。”
“……然后我再也弹不了琴了。”
从那时……到将债务还清前,谢知都像是堕入了一个玩笑般可怕的噩梦。
他总梦到那混乱的一夜,却永远隔着一层迷雾,看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莫名的恐惧与不安让他感到窒息痛苦,不自觉地封闭内心,抗拒所有外人的感情,无论好的还是坏的。
就连黎葭,面对着敏感的他,也小心翼翼的,不敢像以前那样大大咧咧地开玩笑。
那个噩梦太长、太长了,像被投进了深海中,眼睁睁看着生路越来越远,无可自抑地越堕越深。
仿佛会纠缠他的一生,永不可解。
谢知的情绪总是很淡,天生没有七情六欲般,鲜少有说这么一长串话的时候。
此时他卸掉了紧锁的盔甲,露出了绝不对外人展露的脆弱。
倘若面前的是神志清醒的裴先生,他不会多说一句。
裴衔意的喉咙哽着什么,不上不下的,心底好像塌了一块,难受得要命。他望着身边人冷淡的侧容,隐约有种穿过了谢知身周那种生人勿近的隔膜,正在一步步靠近他的错觉。
察觉到他想说点什么,谢知很快收敛了情绪,微微笑了笑:“你以前常来?”
“不高兴时会来,骑着机车冲上来的感觉很好。”裴衔意望着他,“你也尝试到了。”
谢知:“看来你不高兴的时候挺多。”
裴衔意笑而不语。
不高兴的不止谢知,今晚裴争虹的那一通电话也让裴衔意的心情糟透。
两人都不再说话,静静地在山顶吹了许久风,直到裴衔意打了个喷嚏,谢知动了动微麻的双腿,看了眼时间:“回去吧。”
裴衔意哦了声,伸手给他拢了拢领子,大步流星走向机车,潇洒地跨上去。
三十秒后,风里飘来声:“哥哥。”
谢知眼皮一跳,不祥的预感再次降临。
裴衔意:“机车没油了……”
谢知:“……”
作者有话要说:感觉分章不太好,所以这章爆字数了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