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半张黄表纸被一根横生的树枝勾住, 唐志华伸手取下来, 灭了上头的火星, 收进口袋里放着。
他是记不起事儿了,但是脑子没傻。
按理说, 会在七月半给他烧纸的人, 肯定是心里记挂着他, 但是一般来讲, 对于自己在意的人的死讯,人们总是难以接受,如果没有确切的消息, 就宁肯抱着一丝对方还活着的希望。
烧纸的人,怎么就那么肯定他真的死了?
唐志华知道这种猜测并不严谨,但也是一个方向嘛。
他脑子里正想着事儿,耳朵里就听到“咚”的一声闷响, 那声响怎么说呢, 就像有一回过年,大队给刚杀的年猪剖边, 忽然间绳子断了, 一百多斤的猪肉猛然掉到地上的那种动静。
“是谁?”
没人应答。
唐志华转头看了看, 到处黑黢黢的, 别说人影了,连个耗子都没有,孟丽云还在那边等着呢,所以他也没在意, 提脚就走了。
到孟丽云娘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早就给娘家人打过电话的,所以床铺是现成的,大人们也没有叙闲话,匆匆洗漱就歇下了。
第二天早上,唐棠一睁眼,蚊帐外头排排坐着三个小萝卜头,全部托腮趴在床沿,就等着她醒呢。
“妹妹醒啦!”唐武最先高兴地喊起来。
“妹妹,哥带你洗脸!”这是唐文。
“妹妹……嘿嘿!”这是傻小子唐兵。
“小文,把妹妹带过来!”孟丽云打了一盆水,在小院儿边上的洗衣槽上头洗脸,听到动静,就喊几个孩子。
院子里,唐志华和唐棠的两个舅舅、还有唐大彪,几人正在说唐志华失踪之后发生的事儿,几个小孩儿一出了门,大人们的声音就停了。
尤其是唐志华,他站起来,大步地朝几个孩子迎过来。
孩子们显然也看到了他,昨夜到达的时候太晚,几个小崽子都已经睡着了,所以父子间直到现在才打了个照面。
唐武的眼睛瞪得溜溜圆,难以置信地喊道:“爸爸?”不等唐志华应答,他就欢呼起来,“爸爸回来啦!”
一边呜哩哇啦地喊着,一边朝唐志华跑过去,这是日思夜想的爸爸啊,唐武手脚并用就往唐志华身上爬。
唐兵大半年没见到唐志华,有点认不出来了,听到二哥喊了一声,才反应过来,也噔噔噔地跑过去,他人小腿短,就抱着爸爸的大腿,仰着头喊:“爸爸,爸爸!”
唐志华在安平的时候,几乎想不起任何从前的事情,但是从见到唐棠母女俩开始,再到回到山岚,过往那些熟悉的感觉就不停地冒出来。
比如现在,他自然就知道,这是他的儿子们。
为了怕伤儿子们的心,孟丽云早就跟唐志华说过孩子们的特征和名字。
唐志华弯下腰,一手抱着唐武,一手抱着唐兵,任两个孩子蹭他的脸,摸他的耳朵,抱他的脖子。
几个大人都含着笑意,眼角微润地看他们父子间的久别重逢。
“哥哥,你怎么不去呀?”唐棠发现,唐文一动不动地站着,只是静静地看着爸爸和弟弟们。
唐文头一回没有理睬妹妹,他无声无息地低下头,拿起门槛边上靠着的高粱扫把,弯腰认真地扫起地来。
“唰唰唰”,一下又一下。
唐志华也发现了大儿子的不对劲儿,他把老二和老三放到地上,走到大儿子身边,蹲下去,“小文。”
“嗯。”唐文闷闷地答应一声,还是低头扫地,看都不看唐志华一眼。
“一会儿再扫好不好?”唐志华温声地找着话,去拿唐文手中的扫把。
“我要把地扫完。”唐文躲开了,说话的声音还是闷闷的,“我每天起床就扫地,然后给甜妞洗脸,等妈妈做早饭的时候,我就拿碗,摆筷子,吃了饭洗碗,洗袜子,教小武做作业……”
唐文一直低着头,直到大颗大颗的泪珠在地上的尘土里打出小圆坑,大家才发现,他在无声地哭。
见到失而复得的爸爸,其他孩子都在笑,最懂事的唐文却哭了。
孟丽云红了眼圈,她走过来,轻声跟唐志华说:“以前你在家的时候,这些都是你做的。”
“小文做得很好。”唐志华把唐文抱进怀里,轻轻拍打着大儿子的背,温声但又坚定地说:“爸爸回来了,爸爸保证以后都不走了。”
“呜哇——”
听到这一句,唐文终于趴在爸爸的肩头,放声大哭起来,“爸爸,爸爸……”
眼泪湿透唐志华肩膀的衣裳,口水和鼻涕也擦得到处都是。
唐棠无声地叹口气,她知道哥哥为什么哭了。
唐文是兄妹几中个最聪明的一个,想来,也是最敏感的一个。
一直顶天立地的爸爸突然出了事,这个七岁的孩子跟弟弟妹妹们一样茫然无措,但他是哥哥,所以他不跟妈妈顶嘴了,也不跟别的小孩儿打架了,他努力地学着去做以往爸爸做的那些事,想用自己小小的稚嫩的肩膀,像爸爸一样为家里顶起一片天。
但是他才七岁呀,懂事的小孩儿不是快乐的小孩儿。
现在爸爸回来,而且保证再也不离开了,唐文终于卸下肩上的负重,可以撒娇,可以任性,可以做回小孩子唐文。
等唐文哭得差不多了,唐大彪咧嘴一笑,朝几个小崽子招手:“小文小武小兵,你们好哇!”
