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同着大家回到坐船。刚刚踏进舱去,还没来得及去问曾国荃和塔齐布两个的说话,一眼瞥见他的公文案卷、家书日记,统统成为灰烬,不禁变色的急问:“怎么怎么?”当由一个戈什哈禀答道:“想是贼人烧的。”
曾国藩听说,暗想公文案卷,关乎全军命脉。家书日记,关乎半生心血。现在两样全失,于公于私,都有责任。活在世上,何颜见人。想到此地,不觉悲从中来。忽给大家一个不防,扑的一声早已跳下水去。
那时那位章价人师爷,可巧又站在曾国藩的旁边,一听噗咚之声,赶忙伏出船沿,拚命的一抓,居然被他抓住曾国藩的一根发辫。但是不敢抓得太重,生怕抓落发辫。只好一面死劲抓住,一面嘴上大喊。其时又值春潮大涨,水势澎湃,大有稍纵即逝之虞的样子。幸亏曾国荃、塔齐布、曾贵等人,已把曾国藩这人,抢着救起。
大家因见曾国藩已经有水入腹,昏迷不省人事。赶忙泡了姜汤,帮同灌入口中。过了一会,方见曾国藩悠悠扬扬的回过气来。及至能够讲话的时候,始见曾国藩有气无力对着大家恨恨地说道:“君子爱人以德,你们救我活来,又为何事?”
曾国荃第一个接嘴道:“大哥一身,系着全国的安危,非是一死可以了事的。怎好不救?”
曾国藩见他的兄弟之话,来得十分正大,不肯强词夺理的硬去驳他。只得微喟了一声道:“老弟虽是这般说法,但怕朝廷未必再赦为兄,也是枉然。”
塔齐布、章价人两个,一同答道:“老帅本为两朝元老,圣眷甚隆。只要仔细陈奏,未必一定得着什么严谴。”曾国藩听了此话,无语半响。
曾国荃又问道:“大哥身体,此刻觉得怎样?倘能支持,兄弟还有万分紧要的消息,报知大哥。”
曾国藩急问道:“什么紧要消息,你且说来。”
曾国荃道:“江南大营,已被南京城内的悍贼攻溃。向荣向钦差,在那未曾攻溃江南大营的时候,因病出缺。朝廷即将副钦差张国棵升为正钦差。谁知江督何桂清,事事制肘,不发军饷。营中兵士,竟有一两年没有领饷的。都因爱戴向张两帅,所以还能支持过去。此次南京之贼,不知怎样被他们打听出来的,官军这边,文武不和。于是竟率悍贼十五六万,以及狼兵二百余人,直扑江南大营。张国粱战死丹阳。江督何桂清一闻败信,马上退到苏州,苏抚不肯纳人,何桂清忽到常熟县中驻扎。常熟县绅,无不震惊骇笑,怎么一位两江总督部堂,会驻一个小县起来。复由县绅公凑三万银子,请他退走。现在已经奉旨拿京讯问。和春也因此事革职。”
曾国荃一直说到此地,方才喘了一口气道:“这是一件最紧要的事情。其次是驻扎湖北边境的那位内阁学士胜保胜钦差。忽被黄文金的一支贼军,乘其不备,将他杀得片甲不还。他就逃到陕西,也被朝廷拿解进京。他在路上,还做上一首诗是:
山灵知有谪臣来,雨霁云收见上台;行过华陰三十里,蓬花仙掌一齐开。
曾国荃念完了胜保的诗句,又接说道:“胜保到京之后,皇上将他发交刑部和宗人府会审。亏他胞姊文殊保,替他上下打点,皇上方才令他自行奏辩。最好笑的是上谕上面,有一条问他何故纵兵殃民,以及奸污妇女。他却老实承认,说是他尚壮年,军中不能携带妇女,所以他与他的兵士,不能不以民间妇女,暂济一时之急等语。可巧皇上正在行在1养病,所有奏折,都交那位生有太子的宠妃翠姐2阅看。”
1行在即前清皇帝行次之称。例如战时将帅所驻之地称之军次也。时咸丰已被英法两军逼迫离京。
2翠姐即慈禧后之小名。
曾国荃说到这句,忽朝塔齐布、章价人等人,笑上一笑道:“你们大家想想。一位青年妃子,怎好阅看此等奏折。当下自然大怒,力主即将胜保正法。后来仍是他那胞姐文殊保替他求情,总算赐帛自尽,保了一个全尸。
“还有那位琦善琦钦差。也因师久无功,革职而去。
