晕。
大概在乱世中能够活下来的人,都是有些见不得光的,离开了这个世界,才算是坦坦荡荡的。
太阳的眼睛,在君王的身上好像也能找到一双。活下来的战士们这样想着。
君王的双目,让人无法注视,天生的威严使他们恐惧,哪怕站在了他的面前,也只能低下头去看他腰间的佩剑,看他的脚,甚至于把目光落在他身前的地面上。一旦看到了,便好像是在注视着他们的太阳,他的眼中虽然冷漠,却能让天下在火中颤栗。
这样一个人,天生就是应该拿来当君王的。
楚王那样的皇帝,天生就是应该当亡国之君的。
而他们,天生就是应该在战场上拼杀,用一把刀、一柄剑、一张弓为他们所效命的君王争取天下的。
赵扶苏胃里翻滚,他第一次见这样的画面,只觉得头痛,他小心敬畏地瞥一眼威严的父王,便放弃了想办法离开的想法,只有一路为亡魂惋惜。
大概这时候,用他们楚国的诗人写的《国殇》最合适了,可惜那般为了国土决然而去的生灵,最终还是要在在祝融之墟的空中,接纳着家国的亡灵。
侍女怀抱中的十八公子,哭声更加凄厉起来,渐渐的,小小的孩子便累了,哭声断断续续,找不着音调。
所有人都肃静着,可惜空气中的声音还是充满了不和谐——孩子零零散散的尖锐哭声,剧烈的风中碎小石子击打在人体和铁甲上的声音,人每一个细小的动作中铁甲与兵刃摩擦的声音。
秦王沿着直道向前,只想直直地走到城墙下,可路上,却时不时地横陈这几具尸体,甚至断肢,比如和长刀一起不知道被谁丢下的一只手臂,又时也有着须发完整的头颅,旁边的土地中渗入了红白混合的液体,总归是红色多一些。
红色,是个颇为喜庆的颜色,相比之下,白色则就惨淡了些。
也正是这恰好一半是明艳,一般是凄凉的颜色,交织成了众人的心情。
赵政身边的宦官皱了皱眉,用只有赵政能听见的声音小声抱怨道:“可真晦气,大王走的地方,怎么能用死人挡道呢?早知道是这样,就先叫人清理一下好了!”
他却摆摆手:“不用,将士们可都等着呢,这话说的,寡人又不是没见过死人!”
“唯,大王英勇,自然是不会在意的。”宦官只能奉承两句了事。
宦官说着,也偷瞄着赵政的每一个动作,细到他的手指,他的脚步。可他却发现,这个脾气有些捉摸不定的君王就好像走在皇宫里的大道,金玉雕饰的阶梯,就和每一天一模一样,甚至就连迈出的步子,也是与他的双肩差不多略窄,他往往在面见大臣们时会这样走,极尽威严。
他是真的无所谓。
赵政走到一条手臂前,残肢截断处的血已经流尽,在地上凝结出一块暗红色。他哪怕连一个让赵高琢磨他神色的时间都没有给,一脚把它踢开,手臂滚几圈,滚到了战士的脚前,沾满了灰尘。那士兵平静地看着赵政在他眼前走过,君王的鞋底碾过地上的红色,好像踩在某种赤红色干涸了一半的粘液上。他用崇敬的目光追随着君王远去的身影,忘记了有一只死去了的手正好似抚摸着他的双足。
就好像是在花园里一脚踢开挡路的石子,任凭它过早地裹挟花朵脆弱的花期陨落。
君王站在黑石的城墙下,出神地看着石壁上的纹理,斑驳地沁入每一条细碎的缝隙。他欣赏着,这件绝美的战利品,欣赏它的历史,他荣耀或衰亡的痕迹。他抚摸着一道道箭伤,拥抱这座城池,用君王该有的目光审视着它的臣服。
十八公子的哭声却渐渐宁静了下来,变成了咿咿呀呀的呼声。他稍稍的会些简单的字眼,能磕磕绊绊地叫喊出来。
他好像在喊“娘”。
“是啊……十八公子真聪明,什么时候,都会说这么多话了!是不是也猜到了,我和你娘一样的下场呢?”芈晗站在城墙上,衣裙颜色偏艳,声音带着些回响,竟似死不瞑目的游魂,嘲笑着活人的脆弱。
赵扶苏迟疑地唤着:“娘,这是做什么?”
她异常瘦削的面颊上挂着笑,笑着笑着,就笑出了泪。
“晗儿,怎么跑到那上面去?下来,别闹!”赵政皱起眉头,后退几步,柔声呵斥,却看不出责怪。
她脸上撑起那层薄薄面皮的骨骼颤动,嘴里尝到了火烧与泪的滋味。她也不知道她还能在这里坚持多久,脚已经有了些麻,好像跪坐的久了,无法动弹。芈晗大口呼吸着空气的美好,多半是因为她站得很高,所以感受不到血腥的味道:“我来做什么,王心中应该清楚吧?你也可以上来看看啊,来看看这样高的地方,欣赏为了这片城池的血流成河是多么的壮观?”
她小时候就仰慕着屈原,她看他的诗文,祭他的英魂。如今这般,也算是殊途同归吧?
她瞧不起很久以前的宣太后,史书上渲染的再多溢美之词也无济于事。无论怎样,她都是楚国人,无法改变的。
芈晗癫狂的笑起来,冷厉的语气,胜券在握,却无法高兴:“让我来猜猜,王接下来要做什么呢?杀尽熊氏王族?屠城?让这里的血腥气息千百年不散?王怎么不说话?告诉我啊,我猜的对不对?嗯?”
她的语调却又骤然弱了下来,好像在风雨中颤栗,怯懦地,用漂亮的手攀住墙沿。那个不畏天地的小公主,却变成了一个方从珠帘中款步走出的羞怯少女,茫然而惊惧的眼光看着城墙下的不可一世的君王。
“晗儿是楚国人啊,又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国破家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