老头儿习惯性地肩背挺直,声音也是天生地跟打雷一样,那架势,唐棠不由自主就想回一句“首长好”。
她的三个哥哥呆呆地看着唐大彪,唐大彪咧嘴“嘿嘿”一笑,“我是你们的爷爷!”然后走到唐志华身边,并排蹲着,说:“看,你们的爸爸跟我长得多像!”
到底是第一次见面,三哥小孩儿只是礼貌地跟唐大彪打了招呼,没有多亲近,不过唐大彪一点儿也不失望,来日方长嘛。反倒是唐兵,过了阵发现唐大彪抹了桂花头油,这小傻子也臭美起来,非要往自个儿头顶的锅铲发型上抹,没一会儿就跟爷爷熟悉起来了。
唐志华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一家人就不在孟家再过夜,当天下午就坐着小吴开的吉普车回家属院。
到家属院的时候,下午五六点了。
“这边哪儿有公厕?”小吴停好车,问道。
“我带你去。”唐文已经知道爸爸忘记了很多事,于是主动举手,跟唐志华和小吴一道去。
……
家属院里,汪翠芬端着搪瓷缸,拎着暖水壶,歪着脖子坐在老槐树下,虽说太阳还没下山,但她依旧时不时地打个抖。
昨天晚上,郑美红在家等了一个多小时都没能等到老太太回家,出门找了一圈也没找到,没奈何,只能喊大院的人帮忙一起找。
到下半夜,人是找到了,嘿,在锅炉房里呢,歪头躺在窗户下的一堆煤上,两只手黢黑,谁看了都知道,老太太这是偷煤去了。
这不,今儿一大早,锅炉房的师傅上班了,拿着铁锹骂了老半天的“薅社会主义羊毛,挖社会主义墙角”,也不怪人师傅生气,汪翠芬要是真给偷成功了,这损失可就由锅炉房的师傅承担了。
要说为什么汪翠芬还拎个暖水壶出来?因为汪翠芬怕啊,家里现在没人,她一个人不敢回去倒水,而且这不是也没脸去锅炉房蹭开水了嘛。
“我昨夜真的看到唐志华了,看的真真儿的,就在二号楼的锅炉房那儿。”汪翠芬的脖子扭到了,伸不直,搪瓷缸举了半天才喝进去一口水,口齿含糊地说:“你们说,唐志华这人……这鬼,是不是太不讲理了?”
家属院里年纪大些的人嘴上不说,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儿信这些,而且昨天还刚好是七月半,所以啊,就有不少人想听听是怎么回事儿。
汪翠芬本来心里边儿挺害怕的,一见这么多人将她围着,就想起了以前当造反派批d别人的威风,立时又有点抖起来, “唐志华活着的时候脑子就糊涂是不是,非要娶孟丽云那个克夫的,现在变成鬼了吧,脑子还不好使。”
“他们家那房子,是孟丽云哭着求着要卖给我们的,我们是看她孤儿寡母的,才东挪西借地凑出点钱儿,只当是拉拔他们家一把。这唐志华怎么就不识好人心?”
人都没了,还说这些损话,大家有点听不下去,纳鞋底儿的纳鞋底儿,下棋的下棋,就又散开了。
汪翠芬才开了个头,没说过瘾呢,拉住离得最近的徐大妈,“徐大姐,你来评评理,这唐志华又不是我害死的,你说,他干嘛出来吓我啊?”
徐大妈摇着蒲扇,挣开汪翠芬的手,没好气的说:“我怎么知道,你去问唐志华啊!”
汪翠芬认真想了几秒钟,揪着衣角,抖着声儿说:“我,我不敢。”
徐大妈无语地瘪瘪嘴,去看孙子刘二胖逗老乌龟了。
汪翠芬一个人坐着,没个人搭话,没人搭话吧,脑子里就反复地想着昨天看到唐志华那一幕……越想越害怕,一害怕就忍不住喝水,没多久,半壶水下了肚。
喝多了水,就想解手了。
一个人回家去,汪翠芬是万万不敢的,想来想去,还是外头的公厕吧,公厕人多,有人气儿啊。
汪翠芬歪着脖子,不好看脚下的路,走一步挪一步,花了好阵子才到了公厕。
结果到了公厕门口,一个人影都没有。
要不,唱个歌壮壮胆子吧?
“团结……就是……力量……”老太太歪着脖子看着天儿,抖着声儿地唱歌,扶着墙根儿一步一挪。
结果,刚一进厕所,一道高高大大的身影就出现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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