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忽地打开,一道明黄的身影脚步微微踉跄地走了进来。聂无双木然地看着他,幽深的眼中阴郁翻涌。
“他……”萧凤溟一步步走近,却不知该说什么。
“他死了。”聂无双轻声道,她慢慢拂过他鬓边的乱发,怀中的萧凤青那么安静,犀利俊美的五官那么明晰,他仿佛睡着了,只要一睁眼,还是那魅惑众生的萧凤青。
萧凤溟沉默走到他身边,想要抱起他,却在她幽冷的双眸中放下双手。
“他死了。”她固执地重复,仿佛这样才能让自己也能让所有的人相信这个冰冷的事实。
“是你杀了他。”她冰冷的眼中映出萧凤溟苍白的面容,她一字一顿地道:“是你害死了他。”
“我……”萧凤溟想要开口说什么,却已是无言以对。
她忽地笑了,笑声低沉而凄厉。他看着她癫狂的神情,柔声道:“无双……”
聂无双抬起脸,她的脸苍白得吓人,仿佛地狱而出的女鬼,她冷笑着看着他,明黄的龙袍,当初如神一般敬仰爱慕的男人亲手赐死了他最疼爱的弟弟!早知天家无情,她却不知,原来他比自己想象中更加无情冷漠。
“你过来。”她朝他招手:“你看看他。”
她笑得阴冷:“你看看他……他何尝要你的皇帝位,他要的你从来不懂。”
她小心放下萧凤青,拭去他唇边的血迹。慢慢向萧凤溟走去,雪白的容色,雪白的长衣,她冷得如昆仑天山的冰雪:“你怎么不敢看了?他是你的弟弟,他敬你爱你,最后反了你也是被你所逼!”
她靠近他,猛地一把抓住他的领子,哈哈一笑,美眸中迸出强烈的恨意:“你杀了他,你杀了他……”
她仰天长笑,狂笑声中,他只看见她的长发忽地飞扬,心头一痛,她不知何时已拔下头上的楠木簪子,狠狠地刺进他的心口……
鲜血流下,他捂住心口,定定看着面前疯魔一般的聂无双。
她眼中的恨意那么浓,一点点加重手中的力道,簪子破开他心口的血肉,一点一点,挖心的痛。
心口的暖意飞灰湮灭,他一动不动,看着她泪流满面,血流在她的手上,沾染了她身上雪白的长衣。他轻吐一口气,淡淡道:“无双,你杀了我吧。”
他的手轻抚过她流泪的美眸,轻笑:“原来这样的你也这样美。可是,无双,你也错了。我要的,你和他都不懂。”
他握住她的手:“无双,你有没有爱过我?”
她无声地哽咽起来,手开始颤抖,温热的血一如他的人,脉脉流过她的手心。眼前血色蔓延,身后有人惊叫起来,侍卫们大惊失色,纷纷扑入殿中,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一幕。
萧凤溟搂住她,不让他们近身,怒喝:“退下!”
“皇上!”无人敢退,纷纷跪下。殿中一片死寂,所有的人的目光都紧紧盯着聂无双那一只握着长簪的手,再进一点,所有的恩怨都了结,可是这刚建立的万里江山就只能,江山失色,万民同悲。
他,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皇帝,那一统三国,最圣明的帝王!
她看着他,泪流成河,他不放开搂着她的手,淡淡的龙涎香,从未像这一刻令她如此悲苦。
“无双,你杀了我吧,若是这重重宫阙中没有了你,我活着又有什么意义?万里江山,没有了你,朕又有什么值得骄傲……”他把她按在怀中,心口更疼,可是心底却这样安静,能死在她的手里,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爱到深处无怨尤,他这才发现,原来他从来不愿她死去,就如那狷狂的五弟,他宁可自己喝下不属于自己的那一份毒酒,也要她活着。
一声呜咽终于从他怀中迸发。她放开手,放声大哭,凄凉的哭声在宫殿中久久不绝……所有的人都低下头,而地上,萧凤青平静带笑的面上似绽出一丝笑容……
……
长长的夜,一道狭长的通道蜿蜒而下。一袭黑色衣服的人由着宫人领着慢慢走下阴森的台阶。
他时不时停住脚步,按着心口,前面领路的宫人识趣停下,等他休息够了,这才继续往下。终于,他来到了一方偌大的地下密室中。
密室中央的台上放着一具尸身,眉眼栩栩如生,看样子像是睡着了。
他喘息了一会,咳嗽起来,一旁的内侍上前担忧地问道:“皇上,龙体为重。”
他挥了挥手,把手中的帕子塞回袖中,哑声问道:“怎么样了?”
