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眼长宁侯。
“叶侯爷,死者是你侯府之人,如今涉及广陵侯府世子,所以证人本侯要带走,你没意见吧?”
长宁侯现在哪里还敢再说什么,连声道:“是。”
知道容昭一个男人不适合再踏入叶轻歌的闺房,便吩咐丫鬟去潮汐阁将叶轻眉抬了出来。
裹着的被子被掀开,露出叶轻眉早已惨白失色的脸,眼窝下限嘴唇毫无颜色,右手手腕已经断裂,像折断的树枝,无力的垂下。
披头散发形容憔悴,早已没有了从前半分美态。
这个样子,粗粗一看,就和女鬼没什么区别。
丫鬟都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
长宁侯也吓了一跳,原本是放在心尖上疼宠的女儿,不过几天,就被折磨得如此模样,说不心疼是假的。虽然因为楼氏以及她言行举止而失望,迫不得已将她送去广陵侯府。但现在看她死得这般凄惨,也不由得悲从中来。
“眉儿…”
叶轻歌刚好走出院门口,听到这一声低低的呼唤,脚步顿了顿。
这世间男儿多薄幸,叶湛便是最为典型的一个。
从前身在皇室,父皇对母后一往情深,恩爱甚笃,哪怕当时动荡年代,朝臣对父皇独宠母后颇有微词,父皇也未曾因为那所谓的江山和平衡朝堂而‘不得已’纳妃。
世人只知母后得父皇一生痴情,乃无尚荣耀,却不知早些年母后陪同父皇相互扶持有多艰难。
情深意重四个字并非口头上说出来的,而是要用实际的行动来证明和宣告。
叶湛当年对江忆薇也是情深意重,却抵不过心中怀疑和旁人的几句似是而非的挑拨而冷落自己的结发妻子,以至江忆薇最后难产而亡。
而他无法承受间接害死心上人的良心谴责,便将这一切的罪过全都怪责于刚出生的她。或许只有这样,他才会觉得安慰,才能理所当然的将自己对江忆薇的伤害忘记,淡去。他甚至靠宠楼氏来忘记那段过去,忘记自己的罪孽。
这些年他宠楼氏宠到了天上去,旁人便以为那就是情深意重。可到头来呢?当那些美丽的皮相撕开后露出丑陋的本质,他依旧毫不犹豫的鄙弃厌恶。
一个男人,真是对一个女人情深似海,便会包容她的所有。
而叶湛,并不具备如此宽容之心。
现在,这个他从小宠如珠宝便是自己稍有责难便怒恨于心的女儿,在侯府有难的时候他一样毫不犹豫的将之抛弃与人为妾。如今叶轻眉死了,他又来心疼。
只可惜,叶轻眉已经死了,再多的悔悟也没用。
他永远都是这样,永远都只会等到无可挽回的时候才来伤心,才来难过,才来悔恨。
然而,他从未真正意识并正视自己的错。
若在从前,她简直都不敢相信这世上有这样自私自利薄情寡义的男人。
这个男人,他真的懂什么是爱么?
楼氏有一句话说得对。
叶湛,他爱的只有他自己。
女人,不过就是他乏味生活的调剂品。他想爱就爱,想宠就宠。不想爱了就抛弃,不想宠了就任其自生自灭。
呵~
这样的宠爱,太过廉价。若当真了,那才是真正的刻骨铭心的痛。
胸口熟悉的疼痛又在蔓延。
叶轻歌深吸一口气,“父亲。”
她这一开口,院子里的人才抬头看向她。
距离隔得有点远,她身上裹着阮烟罗的披风,半低着头,此时月色朦胧,倾洒而下,照见她侧脸线条柔和如玉,一抹唇色轻抿如樱。
便是粗粗一看轮廓,也颇为清丽绝俗,令人一见惊艳。
叶轻歌这三个字,在京城内可谓是众所周知。可见过她的人,却少之又少。此时咋一见到她这般清丽颜色,程佑和朱为正都不免有些惊叹。随即看见被玄瑾打晕的宋至贤,便想起这个广陵侯府的世子素来风流。这夜入女子香闺,对方又是如此绝色倾城的女子,能不生出歹心么?
这样一想,两人眼神都深了深。
容昭眯了眯眼,没说话。
长宁侯见到她,先是一怔,那张隐在夜色下的脸朦胧浮现,隐约与另一张容颜重合,让他有片刻的呆滞。而后触及她清凉若有所指的眼神,立即回神。
“你出来做什么?”
