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成去非见他目中开始飘忽,知他心神渐绝,很想劝住,却又自知眼下是绝对劝不住的,起身上前相扶,让他换了个姿势,多少舒适些。
“吴札郑侨这两人志向迥异,却仍能一见如故,到底是因无利之冲突,朗无意挑拨,只想提醒您,大将军事了,便注定时势变也,虞家公子终究姓虞,你可想过,也许有朝一日……”话没说完,王朗再次剧烈咳了起来。
浑身犹如电击,成去非刹那间想的不是别的,正是大将军当日来府上吊唁父亲时自语的一句--
奈何亲朋与故旧,半作沦亡半为敌。
这一句忽如破风而来的利箭,狠狠钉在胸口之上。
世间最难看的是什么?是真相,而有些事,不到生死关头,又怎得见真面目?
父亲的话也随之而来:你这是要做孤家寡人呐!
回忆逼仄而至,成去非坐到王朗身侧,稳稳扶住其肩,一只手轻抚其背,而王朗却再也无力支撑,就此靠在他肩头,嘴里仍断续说着:
“当日我曾拿自己所写《刍荛论》去拜访吏部尚书丁渐,不想,不想,他拿圣人的话奚落我,云‘或如一言可采,此亦刍荛狂夫之议也’,众人皆传为笑柄,不知怎的,这事,被家母所知,再不肯我出门,可我,到底是,是不甘心,太傅会葬当日,我曾远远跟了半路,落了一场泪,也算,也算不负当日太傅的恩情……”
言罢,一行热泪无声滑落,王朗缓缓阖了眼,不再提及自己曾去成府拜访之事,亦不过被家丁委婉回拒了,他不怪成家人,彼时正处钟山一事未有定局际,待尘埃落定,他则彻底出不了门了,一切皆是命?
成去非听身畔呼吸声渐沉,正想抚慰,却听王朗那微弱的声音又起
“世人言‘帝王将相今何在,化作荒冢草没了’,好似这人世不过大梦一场,一切功业都是虚妄,其实不然,一切自在人心,此心光明,亦复何言?大公子,您务必要保重自己,朗只恨此生非我有,不能与您同行,唯剩案上那两卷书愿能相助……”
末了这一句,自含数不尽的无奈凄苦,成去非心头热流滚滚,不禁望了望不远处书案上的那些东西,眼角渐渐湿润。
“此心安处是吾乡,倘生死皆为异乡……敢问,敢问吾何处为家?”王朗问完句再难以为继,终是咳得昏天黑地。牵扯着头疼,心口也疼,好像有什麽在自己身体里先死了一样。他倦得几乎动弹不得,脑子里翻来覆去只剩下一个念头。
真的要死了。
当王朗的身子不可抑制地再次歪在自己肩侧,且缓缓滑落下去时,成去非心头一紧,伸手把他揽住,声音暗哑:
“公明,置心处可为家。”
他拥着王朗坐了好半晌,才轻轻把他置于榻边,扯过一床浆洗得发硬的被子替他盖上,被角已有磨损,却依旧干干净净。
待收拾好那一沓书卷,成去非最后一次看了看榻上人,走了出来。外头正落着雨,王朗的母亲刘氏,拿着伞似乎早已在等候自己。
“太夫人不必送了,还是回去照看公明吧。”成去非欠身行礼,刘氏则全是农妇打扮,一身粗布浆洗得格外亮堂,苍老而自持:“谢大公子来看他。”
成去非心头满是歉疚:“我早该来看公明的,太夫人就是为了公明,也该遣人去成府告知一声……”言及至此对上刘氏澄明自矜的眼神,剩下的话便没再说出口。
王氏虽没落,门风却仍清傲,不肯求人半分,果真,刘氏淡淡说:“我代犬子谢大公子心意,如今他心愿已了,大公子日后不必再来了。”
成去非心底一阵苦涩接过了伞,老夫人性子倔,他知道拗不过,唯有无声行了礼提步而出。
前头忽传来一阵咯咯的笑声,原是几个女孩子正在往附近的屋檐下跑,看样子是想躲雨,你推我搡,一边嘻嘻笑着互相打趣,一边哼着小曲儿,成去非立在那看着远去的身影,隐约还能听到那歌声:
“青春断,岁月长……桃花香,对酒逢歌须尽欢……”
春早已逝,眼下秋雨愁杀人,可年轻的姑娘们还在做着关于春天的梦,而身后那人,永远不必期盼下一个春了,一如当日的父亲……
成去非抬眸看着前方的路,因雨的缘故,这一路注定少不得泥泞难行,便紧了紧怀中的书卷,缓缓抬首望天,阴云盘旋,秋风围住他忧郁地吹起来,他脑海空茫地伫立于此,许久才呢喃道:
“天丧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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