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得保一命,现在是无望的了。”可怜李秀成的了字,尚未出口,两只眼眶之中的泪珠,早已簌落落的流了下来。
曾国藩也不答话,单将所拟的奏稿,拿在手中,自顾自的踱进签押房里,命人将徐春荣请至,即把所拟奏稿,交给他看道:“沈葆桢太瞧不起我,杏翁且看了此稿再说。”
徐春荣忙把奏稿接到手中一看,只见最主要的几句是:臣前因军务紧急,虽奉四省经略大臣之命不敢受,现因办理两江善后事宜,业已到任,对于敕书之语不敢辞。
原来清朝的总督和巡抚,虽然都是二品大员,对于本省的权力是同样的,可是皇帝给他们两个到任去的教书,总督的权力,却优于巡抚,总督敕书上的说话是:尔到任之后,可尽心督同巡抚办理本省之事,亦须和衷共济。巡抚敕书上的说话是:尔到任之后,凡事须秉承总督办理本省之事,毋得自专。这样一分,总督可以挟制巡抚,巡抚不能抗拒总督。清朝末叶的总督,对于巡抚,总是客气,从无照敕书上所载,行过事的。
当时的曾国藩,他虽有好好先生、忠厚待人的名誉,但是他对于大清会典的例子,真是烂熟如泥。他因江西巡抚沈葆桢,也是一位中兴功臣,且负知兵的好名声,深恐沈葆桢,将来对于他的公事,不肯事事依从,因此在奏折上提到敕书之话,并非预为安个根子,犹之乎百姓对于官府存一个案的样子。谁知那位沈葆桢,也是一个强项的人物,自知力有不逮,赶紧请开缺而去。
当时徐春荣看完奏稿,没甚说话。曾国藩方问道:“我的主要句子,杏翁瞧见了没有?”
徐春荣微笑道:“大帅的意思,职道略略知道,不过我料沈中丞,一定不来违反大帅的。”
曾国藩听说,也微微的一笑道:“只要如此,我自然与他和衷共济的。”
徐春荣也问道:“大帅既将李秀成发交官府,可是不肯贷他一死么?”
曾国藩点点头,即将吴大鼻害怕李秀成的事情,告知徐春荣听了。
徐春荣听完道:“保留李秀成是个办法,杀了李秀成也是一个办法。”
曾国藩道:“现在捻匪之势不小,倘将李秀成留下,从好的一方面看呢,让他前去收拾余烬,自然是事半功倍。倘从坏的一方面看呢,狼子野心,难免不去与捻匪会合,那就是养痈成患的政策了。”
徐春荣笑上一笑道:“职道是百姓一方面的观念,大帅是朝廷一方面的观念,倘若易地而言,大帅或者赞成职道之话,也难说的。”
曾国藩听了大笑道:“杏翁真直心人也,此言一点不错。”徐春荣道:“听说四眼狗现在婺源一带,犹在负隅。南京城内的人民,遭此大劫,只要西风一起,即有号寒啼饥之叹。职道本是在等敝老师来此一见,就要走的。那知敝老师迟迟吾行,不知何时才到。”徐春荣说到这句,不觉失笑起来道:“职道因为那个四眼狗,如此愍不畏法,日来似有抚髀之叹了呢。”曾国藩听说扑的一声,忽将徐春荣的手,紧紧捏住道:“杏翁,你真肯再替我出一次马么?”
徐春荣又笑道:“职道已在自告奋勇,怎么不去?”曾国藩听了,方才放手大笑道:“杏翁,你此次奏凯回来,我一定封你为汉寿亭侯。”
徐春荣听了一愣,似乎不解此话之意。
曾国藩又大笑道:“杏翁,你也是一位饱学之士,怎么连三国演义,也没有看过不成么?”