叶轻歌抿唇,看了眼地上的叶轻眉。
“刚才有贼人闯入潮汐阁,又听闻外面有官兵搜寻,我出来看看。”
长宁侯沉吟道:“没什么大事。夜了,你回去休息吧。”
叶轻歌哦了一声,带着画扇原路返回。她来。不过是要提醒叶湛,别在容昭的疾言厉色下忘记了原本的目的。
眼看她走远,长宁侯才走到容昭面前,拱手道:“穆襄侯方才教训得是,下官治家不严,致使府中内乱,外贼入侵,险些酿成大祸。幸得侯爷莅临,否则小女恐怕…”他略有感叹,“这几日来侯府连连诸事烦扰,皇上斥责,下官也惭愧,在府中静思己过,深觉无能,欲辞官归野,远离朝堂。只是如今下官无法进宫,正好侯爷今日在,便劳烦侯爷,将此奏折代为呈递圣上,下官感激不尽。”
他从袖中掏出一封奏折,恭敬的递给容昭,语气诚恳眼神真挚,倒是让一旁的程佑和朱为正看得一愣。
容昭挑了挑眉,想起之前叶轻歌说的话,嘴角微微上扬,一伸手接过奏折。
“难得叶侯爷有自知之明。正好,本侯现在要进宫向皇上复命,顺便就将叶侯爷的请求上奏。”
长宁侯深深鞠躬。
……
回到房间后,画扇帮叶轻歌退下披风,问道:“小姐,万一刚才世子说出您的计划,那…”
“他不会。”
叶轻歌回答得十分笃定。
画扇一怔,“为什么?”
“以为他是容昭。”
“…”
画扇不解,叶轻歌却没再解释。
“你下去休息吧,今夜不会有事了。”
“…是。”
脚步声离去。
叶轻歌走到梳妆镜前,打开抽屉拿出那张纸,狼毫笔沾了朱砂,轻轻一划。
广陵侯府,灭!
……
容昭以及大理寺卿程佑还有刑部尚书朱为正连夜进宫,将事情原委一一禀报,嘉和帝当即震怒的摔了茶杯。
程佑和朱为正伏跪在地。
“皇上息怒。”
容昭没动,低垂着眸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嘉和帝脸色难看至极,咬牙切齿道:“好个宋元奇,竟敢欺君罔上。好,好得很。”
程佑和朱为正没敢说话,帝王盛怒,这时候谁撞上去就是个死。
“董朝恩。”
董朝恩立即躬身。
“老奴在。”
嘉和帝沉凝双目,“广陵侯宋元奇纵子行凶,又欲盖弥彰对其妻不仁,悖德丧善,着,废除其爵位,贬为庶人,查抄侯府,不得擅入。大理寺派人缉拿广陵侯宋元奇,一天之内查清事情原委,然后交由刑部定案。若罪证确凿,直接判决,不必再上奏。”
程佑和朱为正都是一震。
通常刑部审理的案件最后都要交由帝王做最后定夺,如今皇上竟给了刑部先斩后奏的权利,显然已经容不得广陵侯有任何机会翻身。这一番话,实际上就是个过场。任谁听了都明白,广陵侯府,完了。
“微臣,遵旨。”
……
待两人领旨离去后,嘉和帝才稍稍缓和了脸色,坐了下来。抬眼看见容昭还站在原地,皱了皱眉。
“小昭,还有事?”话落他又想起了什么,恍然大悟道:“对了,今夜你抓了逃跑的宋至贤,乃是大功一件,有赏。”
容昭漫不经心道:“这是微臣职责所在,不敢讨赏。”
嘉和帝笑了,“无论如何,今晚多亏你了,不然那宋至贤逃走后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他一顿,眸光微闪,“朕也没想到宋至贤胆子那么大,竟敢私闯长宁侯府,还惊了叶大小姐。”
他摇摇头,“叶湛这些年当真是越活越糊涂了,放着长女不宠,非要宠个继室所出,还是个狭隘善妒的恶毒妇人所出的女儿。如今楼是和叶轻眉都死了,也算是她们的报应吧。只是叶湛…”
“皇上。”
容昭打断他,拱了拱手。
“叶侯爷深觉自己年老糊涂昏聩,致使府中内乱,进而惊动了皇上,让皇上忧心,甚为惭愧,是以拖微臣代为呈上辞官奏折,恳请皇上恩准。”
嘉和帝怔了怔,看着他递上来的奏折,眸光微深。
“嗯,朕知道了。”
他并未给予肯定的回复。
容昭也没多问,道:“叶侯爷所托之事微臣已经完成,便先告辞了。”
他转身欲走,嘉和帝却唤住了他。
“小昭。”
容昭脚步微顿,转身道:“皇上还有何吩咐?”
