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将一筷子蹄筋塞到曲嬷嬷嘴里,堵住她将要说出的话。
曲嬷嬷先是呜哇,慢慢脸上却转为惊奇——不得不说,这蹄筋炖的还真是软烂呢!就连她这样牙口不好的人,吃起来也毫不费力。
傅良娣这回算是抓住太后娘娘的把柄了。
傅瑶自此就常往寿康宫去,自然少不了带些可口的吃食。她也怕老年人荤食吃多了不好,耍了点小心眼,譬如在蒸肉底下垫些芋头、山药、薯类等,看着分量虽足,其实并没有多少。
太后虽瞧出这些小狡猾,也只好装作不知——若无傅瑶,她就连这点口福都没了。
一来二去,傅瑶对寿康宫简直轻车熟路,比往椒房殿去得还勤——江太后虽然习惯摆着一张冷脸,傅瑶却觉得与她相处起来更加舒服,起码比赵皇后那种隐隐的厌恶要好多了。
其实她觉得,江太后并不像她表面上那般冷情,偶尔还是有热乎的一面。
譬如有一回,江太后说起:“这天寒地冻的,你不用天天过来,也不嫌累得慌。”
傅瑶赔笑说道:“臣妾在屋里每日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多陪太后说说话,臣妾也能解个乏儿。”
江太后当时虽无表示,随后傅瑶却发现,多了一顶接送她的暖轿——自然是江太后派人送来的。
傅瑶心中欢喜,加之省了路上劳乏,往寿康宫去得更勤了,甚至中午也不回去,连午膳也留在寿康宫享用。元祯为此抱怨过几回,傅瑶只装听不见,依旧我行我素——来来往往的实在麻烦,且太后宫中也很舒服呢。
江太后有歇晌的习惯,即便冬日也是如此。反正寿康宫的火盆终日生得旺旺的,温暖如春,根本不惧怕着凉。
这日用过午膳后,江太后照例在内殿睡晌午觉,傅瑶则搬了张铺了狐皮的红木椅坐在一边,手里捧着一本志怪小说细细研究——元祯不许她看这些灵异神怪的东西,怕对腹中的胎儿不好,傅瑶正好借机躲到太后这里来。
四下里寂寂无声,曲嬷嬷也忙自己的事去了——太后觉浅,睡眠时不喜有人旁边伺候,恐怕吵嚷。
不知是哪里,忽然传来一声幽幽的“先帝”。
傅瑶悚然一惊,差点以为自己见了鬼——谁让她正在看鬼故事?
好在细听了一阵,她才辨认出那是从内殿传来的,莫非太后在说梦话?
正在踌躇,里头人又唤了一声。
傅瑶再也坐不住了,起身蹑手蹑脚地进去,只见江太后两眼紧闭,嘴唇微微翕动着,果然是在说梦话。
老太太睡觉也不老实。厚实的棉被掀起一角,一只胳膊垂在外边。
傅瑶嘀咕了一声,上前为她将被子掖好,手指触到江太后的手腕,却觉到一个凉凉的硬硬的东西。翻起手掌一瞧,竟是一块形制古朴的玉坠。
都说玉能辟邪,可是像这种古玉,上头也许附了什么鬼祟也说不定——傅瑶方才看的志怪小说就有一篇类似的。且这块玉冰凉硌手,难怪江太后睡不安稳。
傅瑶小心地将那块玉掰开,谁知江太后攥得死紧,怎么也弄不下来。她正要再加一份力道,就听床上人幽幽说道:“还给哀家。”
傅瑶一惊,只见江太后已慢慢睁开眼,忙屈膝道:“臣妾有罪,冒犯太后殿下,还请太后饶恕。”
“无妨。”江太后说道,显然并没有怪责她的意思。她将那块玉伸到面前,仿佛珍宝一般恋恋看着,还伸出皲皱的手指慢慢摩挲,仿佛那是恋人的肌肤。
傅瑶迟疑着问道:“太后,这块玉……”
江太后的声音恍如梦呓,“这块玉是先帝赏的。那时哀家已入宫两年,可从来没有见过皇帝,一直到永巷的夹道里,我才第一次见到这位夫君,这个我将托付终身的人。我低着头,偷偷地看他,皇帝生得真好看啊,我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俊美的男子……”
她伸出一只手,在空中虚虚摆出一个手势,“他这样轻轻抬起我的下巴,还夸我长得漂亮,我明知这不过是一句惯话,他大概对每个女子都说过的,可我还是痴痴地相信了——我只有这么一个夫君,不相信他,我还能相信谁?”