徐春荣听了,方才明白曾国藩这句说话的意思,乃是等他打胜回来,准他去见他那老师刘秉璋,当下也就笑着答应。
曾国藩便命徐春荣以两江营务处的名义,统领二十四营头前往婺源,打那陈玉成。徐春荣正待起身退出的时候,曾国藩忽向徐春荣咬上几句耳朵,徐春荣点头会意,各自一笑走散。作书的做到此地,却要卖个关子,暂且按下。
先叙那时南京的督粮道一缺,已由曾国藩到任那天,委了曾国荃的幕府,江苏补用道王大经署理。岂知这位王大经观察,还要比较曾国藩来得道学。
曾国藩原是因为王大经的道学,方才委他署理这个粮道,方能涓滴归公,于国于民,均有利益。却不防这位王大经对于督粮之事,虽然打得井井有条,事事能使曾国藩满意,可是他于职守之外,偏要前去干涉一府两县的事情。
这末他所干涉的究是什么事情呢?说起来倒是一件风流韵事,原来那时的南京,先被天国之中的人物,十二年的一括,莫说民间寸草无存,就是地皮底下的有些窖藏,也被那班天国的兵将,掘个无遗。再加破城之日,不免玉石俱焚。虽经曾国藩谕知两司,以及一府两县,赶紧设法筹款,繁荣市面,无如当此兵燹之后,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市面不好,百姓更不聊生,所以徐春荣已向曾国藩提过。曾国藩因为一时没有大宗款项可筹,只好严催藩司,运司,粮道、支应局、牙厘局、各司道赶快办理。
南京的钓鱼巷,本是最负盛名的窑子,一班老鸨,以及窑姐儿,从前因见天国的政令,注重女权,所以不敢高张艳帜,作此神女生涯,及至克复南京,自然要借恢复承平之乐的题目,大家再整旗鼓,方有饭吃。
其时的江宁府,姓桂名中行,很有一些政治经验,他见钓鱼巷一带的妓院重兴,虽然没有大张晓谕的前去保护,可也决不去做那些打鸭惊鸳之事,甚至老鸨妓女和人打官司的时候,这位桂太尊还能稍给她们一点面子,这就是取那古时女闾三百,兴隆市面的意思。
独有那位王大经观察,一经闻知其事,不禁气得北斗归南起来,立即传见一府两县,狠狠的申饬几句。当下一府两县,等得王观察发过了火,方才一同说道,大人所谕的禁娼之话,卑府卑职等,既已一行作吏,这点公事,似乎还不至于不知道的。不过现在市面如此萧条,若不稍宽一点禁令,这个市面,恐怕更加不成样子了。王大经一见一府两县,竟敢不奉上司命令和他抬杠,这一气可是更了不得了。他等府县走后,便叫粮差去抓。谁知老鸨本已各衙门打点好了的,粮差奉命出去一趟,连鬼也没有一个抓来。
王大经明知粮差受贿卖放,他便不动声色,亲自去抓。后来虽然被他抓到一两家,可是粮道没有班房,没有刑具,只好仍然发交府县。府县知他脾气,顾他面子,也就簿责了案。
王大经既得甜头,他就从此常常亲自出去抓人,府县看不下去,便去禀知曾国藩。曾国藩听了笑上一笑,等得王大经上院的当口,却也劝阻一番。恰巧这位王大经,以为禁娼决不错的,仍然瞒了制台常去抓人。
有一天的下午,王大经出去拜客,经过秦准河下,忽然听得一片丝竹管弦之声,夹着几个妇女的笑语,他就大不为然起来。一个人坐在轿子之中,一边拍着扶手板,一边发话道:“这还了得,那个大胆的,青天白日,竟敢画船萧鼓,在此河中饮酒狎妓,我不办他,誓不为人。”
王大经说完之后,立命住轿,亲自走到河边,抬头一望,正见一只头号画舫,里面坐着十多个穿红着绿,抹粉涂脂的妓女,一边唱着滢词艳曲,一边向着岸边摇来。
王大经此时早已气得人肚皮里装了狗矢,却也学了一个乖,恐怕发火太早,那船不肯拢岸,倒也没法办他。所以一声不响,一直等到船靠岸的当口,他就亲自奔上船去,那有工夫再行细看,单向几个妓女大喝一声道:“好大胆的贱人,你们今儿在伺候谁呀,连王法也不怕了么?”
内中一个很年轻的妓女,听了他话,即不慌不忙的,抬起一双玉臂,飞快的向着后舱廉内一指道“你这位大人,自已去瞧去。”
王大经至此,不禁也会一愕,忙暗忖道:这个滢娃,究仗谁的胆子。不料王大经的念头尚未转完,忽见后舱之中,有个老者搴起廉子,拍手顿足的朝他大笑道:“本部堂在替我们给营务处饯行,却是一桩私事,竟被老同寅前来捉破,真正有些惭愧呀惭愧。”正是:
做官只怕来头大
发气还须带眼尖
不知这位老者,究是那个,且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