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子真是善良,当今罕见。”
“可惜所有人都觉得,这不叫善良。顶多说好听了算是个养虎为患。”
“我这种善良,在他们的眼中……包括父皇,不过是像个女人一样的牵肠挂肚,多愁善感。在他们心中,在战场上一刀捅死对手,就是善良。慢慢地折磨对手,最后砍下他们的手脚作为战利品,就是残忍。至于饶过战败的敌人一命……那叫叛徒。”
赵扶苏说得抑郁,莫倾却心说正常。当然,这不是以她的出发点为前提的。皇帝,本来就是个不能心慈手软的物种。他们杀伐决断,却又把仁慈开明作为立储的标准;他们广纳贤臣,却又希望未来的君王能够独当一面。
大公子这种人,和公子胡亥比,好像还是十八公子更适合当皇帝些。毕竟两个下不去手杀人的人,而十八公子身边却有人能帮他做这种事。
“看来大公子虽然身处其中,却依然有自己的想法呢。不过大公子能这么想,好像与皇位有些背道而驰了……不过比起大公子,妾身还是更厌恶圣人口中那种‘见善如不及,见不善如探汤’的人。可惜听到大公子这样说了,也未曾见大公子‘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啊。”
赵扶苏听出这算是莫倾对他的一种讽刺,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扶苏若是隐居避世去了,就不可能实现自己志向了。在这种冲突的情况下,我也只能留下。比如我想让百姓的生活更好些,但我去放弃现在我有的一切还有可能帮得上我的东西隐居,我便再也做不到了。”
“那大公子应该很想当二世皇帝了!”
“姑娘,别乱说,这样想就是大逆不道了。”
莫倾只是别有用心地点头:“看来让妾身说中了。”
赵扶苏扬头,扬到一个让他的整个脸颊变得锋利的角度。他喉结起伏,眼中被如灯星光点亮,却抵不过夜的深沉。俄顷他又低下头,轻而缓慢地拿起杯子——有些不稳,只让人觉得,那杯子随时有可能从手中滑落,好像他拿着的是什么鲜嫩的果子,抑或少女吹弹可破的肌肤,总之不像是对待铜制的酒器。
杯子终究没能从落下,他把盏碰到唇边,猛地把酒向口中一灌,时间却是短的,除了洒在外面,顺着衣襟滚落出一条曲线的,也不知究竟喝下了多少。他转手把杯子摔在案上,残留酒水飞溅,倒是可惜了这宫外甚至难能一见的佳酿。案也跟随着重重抖动,它前面端坐的儒雅男子一时间凌厉得像把剑,赫赫剑光震慑了自顾自傲然的灯火。它拖着火红中带着明黄的尾,在空气中划出烟的线条。
眼前似有凤凰的尾羽划过,赵扶苏的焦点于是重新凝聚。他好像意识到了方才微微的失态,换了种最严谨的口气:“谁不想做皇帝呢?有这样的位置,我自然是想要的,子高也想要。可是我们终归还是要听父皇的。为了皇位手足相残,谋权篡位的事情,扶苏做不出来。若真是篡位为王,且不说这般举动已违背伦理,更是不知要伤及多少无辜。那我的理想,还没开始就已经违背了。”
“不管谁当皇帝,只要天下人能安乐康定,就是再好不过的了,哪怕江山不是大秦的,我也心甘情愿。”
莫倾苦涩道:“这倒是妾身如今还尚且保着一条命的初衷了,只是大公子身为七尺男儿,和我这姑娘家一样,说出这种话来,要是被人听说了,岂不是被天下人耻笑?让我想想……假若大公子就是妾身,妾身倒想知道,让大公子亲自面对着国破家亡,大公子会作何选择呢?”
她也没指望赵扶苏真的能认认真真的说出来点什么,无非是死,或者投降。谁又能自己拆自己的台?不过她能看出来,不论她说了些什么,他都不会生气,这点倒是比他老子好了不少。
可是这样的人要是当上了皇帝,搞不好边关稍有些战事,他就得带领着举国上下一起投降。
为什么?怕伤及百姓啊!
莫倾想想,觉得有些可笑。
赵扶苏却认真地想了会:“首先肯定会反抗,不过是自愿的。若百姓只愿护着妻儿性命,那便也不强迫,不然战场上也只能是反戈相向罢了。若实在抵抗不成,那便投降……以求护住满城百姓,前提是他们愿意,若是匈奴那样的野蛮人,扶苏定然是不会这样做的。”
“然后大公子就可以在敌国朝堂上谋得一官半职,然后安心为家国宿敌的臣子?”莫倾嘲弄,虽说出发点无懈可击而且与她基本是相同的。但是一想到眼前的人是个男子,还是流淌着皇帝的血脉,她便心中系了个结,无法接受。
“不……等尘埃落定,扶苏便以死明志。扶苏情愿在历史上的最后一笔是故国的大公子,也不愿成为曲意逢迎的叛徒。”
他说得坚定,他看向远方,星空闪烁,一如流萤的一点光明,时隐时现,又如不远处已经熄了多半的灯火,明明灭灭。
或许天神就是把提着灯的流萤带去了天国,让它们在远离战火纷飞的地方,邀月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