傅瑶心中猛地一抽紧,轻轻唤道:“太后……”
太后大约并未听见她的话,依旧沉浸在往日的回忆里,“后来,我承了宠,可是并没有得宠。前有与先帝伉俪情深的元后,后有宠爱无匹的常贵妃,而我,就和宫中的其他女子一样,很快沦落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哪怕后来熬成了昭仪,熬成了皇后,也是先帝见我无子,才放心把皇帝交托给我,其实在他眼中,我和这内廷的女子都没有半分分别……”
太后笑着,依依看着手里的玉坠子,“只有这块玉,是哀家唯一值得留恋的东西,先帝初次见我,身边别无他物,只带了一把折扇,便解下这扇坠送给我,在我眼中,它却是比什么都要紧,连皇后之位都及不上……”
太后虽然露出欢颜,傅瑶瞧着,心中却蓦地觉得酸楚,不知怎的,两行眼泪便落下来,落在太后手背上。
江太后觉得了,含笑看着她,“傻孩子,哭什么,这又不是什么值得难过的事。宫里的女人,哪个不曾经历过这一关,哀家还算幸运的,做到了如今的位置,早该心满意足了。”
傅瑶愈发哽咽。这便是宫中女子的追求么,无波无澜,无情无爱,到老来,只能依靠一点回忆活着。
或许她也会是这样,一辈子浑浑噩噩,所得到的永远都不是自己想要的。不,或许还要惨,因为她根本不知自己想要什么。
太后轻柔地为她拭去眼角的泪水,“傻孩子,你和哀家不同。哀家虽不常见着,每每也瞧料了两三分,祯儿他是喜欢你的。不像先帝,有些人的爱可以分给许多人,有些人则不能。祯儿是个好孩子,他不会辜负你的。”
傅瑶脸上木木,心中也是木木。江太后说的或许是对的,可是男子的爱是最不能指望的东西,何况元祯是未来的皇帝。
元祯从前跟她说,要把太子妃之位留给自己心爱之人,所以要立她这个宠妾来做靶子,这话傅瑶五分信五分不信。
真爱或许是有的,可不会是她,也不见得是以后那位太子妃——这位置责任重大,必得经历诸多考虑,绝不是用爱就能轻易决定的事。
至于这段时日,元祯的确对她很好,傅瑶也觉得元祯对她有几分喜欢——连孩子都有了,说不喜欢那是假的。可以后呢,倘若他成了皇帝,后宫佳丽三千,她这份喜欢又能保得几时?
乱花渐欲迷人眼,元祯也只是一个男子。她现在仗着美色一时受宠,若日后出现一个更美貌的、气质更出尘的,难保自己不会沦为她人的脚底泥。
为了避免往后的失意,唯有不轻易交托真心才是真理。江太后就是个例子——她若是不喜欢先帝,如今也不会这般难过了。
傅瑶脑中千回百转,江太后默默看着她,轻轻叹息一声。她想开解这女孩子,却发现根本无从劝起——她又有什么资格劝解别人呢?
曲嬷嬷掀帘子进来,恭敬回道:“太后,太子殿下来了。”
旋即便看到一个明亮的身影大步迈入,“阿瑶,孤来接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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