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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月氏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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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地的天空蓝得耀眼。

    出了陇西百余里,便是一片荒漠。骄阳下,一行人马在广袤无垠的沙地上缓缓前行,他们是张骞带领的西域使团,目的是那茫茫草原背后不知所在的大月氏。

    汉建元二年[注1],年轻的郎官张骞奉汉天子之命持节西行,以谋求联盟月氏,抗击匈奴。这支队伍出了陇西,在无边无际的草原和戈壁间跋涉多日,早已进入了匈奴地界。

    只听马蹄嘚嘚,后方远处驰来一骑,鞍上是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女子,她纤瘦的身形埋没在宽大斗篷之下,斗篷边缘在行走间不时被带起一角,隐约能看到其下白衣有点点暗红血渍。女子赶上使团的队伍,下马踉跄走近,向众人讨要些干粮饮水。

    随张骞出使的其中一个仆从名叫甘父,他原是匈奴人,亡汉后在堂邑侯宅为奴,因善射箭、熟悉匈奴地形,成为张骞此次出使西域的助手和向导。甘父为人十分谨慎,早在初出陇西时,他就见过这女子,那时她行色匆匆,快马飞驰,还不时回头四顾,似在怕身后有人追赶。张骞听了甘父的禀告,严令约束使团众人不得与陌生人攀谈。

    女子转了一圈讨不到水粮,无奈之下只好骑马跟在使团队伍之后。她神情委顿,时不时伸手轻轻捂住小腹,似乎饥渴疲惫不堪,有几次还险些堕马。

    使团队伍中的随行妇人见此情景心有不忍,偷偷塞给女子两个糗糒[注2],低声说:“你还是离开罢,我们此行远去西域,余下的糒怕不够,不能再给你了。”

    不料女子听了双眼放亮,激动地问:“西域?你们可会到阗池[注3]?如今伊列水[注4]和阗池一带全是月氏人,我亦有意前往那处,阿媪[注5]可否让我同行?”妇人听了惊异失色,闭口不再言语。

    女子心知妇人不能做主,于是辗转找到张骞,将此话复述一遍,末了又道:“先生不必多虑,我是月氏人,并非匈奴谍者[注6]。”说着解下斗篷罩帽,拂去盈脸黄沙,露出纯白如雪、细腻晶莹的肌肤。她五官轮廓深邃,却秀美柔和,加之汉话流利,带着些许长安口音,十足便是中原人和西域异族的混种。

    此前有零散月氏人亡入汉,张骞亦曾听过不少传闻。月氏一族人民皆赤白[注7],自远西迁徙来到祁连山一带百余年,虽已混入不少别种,但月氏王族内严束通婚,血统保持纯正如昔,月氏人更以肤白为尊。张骞得见这女子容貌,倒是信了她的话七八分,只是此次出使责任重大,他可不敢轻易收容旁人上路。

    眼见张骞面有犹豫,女子叹息一声,低声透露:“不瞒先生,我名叫未晞,父亲纳尔真,乃是月氏王寄多罗的第三子……”

    张骞闻言又惊又疑,他正要出使月氏,上天就送来了个月氏王子的女儿,运气好得匪夷所思,莫非是匈奴人知悉汉天子的谋划,专门派了谍人前来?

    “先生请看此物。”未晞从贴身处取出一块两指宽的薄金片,其上雕有两匹骏马相对腾飞的图案,栩栩如生。月氏人崇尚骏马,以对马为图腾[注8],这块微弯的金片,则是月氏王族男子束发的额饰。

    甘父以前久居匈奴右地,对月氏人之事了解甚多,此时他脸上的疑虑也渐渐散去,换上了一副恭敬的神色。张骞喜不自胜,请未晞一同上路,并取出饮水和食物盛情相待。

    一行人继续朝西进发,路上张骞不断向未晞询问月氏人的状况,这才得知,原来当年匈奴单于挛鞮冒顿[注9]击月氏,月氏被迫一分为二。月氏王寄多罗率国人西退,占乌孙人领地,后人称之为大月氏;小王子纳尔真被俘,其下部落人众数万,尽数留在祁连山麓,是为小月氏。随后冒顿死,其子稽粥[注10]号老上单于,联合乌孙一同攻破月氏。月氏王为稽粥所杀,其头盖骨被稽粥外蒙牛皮,内嵌金箔,作为酒杯饮器以炫耀匈奴武力。大月氏人被迫远遁西域,来到伊列水、阗池畔,驱除了塞族人后,在那里定居下来。