嘉和帝皱眉,指尖捏着那封奏折,道:“叶湛的请辞奏章,你有什么意见?”
容昭道:“皇上自有定夺,微臣不敢妄言。”
嘉和帝又笑了,“这里不是朝堂,又自有你和朕,用不着这么拘谨。往日进宫,你可不是这样的。”
“皇上与微臣商量的是公事,在哪儿都可以是朝堂。”
“…”
嘉和帝无奈的摇摇头,“行,朕说不过你。就当是朝政吧,现在,朕问你,对叶湛辞官有何看法?”
容昭慢慢抬头,中肯道:“这些年臣不在朝堂,许多事不清楚。但臣以为,一个连家都治不好甚至容其内眷祸害到朝政,实属失职。推及既往,说不定还会出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所以,臣以为,叶侯爷的确不适合再插手吏部要务。”
嘉和帝点点头,“分析得有道理。”
“但是…”容昭又话音一转,“京中四大公府都是始皇所封,如今短短两日两大公府便获罪倾覆,虽是自作自受,但朝臣见之难免人心惶惶。若在此时长宁侯也不能幸免于难,不知情的人恐怕会对皇上有非议。”
嘉和帝抿唇不语,眼神幽深。
容昭继续说道:“叶侯爷是不宜在朝中当值,但叶氏还有其他能者,可继承侯府之位。”
嘉和帝蹙眉,“可叶湛并没有子嗣可能继承侯府。”顿了顿,眼神里浮现一丝深幽。
“你先回去吧,此事明日朕与大臣们再另行商议。”
“是。”
容昭敛下眉目,转身离开。
嘉和帝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夜色中的身影,神情高深莫测。
……
圣旨莅临,广陵侯府被抄,侯府上上下下三百口人全都下狱,关押大理寺进行调查。
广陵侯府早已被包抄,所以圣旨下来的时候,直接就缉拿了侯府众人,没一个逃脱。
广陵侯被刑部尚书亲自捉拿,神色阴霾,看向满眼讥诮冷漠的广陵侯夫人,心中复杂难辨。回头看着广陵侯府烫金门匾被摘下来,身后跪押的一大片人,心中升起无力的苍凉感。
百年世家,就这样灰飞烟灭。
广陵侯府的荣耀,就此走到了尽头。
他心心念念想要侯府富贵永存不惜牺牲自己的长子,就为了让广陵侯府辉煌依旧,远远盖过其他公府。却没想到事极必反,反倒是害得侯府灭亡。
他是侯府的罪人。
闭了闭眼,他认命的垂下了头。
……
翌日,广陵侯府被封,广陵侯下狱一事就如火球般滚向了邱陵城每个角落,让阶级贵族和平民百姓一阵唏嘘感叹。
宋至贤的案子很快查清楚了,当日在大理寺牢狱里毒死楼氏的是一个当值的小喽啰,他是宋至贤的眼线,奉宋至贤的命令杀楼氏灭口,动机、理由、地点、时间、毒药,一干人证物证都一一呈现,宋至贤便是有千百张嘴也说不清。他有心抖出当年与叶轻歌的私情想拖叶轻歌下水,然而那晚程佑和朱为正两人在长宁侯府亲眼目睹容昭抓获宋至贤。这分明就是宋至贤杀人陷害不成又见色起意后被容昭阻止而暗恨在心,想要伺机报复,所说之言当然不可信。
大理寺卿程佑和刑部尚书朱为正向来铁面无私公私分明,办案审案从不讲情面,他二人说的话,那是雷打不动的事实。有他们作证,宋至贤即便说破了嘴也没人相信他。
就这样,宋至贤被定罪,叶轻歌身上的污名也彻底洗清。
这一点,当时容昭在知道叶轻歌的所有计划后就已经了然于心。那个女子比他想象的要聪明百倍,不动声色可以将朝堂玩弄于鼓掌之中,还能置身事外一身逍遥清白。
这份谋略和智慧,已经超乎了一个闺中女子所学。
……
广陵侯府垮了,宋元奇也包庇获罪,但念其宋氏世代忠良,功勋卓著,是以格外开恩,免其一死,流放至苦寒之地,终生不可踏入京城。宋至贤被处死,宋夫人心愿得偿,且揭发宋元奇有功,原本应该有赏。然而圣旨下达那一天,她平静的接了,转眼却一头撞死在监狱里,含笑离世。
当时宋元奇就在她旁边,看着她额头鲜血淋漓染红了囚衣,看着那女子娴静的容颜一寸寸变得冰冷。
