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影晃荡,呜咽的风从缝里钻进来,像极了暗夜里幽咽的歌者。
五儿微偏着脑袋,挑起半星的眸子去睇他,“你要是想看,搬张杌子来我炕边坐着。”
真弄不懂他,跟个孩子似的,每回她缝衣,他都总借口着什么要粘在身边。
“去把灯芯剪了。”她把剪子递给他。
他坐上炕,仔仔细细地剪了灯芯,半燃的灯芯掉在烛油里嗞啦一声灭了,火光一下亮了好多。
借着烛火,他望着她,依势耍赖不下炕。
她默许似的只管做自己的针线活。
几次抬头,他都趴在案几上看她,眼睛一眨不眨。
她哄了他几次去睡,最后实在劝不动便由他去了。
夜,漫漫夜,如灯火缱绻。
纫好袖管的最后一针,五儿仰起酸痛的脖子,发现他趴在灯下睡着了。
长睫似羽。
灯下他窸窣地说着梦话。
五儿压下半个肩头凑过去听——
“唔……都听你的……”
五儿一愣,愣了好久,倏而吃吃笑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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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五儿就喊了季池起来去借拉车。
五儿爱为家里的两个爷们儿张罗,张罗这张罗那,却很少为自己想。
她盘算着两口大酱缸开春能酱上百斤的酱菜,自家能解馋,多的送些邻里乡亲,再多的就拿去集市上卖,换了闲钱可以给他们爷俩换副好点的棋子。
季池借来拉车,五儿收拾好跟他一起出门。
季池:“六不去?”
五儿回头看了眼茅舍,“他留这补墙缝。”
季池拉起板车,五儿小跑跳坐上板车,爷孙两个一起往茶楼去。
路上五儿下车买了五个馒头,自己只吃一个,另外四个留给季池和六。
大清早街上本就没什么人,入冬后人就更少了。
到了茶楼前,茶楼还没开铺面,掌柜的不赶早市,楼里零星几个包工伙计起身闹出动静。
五儿一听里面有人声,就压着嗓子喊了门。
推门出来一个披着深衣的伙计,口里哈着白气,一张脸冻得拧巴在一起,“五儿今儿来这么早?”
五儿喊他一声“顺福哥”,道:“前几日我问掌柜的要了两口酱菜缸,我让我阿爷今日来取。”
顺福伸长了脖子,果然见她身后有个拉着板车的老人。
路上拉车季池出了不少汗,五儿进门就在柜面上倒了一大碗茶来。
季池端碗灌了好几大口冷茶水,顺福去接他的空碗,季池拱拳连声道谢:“多劳多劳。”
季池和五儿进后厨去抬缸,一口缸足有五十来斤,缸口一个人壮年男子双手环抱还抱不过来。
祖孙两个折腾许久都抬不起来,五儿满头是汗,掐身直起腰道:“我还是去请顺福哥来帮衬一把。”
穿过堂口,掀了铺盖帘子,茶楼里竟乌糟糟地来了十几个腰间别刀的男人。
顺福一脸慌神,嘴里直嚷:“各位爷,本店早市不开脸面,茶点茶水一概无供……”
一个壮汉按刀单手提起顺福的衣襟,敛声喝问:“不做生意大清早开什么门面!?”
顺福哆嗦得说不出话来,有苦难言,这门又不是为他们开的,是五儿他们……
五儿心里咚咚,连喘大气,现下可是给茶楼闯大祸了,那些别刀的九尺壮汉哪个打发得起?
五儿从后稍出来,还在思忖该怎么圆场面,茶楼外传来一阵得得急错的马蹄声,门外大步进来一个锦衣模样的少年,阔斧金刀地摘着披风,嘴里大声喊道:“快快备好热腾腾的茶水,爷的马已经在外头了!”
五儿壮着胆回应:“本店素不供应早市,若要滚烫的茶水,须得候些时辰。”
少年循声转过目光,只看了一眼五儿,刚要张口,就有一个沉稳的男声自外传入:“无妨,让兄弟们多歇几盏茶的功夫也好。”
门边上跨步而入的男人带着狐毡帽,厚实的立领猩色毛披风遮去了半张脸,一双冰冷的眸子露在外头,不怒而威。
少年瞪了五儿一眼:“还不快去烧水备茶!”
五儿转身就遁去后厨。
季池见她一人回来,问:“没请到人?”
五儿没功夫多说,打了井水架起水壶就开始烧火,“来客人了。”
季池“哦”了一声,“该是前面人手顶不上吧?那我去前面相帮看。”
五儿“嗯”道:“阿爷,你问问顺福哥除了茶水他们还要什么。”
天已经很冷了,五儿去前堂的一会功夫季池在后厨就已经冻硬了关节,步子迈起来骨头缝间都仿佛能听得到咔咔作响声。
季池从未觉得自己老,只是时光如白马走得实在太急了一些,五儿快十六了,而他从双手接到这个柔软鲜活的婴孩儿起,也已经老了快十六岁。
井里水面依稀泛着他的倒影,十六年前他的发还梳着天底下最稀罕的栀兰头油,如今青丝早被时光尽数催白。
十六年,当有人再次唤起他本真的名字,老泪顷时填满了脸上的沟壑。
茶楼中央坐着的那人是禄王,大行皇帝同母胞弟,天元朝野最有权势的王爷。
“长池。”他的手指轻叩着空茶盏,准确无误唤出他的名。
季池惊恐地跪在他的面前,惧不成言。
他睥睨着地上跪着的人,悠悠道:“端儿果然待你很好……”
布他假死,销他名册,渡他逍遥,一个贵妃只手能遮天的事,她都替他做全了。
季池百口莫辩,只在心里万万个祈祷五儿不要在这时候出来。
可到底还是无用,五儿从里稍出来,张口就冲他喊:“阿爷。”
季池颓丧地垂下头,败死如凋敝残枝枯木。
禄王挑起眉,手指捋着狐毡帽顶上的墨色宝石,饶有兴味地勾起唇角——
她唤长池阿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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