    月氏大王子乌涂难被稽粥带回王庭,与此前为匈奴所得的小王子纳尔真一起,二人备受屈辱和折磨。乌涂难为父报仇将稽粥刺伤,自己则被匈奴人乱刀分尸。而稽粥也因伤口难以治愈,最终死去。

    “我们在祁连山一带的月氏部落时时遭受匈奴右屠耆王[注11]的欺压,我父纳尔真被强留作质,只因顾忌全族数万人的安危,他在匈奴王庭忍辱偷生十余年,历尽苦难。”未晞缓缓道来,听得张骞和甘父等人唏嘘不禁。众人又问起未晞的口音,这才得知未晞之母原是随公主入匈和亲的汉宫女侍医。

    “先生可曾听说过临淄太仓公?家母小字讳缇萦[注12],便是他最小的女儿。”

    “莫不是被文皇帝尊为‘国工’的淳于仓公?”这下张骞更是肃然起敬,这临淄名医淳于意,曾任齐太仓长,人尊称为太仓公,师从名医公孙光和乘阳庆,更得尽《扁鹊脉书》等医典秘籍真传,其医术之高,实为汉地第一人,只因拒绝对朱门高第出诊,被富豪权贵罗织罪名,送长安受肉刑。其*缇萦上书文帝,直陈父亲廉平无罪,自己愿身充宫婢,代父受刑。文帝大受感动,废肉刑并宽免淳于意,更尊其为“国工”。此事于当年传颂一时。

    那时适逢薄太后染疾,久治不愈。文帝见缇萦虽幼,却尽得其父真传,特诏她为女侍医[注13],专为太后、皇后诊治。缇萦在长安东宫[注14]近十载,直到景帝前元元年,天子以宗室女为公主和亲匈奴,而公主病倒长安无法依时出塞,为免引起匈奴不满兵戈相向,窦太后只好忍痛遣缇萦随行医治公主。临行前窦太后曾有言,他日定寻机将缇萦接回长安。只是十余载飞逝,汉廷却始终无人来接,一代孝女才女,只能郁郁而终。

    “先生若能将我带到阗池月氏王庭,我愿助先生一同说服当今的月氏王,与汉联盟抗击匈奴。我们祁连山的月氏部落受匈奴人欺压甚久,这些年也不时反抗右屠耆王,只是力量太过悬殊,总不能成功罢了。”

    张骞毕竟年轻,听了未晞的话,心中别提有多高兴。正当他沉浸在美好的幻想当中,做着大功告成返京面圣建功封侯的美梦之时,前方草原蹄声大震,一大群人马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牢牢包围住整个使团。

    张骞忙叫甘父用匈奴语喊话,称自己这方是去往西域的商队。他这法子对付之前经过的羌人和匈奴人部落颇为有效,一路行来畅通无阻。但这次前来的甲士个个骠勇强悍,胯下马匹壮健捷疾,此等阵势可不是一般的匈奴小王能比。

    未晞凝目瞧一眼远方的旌旗,心里暗暗吃惊:“是左谷蠡王[注15],他领地在东边,如今来这里做甚么?”

    不多时,千余匈奴甲骑驰近,为首那人近三十岁年纪,目光沉沉如鹰。早有其手下听了张骞等人的喊话,回去禀报:“左谷蠡王,这些秦人[注16]是去往西域的商队,并不是右谷蠡王的部下。”

    张骞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这左谷蠡王是匈奴单于军臣之弟,名叫伊稚斜[注17],遇上了他,这回自己恐怕不像前几次那样顺利,要一番口舌才能脱身。

    那边伊稚斜脸色一沉,喝道:“什么商队?左大将!你把这些秦人押回去,请大单于亲自发落,其余人随我继续向西。右谷蠡王他吃了败仗,跑不远。”

    未晞听了更是大奇,右谷蠡王是军臣和伊稚斜的其中一个叔父,这回东西两方的左右谷蠡王火并,那处在中间的匈奴单于干什么吃去了?