“胡润帅因见黄文金既是十分历害。湖北地面,同时又少去两个钦差大臣。只得飞调鲍春霆,刘仲良两军回援鄂省。鲍春霆因在宿松一带,和那四眼狗陈玉成相持。不能立时离开战地,便请刘仲良先行。胡润帅便用了徐春荣那个直放襄河之水,淹没武昌之计,业已克复武昌。
“胡润帅因为徐春荣此次献计有功,没有和他说明,即把他的功劳,列入异常。奏保一个尽先选用直隶州知州。不防这位徐公,也与我们这位雪琴一样脾气,只愿杀贼救民,不愿因功受奖。他若要想做官,平心而论,这几年来的功劳,何止仅保一个异常劳绩,还是一个直隶州知州呢。当时这位徐公,认为胡润帅似以功名二字压他,马上要向刘仲良辞差归隐。后来还是刘仲良打的圆场,将他保案,移奖其母节孝可风的一块匾额,方才了事。
“左季高也在婺源、景德镇的两处地方,连打几次胜仗。已有上谕,命他署理浙江巡抚。此地的军务襄办一缺,他已不能兼办了。
“兄弟之意,仍是主张用那围困金陵之计,大哥现在总该可以替我出奏了。”
曾国藩此时的精神,本极疲倦。所以一直等他兄弟,一桩桩的讲完,方始分别答话道:“此次江南大营,溃得季常不好。南京贼酋,不敢十分猖獗者,不能不算向张二人之功。向张二人,自从广西追起,一直由湖南,而岳州、而湖北、而南京,跟踪钉在他们屁股后头,未曾一步放松的。今既如此,你那围困金陵之策,当然不可缓了。何制军也是一位封缰大员,丹阳就是他的防地。就不马上殉节,也不能跑到一个小县份去。现在做大员的品行若此,人格若此,言之可叹。胜保、琦善二位钦差,本不足道,不必提他。润帅能用那位徐春荣之计,因而克复省垣,自然可喜之至,不过既用水决之策,恐怕玉石俱焚。”
曾国荃听到这句,方接口道:“百姓倒未遭殃。”曾国藩一惊道:“何以故呢?”
曾国荃道:“此次盗匪复占武昌,百姓因已吃过上次杨秀清的苦头,都于被占之后,陆续逃出。至于现在还在城内的百姓,简直可以不能称为百姓,不是和发逆部下有关连的,便是有意留在城中,想抢东西的。徐春荣献计之时,已将此着说明。况且发逆也没全行淹毙。无非因水之故,不能再守,致被官军攻入罢了。”
曾国藩听到这里,忽又失惊道:“这样讲来,那位徐公的见解学问,守经行权,无一不可令人钦佩的了。至于季高既拜浙抚之命,自然对于大局极有裨益。”
曾国荃道:“兄弟本为这些事情,正想来此面见大哥。及接大哥前去调兵的公事,兄弟马上兼程赶来。”
曾国荃说着,又指指塔齐布道:“兄弟的队伍刚到敌军后方,就见塔将军正和他们大战,因此前后夹攻,幸将贼人杀退。但是刘连捷和巫大胜两个,怎么这般冒昧?劫营之事,本是第一险着,若非拿有十二万分的把握,万万不能轻举。现在闹得自己阵亡,险些误了大哥之责。”
曾国藩听说,微微地摇头道:“三军之责,本在主帅。为兄薄德鲜能,致招将士不听命令。这场乱子,似乎不必责备他们。”
曾国藩说到此地,又对塔齐布笑上一笑道:“塔将军昨儿晚上,在那跳马涧的一捷,不是价人告知于我,恐我此时已经不能与你们大家相见了。”
塔齐布慌忙逊谢道:“标下昨儿晚上,一闻刘巫二位擅自前去劫营之信,真是急得要死。正在无法之际,又得探子报到,说是敌方的那个林彩新,似有拟用他们船舶,包围我方之举。标下那时也叫铤而走险,立即率了全队,出其不意,迎头痛击。总算仰仗老帅的虎威,幸有这场胜仗。”曾国藩正待答话,忽见戈什哈报入道:“城内的文武官员,统统来此问安。”
塔齐布忿然的自语道:“昨天晚上,竟没一兵一卒来此助战。此刻贼兵一走,倒来问安起来。真是笑话。”
曾国藩瞧见塔齐布坐在一旁,青筋满面的已动真气。便笑着道:“人家既已礼来,我们怎好拒绝。”曾国藩说了这句,即吩咐戈什哈,统统一齐请见。
等得众官纷纷上船之后,乱哄哄的抢着恭维了曾国藩、曾国荃、塔齐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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