内侍恭谨回答:“宫正司的内监说,殿下多喝了一杯毒酒,所以有些棘手,勉力一试。成与不成,要看老天的意思。”
萧凤溟沉默点了点头,他走上前,修长的手拂过萧凤青的眉眼,轻叹一声:“醒来吧。五弟。”
一旁围着的几位沉默的内侍上前,利落地把萧凤青抬到一个黑漆漆的巨大木桶中,药汁滚滚浇下,很快地,就把他头部以下浸入。
萧凤溟看着,时不时咳嗽一声,眼中皆是复杂神色。
“皇上,上去吧,您的伤还没好。”不知何时,林公公走来,劝道。
萧凤溟捂着心口,又重重咳了一声:“她怎么样了?”
林公公眼中掠过不忍:“皇后还是不吃不喝。已经两天了。”
萧凤溟只觉得心口的剧痛又更加重,他不由捂住唇重重咳嗽起来
“皇上!皇上!”林公公连忙递上帕子,萧凤溟咳了许久,这才缓缓放开。雪白的绢帕上,赫然有血迹。
“这这……”林公公大惊:“皇上……”
萧凤溟挥了挥手:“太医说,伤到了肺腑……”他说罢,又看着那木桶中无知无觉的萧凤青。
“皇上……”林公公不由泪滴落:“皇上为何不告诉娘娘,这一切都是假的,睿王殿下并没有死。”
萧凤溟清淡的眉眼皆是疲倦,许久,他才慢慢道:“不,睿王已经死了。皇帝要他死。天下要他死。他不死,天下不能归一,他不死,朕怎么对天下黎民百姓交代?”
林公公黯然低头。
萧凤溟上前,热气腾腾的木桶中,萧凤青似在沉睡,一滴泪滴落在药汁中,顷刻就不见了踪迹。他轻抚他与自己酷似的面容,声音沙哑疲倦:“可是三哥不会让你死。做哥哥的怎么会亲手杀死自己的弟弟。五弟,你还记得当年你跌入山谷,朕去寻你。你说,三哥,你真傻,让我一个人死在那边什么,什么都干干净净。”
“可是,我说,三哥永远不会丢下你。这一句话你为什么还不明白?”
他的泪滚落。雾气弥漫,轻易地就遮掩了他深深的悲切。而他却不知,那无知无觉的人,手指动了动,有一行泪从他眼窝中滚落,滴入药汁中,再也了无踪迹。
许久,他转身,对林公公道:“去跟皇后传旨,就说,朕放开她离开,与睿王的灵柩一起离开应京……天涯海角,她要和他去哪里都可以,只要她好好活着……”
“皇上!”林公公吃惊地跪下,泣不成声:“那皇上怎么办?”