他瘫软在地上,老眼晕出了悔恨的泪花。然后拔了狱卒的佩剑,自刎在妻子身旁。
当时跟随传旨的还有容昭,看到这一幕,他沉默了半晌,然后道:“好好安葬,皇上那边我自会交代。”
因罪而死之人,是没有资格获得安葬的资格的。
下午他进宫复命,嘉和帝听后没责怪他,而是与他商议兵部空缺的职位该由谁来担当。
“兵部要职,不宜新人担任,老一辈的又各司其职。世家子弟多未入朝堂,恐有浮躁纨绔之气,担不得重任。”
嘉和帝点点头,“你说得对,正是如此。”
容昭抬头,“看皇上如此气定神闲,想必已经有合适的人选了。”
嘉和帝微笑,眼神微深。
“永兴侯也是一品大员,只是一直以来朝中也没什么空缺的职位让他上任,况且他那个人向来闲散,不爱理会这些事,也没什么大才,朕也就没给他安排要职。但是他那个独子沈枫,却是文武双全才德兼备,朕打算让他去兵部锻炼锻炼,保不齐日后还有大成就。你觉得呢?”
“沈枫?”
容昭想了想,道:“皇上既有如此决定,必然思虑周全,微臣并无异议。”
嘉和帝满意的点点头。
“好,明日朕就当朝下旨,着沈枫去兵部上任。”
末了他又漫不经心道:“对了,叶湛那件事…”他有些头疼道:“这两天都在处理宋元奇那桩案子,倒是把这事儿给落下了。”
他敲着桌面,道:“据朕所知,叶湛虽然膝下无子,但叶氏门楣的男丁也不缺。他有个胞弟在太原做知县,虽然政绩平平也无大才,但他有个儿子,倒是颇有才华。朕想着,叶湛没儿子不能继承侯府,他的侄子来继承长宁侯府也是理所当然,你觉得呢?”
容昭皱眉道:“皇上说的可是那叶凯之子叶轻伦?”
嘉和帝扬眉,“正是。怎么,你认识他?”
“如果皇上说的是他的话,那么微臣的确认识。”容昭不紧不慢道:“三年前微臣去大燕…途径太原,曾与叶轻伦有一面之缘。发现此人虽言谈颇有才起,但太过自负骄傲且不懂收敛。纸上谈兵华而不实,过于浮夸而鲜于严谨。这样的人,若是继承侯爵,只怕会骄傲自满自负自大,焉知不会成为第二个叶湛?”
嘉和帝拧眉思索。
容昭又道:“其实臣今日来还有一件事,正巧也是因为这个叶轻伦。”
“哦?”
嘉和帝看着他,状似无意的说道:“你最近不是一直在京城?怎么又去管太原的闲事了?”
对于他的试探,容昭丝毫没有惶恐之心,淡淡道:“这事儿也是巧合。那叶轻伦是知府之子,为人本就有些骄纵轻狂,仗着又几分才学就口出妄言以为自己能有一番大成就。其父劝他安于本分,他却羞恼,觉得叶凯看不起他,故而一怒之下想要出府独居。刚好城北有一块地,风水尚可,他便着人修建房屋。却不想,那是一富商早就看中且已付定金定下的地。他与那富商争执不休,厮打了起来,那富商不满于叶轻伦仗着父亲为官作恶,便一直诉状递交京城。可叶凯暗中疏通,硬是把人给扣押了下来。”
他不缓不急的评述着,“正巧,微臣以前有个下属祖籍太原,前段时间他带妻子回家省亲,知道了这事儿,便给微臣传了信,微臣今日才收到,特来禀报皇上。”
嘉和帝脸色有些难看,沉默半晌道:“这事儿按理该谁管?”
“按照律法,这事儿该有当地知县授理。但知县乃其父,且纵容之,便只能往上推,该由巡抚张恒张亲自审理。”
嘉和帝点点头,“那就让他去。”
他似乎有些心烦,“先让沈枫去兵部,至于长宁侯府的事儿,过几日再说。”
“是。”
……
与此同时,叶轻歌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拿出那张纸,提笔圈住了永兴侯府四个字,在旁边写,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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