    说也奇怪,近年来匈奴境内气候反常,牧草水源不如以往那般盛多,有时候天连降大雪,牲畜死数以成千上万计。不少部落不甘困苦,往往起兵互攻、掠夺牧产牲畜,内乱时有发生。可看今日这情形,却不像夺取牧地牲畜那般简单,右谷蠡王一向自恃为长辈,他就算在单于本人面前也颇为傲慢,如今只怕是反了。

    那边伊稚斜一声令下,麾下甲骑迅捷而动,蹄声滚滚。汉使团内一名小童胯下的幼驼受惊而起,出列挡住了匈奴人的去路,引得伊稚斜的近卫怒而举鞭朝小童抽去。未晞正好离得近,趋前一把护住小童。侍卫却不依不饶还要打,未晞急了,用匈奴语大声说:“以左谷蠡王之英名,怎能让手下欺负一个体弱力孱的幼童?”

    “住手!”伊稚斜缓缓策马上前,疑惑地打量未晞,这混血女子的匈奴语居然说得极为纯熟。他身后的左大都尉悄悄上来附耳说:“这女子我认得,她常年跟在稽洛大萨满身边,不知怎的又混在秦人堆里。”

    匈奴人信奉天地神灵,对萨满极为尊敬。这女子既然是稽洛大萨满的人,伊稚斜也不敢轻举妄动。于是他点点头:“都先带回去罢!”随即领着千余精骑继续追击右谷蠡王。

    张骞一行人被伊稚斜的左大将押往北行。路上未晞听到匈奴兵士的言语谈论,似是单于亲率王师到了祁连山一带,他们说话间又夹杂着“月氏人”如何如何,令未晞忧心忡忡。

    走到半程入了夜,一轮圆月高高挂起,清辉遍野。左大将手下有人笑说:“今晚月亮这般满,单于和左谷蠡王必定大获全胜。”匈奴人相信月圆之夜是最吉利的时候,月盈则战,月亏则息。

    未晞却凝望苍穹良久,若有所思:“今晚天将吞月,可不是个好日子。”

    所谓天吞月,乃指月食,无论汉人、匈奴人乃至月氏人西域人,都视之为极不祥之兆,会大大损及帝王首领。左大将离未晞较近,听到这话心里虽打了个突,但他翻眼看了看天,仍然不以为意。

    没过多久,天突然暗下。匈奴人慌乱起来,不少人指着天空叫道:“月亏了,月亏了!”

    不知何时,天上的满月已变成了弯月,而侵占月亮的阴影仍不断扩大。

    左大将心里除了害怕之外,还对未晞多了一份敬畏:“不愧是大萨满身边的人,这女子果然有神灵。”他仿佛如梦惊醒般,连声呵斥众人加快脚程。

    不久伊稚斜的人马折回,两批队伍遇上。伊稚斜听了左大将的禀告,凌厉目光扫向未晞,将信将疑:“之前稽洛大萨满也说过今晚不利,劝单于暂时退避,可并未说有天吞月一事。”

    左大都尉愤愤嚷着:“我们中了右谷蠡王的计,他指使手下假扮西逃,本人只怕仍在祁连山一带,大单于却是不知晓。”

    伊稚斜面色瞬变,回想起自己一路追踪时察觉到的异状,只怕左大都尉之言八九不离十了。他越想越惊:“这么说来,只怕是右谷蠡王他们设下的陷阱!”顿时急起来,大鞭一挥,“快!全军速回大单于处!”

    等一行人接近祁连山,便听到山麓里不时传来的隆隆马蹄响,但厮杀却似已接近尾声。平原上驻扎着众多简易毡帐,间中的一顶却极为宽大高耸,自是匈奴单于所在。

    张骞使团被带入匈奴营地牢牢看留,大半个时辰无人来过问。营地里气氛怪异,匈奴兵士不断诅咒着月氏人。单于大帐附近更是人影进出频繁,还不时有怒喝骂声传出。

    未晞仔细听了一会儿,面色变得煞白无比。原来右谷蠡王不满军臣的统治,联合了犁汙王及属下一些小王起兵造反,自己要当大单于。祁连山的月氏部落原本就对当年稽粥杀月氏王、军臣囚虐纳尔真等事耿耿于怀,这二十多年又饱受右屠耆王、浑邪王以及休屠王的欺压,早就恨意深深,屡次反抗未遂。是以这次右谷蠡王稍一游说,月氏部落就应声而起,一同参与攻击右屠耆王部。等到军臣王师和各部人马赶来,右屠耆王部落早被灭得只剩一堆尸首。

    未晞心焦如焚,瞥见前方一个发须花白的老者身影,忙叫道:“稽洛大萨满,我是未晞。”

    稽洛转过身来,眯着眼张望许久,示意兵士莫要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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