萧凤溟最后看了一眼木桶中的萧凤青,转身:“朕,有江山作伴。”
……
清晨,一辆雪白的灵车缓缓从宫门拉出,聂无双一身缟素,头上朱钗皆无,只簪一朵白花,素净得犹如瓷人,她随着灵车慢慢地走。朱红色的宫门缓缓打开,一切寂静无声。她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重重宫阙,转身慢慢走出宫门。
不远处,一抹明黄孤零零地站在玉阶之上,怀中,是犹自沉睡的长宁。
他看着她的身影消失,低头看着睡得天地无欺的长宁,低声道:“长宁,你的母亲走了……”
……
又是一年阳春三月,陌上花开,灿烂美丽。一位素衣荆钗,身量窈窕的妇人一边走,一边采着野花。素净的面上,容色倾城。
她挽着竹篮,漫步在鲜花开满的山坡上,终于来到一座无字碑前,放下手中的竹篮,她为无字碑扫去尘土,奉上鲜花,低声笑道:“凤青,我又来看你了。”
她慢慢地说,和风细细,她的声音柔如得犹如春风。过了许久,远处走来杨直,他上前躬身笑道:“娘娘,天快晌午了,回去吧。”
聂无双抬头一笑:“不要再叫我娘娘了,你又忘了。”
杨直看了素衣的聂无双一眼,笑道:“在奴婢的心中,娘娘永远是娘娘。”
聂无双一笑,不再与他争辩。
主仆两人慢慢往回走。不远处,一抹青影慢慢走出来,那眉眼俊魅,犹如刀刻。
“娘娘,奴婢听到一个消息。”杨直一边走,一边说。
“什么消息?”聂无双随口问道。
杨直看着她平静的侧面,小心翼翼地道:“听说,皇上病重……”
聂无双不由顿住脚步,许久才“哦”地一声。继续往前走。
“娘娘,三年了,皇上未立新后,后宫空置。奴婢常常听说,皇上日理万机,勤政爱民,日日批阅奏章到了深夜,所以才引发旧疾……”杨直小声地说。
聂无双一声不吭,只是沉默。
“娘娘,为何不能原谅皇上?当初殿下也说过,要娘娘……幸福。”杨直大着胆子说道。
聂无双看了他一眼:“你不明白。”
她说完,眼前一座竹屋已经到了,她笑了笑:“今天杨公公煮了什么好吃的?”,那明媚的笑意,仿佛前尘往事皆已经忘记。
杨直心中一叹,不再说起。
……
深夜,竹屋中寂静。聂无双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白日听到的话又一遍遍在脑海中翻涌。
忽地窗外传来一声“咔嚓”她猛地一惊,问道:“是谁?!”
她点起烛火,照了照屋外,黑漆漆的,什么都没有。她松了一口气,正转头,忽地,她定定看着那半开的窗台。只见窗台上赫然放着一支楠木簪子,在簪子上还放着一个已经摩挲旧了的荷包。
泪忽的就这样滚落,她奔出竹屋,大声喊:“凤青!凤青!你出来!你出来啊!”
可回答她的只有黑漆漆的黑暗。
“你出来啊……凤青……你没死对不对……”她软倒在地上,恸哭失声。
“你出来,出来啊……”
她看着黑夜,哭得不能自己:“我知道你在的,你一定在的……你回答我啊……”
漆黑的山路上,一抹黑影快步走着,忽地眼前灯火一亮。
杨直拦住了黑影的去路。
“殿下……”他跪下:“奴婢就知道是殿下。”
黑影侧过身,低声道:“你认错人了。”
“是殿下。”他伏在地上,痛哭:“殿下你不知道娘娘守了你三年……”
“睿王已经死了,萧凤青也死了……”他慢慢道:“答应我,带她去她应该去的地方……”
他说罢,越过他,重新没入黑暗中。
“殿下要去哪里?”杨直大声问道。
“天南地北,一直走到忘记她的地方……”他低叹一声,终于消失。
……
高高的引凤台上,风一阵阵吹着,明明是三四月的春季,他却一身重裘。三年了,三年中他只觉得自己老了,累了,偌大的皇宫中一日比一日暮气沉沉。
可是明明,四海的奏报如雪片一般飞来,字字句句都在赞颂他的圣明仁德。
仁君,明君……他听得腻了。
身后脚步声传来,踢踢踏踏。他含笑回过头,一个粉雕玉砌般的小男孩站在他身后,声音清脆:“父皇!你怎么躲在了这边?”
萧凤溟重重咳了一声,平了心气,含笑道:“长宁又怎么跑来了?”
长宁上前拖着他的手:“父皇,父皇,我刚才看见一个女人。”
“哦。”萧凤溟抱起他,心口的旧伤似又更痛了。他忍着痛,抱着他,和声问道:“什么女人。”
“她说她是我的母后。”长宁眨巴着与记忆中酷似的美眸,看着他。
萧凤溟脸一白,不由踉跄后退几步。
他抱紧长宁,颤声道:“她……她真的是这么说的?”
“是……”长宁点点头:“她就在下面。”
“父皇,母后是不是回来了?”他问道。
萧凤溟放下他,飞快地奔下高台,心口那么痛,那么热,她回来了吗?回来了吗?是她吗?……
高台下,一抹窈窕雪色的身影悄然立着。
四月的天光那么明媚,照得见她脸上纤毫毕现,她对他微微一笑:“凤溟……”那刹那的容光彻底照亮了他的世界。
有风吹过,他的眼前泪水模糊,他伸出手,握住她温热的手:“无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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