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有缘【番外】

于朝廷，忠于圣上，可他明知独女身负乱命，仍然不敢如实相告，任由圣隆帝将闵棠纳入宫中为妃，是为不忠。

    身为儿子，他不孝父母。明知妻子子嗣艰难，却因不肯坏了夫妻情分，坚持不纳妾侍，延续子嗣，让父母忧心不已，是为不孝。

    作为父亲，他惧怕女儿身负乱命，他日为祸天下，竟以毒·药灌下，差点亲手要了自己女儿的性命，是为不慈。

    如他这种不忠不孝不慈之人，孤老一生，本是应当的。他一生都在后悔之中，临到要闭眼了，明知他这一生错得离谱，却不知如何弥补，或者说他不曾想过弥补。

    世人皆说他性格古板，做事从来不离规矩二字，却不知他骨子里乃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逆反之人。遇到夫人之前，他以为他是个规矩之人，心里眼睛里只有读书为官，报效祖国，孝顺父母。他从不知自己竟有因为一眼，便不惜一切也要与一人相依相守的时候。

    遇到夫人时，夫人并不是什么名门望族，甚至连书香世家也不是。那时的夫人不过是一个四处飘零的江湖女子，和靠卜卦为生的父亲相依为命。他想娶夫人为妻，只身份一点就越不过去。

    可他自那一眼后，便魂不守舍，再也放不下了。这大约是传说中的缘。他知道，这一次如果错过了夫人，他此生哪怕有再大的成就都不会畅快。所以，他做了人生中第一件出格的事。找到夫人的父亲，向岳父大人求娶夫人为妻。岳父乃是豁达之人，混迹江湖数十年，阅人无数，在他提出求亲的要求后，直言他与夫人之间无论身份地位都相差太远，夫人若嫁给他，恐怕他家里那一关就过不了。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不会长久。因此岳父并不想将夫人嫁给他，一口拒绝了他的求亲。

    若事情到此结束，他的一生或许不会有完完全全的快活了，总的来说不会偏离父母为他设定的正轨，读书，娶妻生子，为官，终老。可他就是迷了心，再也放不下。他不甘心，私下找过夫人，希望夫人与他一同想办法，可夫人虽然身在江湖，却是一个有极有主见的女子。他们明明互生情愫，夫人自始至终都不肯越雷池一步。后来，他每每想到这里，都觉得这一点正是他为夫人所倾倒的原因。夫人看着是江湖女子，却有一身书卷气，行事洒脱，言谈风趣，举止得当，不同于一般的大家闺秀，却比大家闺秀更让人移不开眼。

    眼见着亲事无望，他心中压抑，大病一场。夫人得知他生病了，偷偷过来看他，临走时隐隐有不再见的意思。他情急之下，吐出一口血来，反倒让压抑多时的身体畅快了。夫人误以为他命不久矣，抱着他大哭一场。直言，他若死了，她就把命赔给他，只不肯说一句嫁他的话。

    都到了以命相抵的地步，夫人还不肯松口，他以为他与夫人的事恐怕只能就此作罢，却不料峰回路转。夫人原是书香门第之后，不知因何放弃家中舒适的日子，随岳父在外漂泊。然而不管原因是什么，他与夫人之间于身份上再也没有阻碍。他当即回京，向母亲提起婚事，请母亲为他去夫人府上提亲。母亲见两家家世相当，夫人规矩懂礼，端的是蕙质兰心，心中高兴，便应允了他的请求。没多久，他和夫人的婚事就定了下来。

    将夫人娶回家的那一天，他当真快活极了。就是他们夫妇二人婚后多年无子，他也从不曾后悔娶夫人为妻。不过家中老父老母催得急，他无奈之下，只得出一下策，买通大夫说他身有隐疾，直接打消了母亲为他纳妾的念头。母亲一开始不相信他有隐疾，找了好几个大夫来看。他许以重利，与大夫串通一气糊弄母亲，才让母亲歇了心思。在纳妾一事上，夫人虽未明说，他却是心知肚明。一旦他纳了另一名女子为妾，夫人便会离他而去。他权衡再三，最终逃不开“舍不得”三字。

    一生无子又何妨，能与夫人相守他便心满意足。奈何天意弄人，他们的孩子闵棠是一个身负乱命之人。一念之差，差点让他亲手要了闵棠的性命，也让他与夫人之间产生了隔阂。此后十几年，他与夫人分居两地，难得重聚。后来，夫人为了替闵棠化解乱命，亲自与他商谈，放弃子嗣一事。不是他与夫人的子嗣，他并不在意。夫人是不可能再为他孕育孩子了，若他还想要孩子，只可能与别的女子一起孕育子嗣。当初他既不愿，何谈现在。

    可他没想到的是，夫人为了闵棠，最终放弃的不仅仅是这一点。十几年的分离也就罢了，走到最后，她竟连自己的生命都甘愿放弃。这叫他如何接受？

    没了夫人，他还有什么可珍视的？夫人死的时候，他明知不应该怨怪闵棠，可他就是解不开心中的那个结，无法对闵棠展颜。夫人大约是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即便是在她临终前，也不忘交代他，要他好好活着，要替她好好照顾闵棠。

    他不是一个好父亲，就是有夫人的嘱托在，他也不习惯与闵棠相处。所以，闵棠入宫后，他从未主动关心过她。在宫中偶然遇见了闵棠，他也不会多说几句贴心的话，问一问她在宫中过得好不好。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多气圣隆帝几回，让圣隆帝记起他还有个女儿在后宫中，能多寻闵棠几回，给她留个孩子，他日有个照应的人，也不枉夫人为她拼尽一切，换取一线孕育血脉的机会。

    如今，他都要死了，照理来说，他应该什么都放下了，可为什么他就是放不下？

    夫人去世这许多年，他遍寻梦中，不见伊人，夫人是在怪他没有照顾好闵棠吗？

    闵太傅怅然若失，永远地合上了双眼。

    父亲

    十卦九不准，一卦准就足够他们父女解决温饱问题了。如果可以，他连那一卦也不想准。若非如此，他不会算出女儿逃不脱青年早逝的命运，也不会带着女儿流落江湖，只为避开女儿命中的那一劫。

    可他忘了，既然是劫，岂是人刻意避开就能躲过的？

    女儿还是遇上了那个让她动心的人，明知不得长久，也如飞蛾一般扑了过去。

    不愿成全，唯有成全。

    只可惜，他浪迹一生，也不曾寻到破解之法。他的女儿仍逃不过早逝的命运，走在了他的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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