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点染了一路,可叶黎却忽然觉得,路上擦肩而过的往来之人都沉寂得像是正要走向漫长而枯寂的寒冬。
曲折的山路不知转了多少个弯,附近的人越来越少,而面前也终于豁然开阔起来。
叶黎长长吐出一口郁气,驻足小路尽头,山巅之上背对着他站着个人,崖边的风卷起那人的苍青衣袍,让他的身姿看起来仿若正要乘风而去,但他身上却偏又散发出一股山岳磐石般岿然不动的气势,将那些缥缈孤寂尽数压下,便就只剩下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沉凝与厚重。
叶黎莫名地就知道他是谁了。
“丹崖令主。”他将杂念沉入心底,整肃形容,走近唤道。
丹崖并未回头,淡淡道:“烦请稍待,等我送一送故人。”
隔着连片松涛,山下法阵的幽光起伏,曾相伴论道数百年的知交与同门身影渐渐隐没其中,许久,丹崖闭了闭眼,而后转回身来,微笑道:“劳烦叶家主亲自前来,事不宜迟,请随我去见过浮屠川镇将与巫地祭司,共议九鼎之事。”
所谓“九鼎”,自然是人神黄帝手铸而成的轩辕鼎。
偌许年来,人们从各种语焉不详的谶言和秘讯中听闻过轩辕鼎的名字,也猜测过它究竟能用来做什么,却始终不知是否曾触及到真相。
直到此时。
丹崖的声音温和而郑重:“上古之时,以三皇为首的各位人神曾与女娲神体所化的十界镇将并肩作战,共同击败、封印了十名邪神,而其中,黄帝所用的法器便是轩辕鼎。九鼎合祭,有撼天动地之威能,黄帝当年便是凭借此物激浊扬清,压制邪力,如今若能重祭轩辕鼎,邪神便再无法轻易搅动地下灵脉与九霄天道。”
叶黎浑身一震:“您是说……”
丹崖在一扇门前停住脚步,笑而不答:“叶家主,请。”
……
人世与幽冥讯息难通,就在叶黎后悔未曾在明珠岛留下几人传话的同时,叶筝也正在为此事魂不守舍。
自从他从叶家回到南宛城,便像是受了什么沉重打击一般,连辛夷和陆怀臻渐次醒来的消息都没能让他展颜分毫。
传承自姬雁函的预见之术,多年来只失控过三次,第一次是他见到钟浣的时候,他在那个娴静温柔的女孩子腹中看到了一团灰蒙蒙、充满了恶意与血腥气息的混沌,第二次,他在姜云舒灵台之中看到了一颗烈火般令人心惊胆战的魔种,而第三次……
叶筝用力按住太阳穴,活像是想要把自己的脑袋压扁,又或是想要把什么东西从脑海中挤出来。
良久,他无计可施地叹了口气。
在他眼前,似真似幻的巨大的铜鼎之中生出了一棵枝叶蔽日的参天大树,鼎中没有泥土,反而充满了鲜血和骨骸,而一条条缠结蔓延的树根如同蛛网,罩在无数骨骸之上,拼命榨取着鲜血与骨髓。
这番诡异的景象不停变化,一时是铜鼎中发出耀眼光芒,将其中的大树炸得粉碎,而又有一时是树根茁壮生长,把看似坚固的铜鼎撑成了一地碎片,鼎中鲜血铺天盖地泼溅出来……
他不知道这些阴森的幻象究竟意味着什么,却本能地从中感觉到了不祥,犹豫许久,终于还是把所见之事口述下来。可就在将要把传讯纸鹤送出的时候,又再次改了主意,把那只红彤彤的小鹤揉成了个纸疙瘩,然后长出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朝陆怀臻两人所在的院落走去。
叶筝不愿意用尚无定论的事情去给正在涉险的同伴添堵,而他的决定也确实十分有先见之明。
差不多就在这个时候,禹王那阴魂不散的老头子刚好率领残部把忘川边上的一座不起眼的小石屋围了个严实,将把他害成了丧家犬的冤家对头全都堵在了里面,而后步步逼近。
虽然久闻其名,但姜云舒此时才是第一回真正瞧见禹王的面目。
她透过窗子只看了一眼,便吓了一大跳:“唉哟!景琮你们之前‘投靠’的就是这玩意?”
卢景琮纳闷道:“什么?”也走到窗前往外望去,视线刚落到被众人簇拥的禹王身上,就是一怔:“……怎么会!”
几天前,禹王看起来还是个人模狗样的老头子,正如辛夷形容的一般“黑发白眉”“身材高大”,颇有些乱世枭雄的气质,可眼下……别说是枭雄了,那模样连狗熊也算不上,分明是活脱脱的一条长虫。
他比身旁娇柔婀娜的两个女修还矮上大半头,好像让人抽走了身上的大半骨头,连肩膀都溜了下去,只剩下一根软绵绵的脊梁骨还奋力支撑着一颗硕大而干枯的脑袋。
姜云舒回头喊人:“师父师父,这玩意咱们在宁苍城就见过,邪神折腾了好几回,我看他这次好像总算做成了!”
之前两次照面,无论是黑茧孵化的还是符咒召出来的,都个顶个的二百五,纯属不记吃也不记打的货色,唯独这位禹王殿下一枝独秀,竟然还有领兵率部的能耐。
像是听到了姜云舒的声音,隔着仅剩的几丈毫无屏障的荒石滩,禹王倏地扬起头,被抽干了血肉似的嘴唇骤然往两旁裂开,绽出了个扭曲而狰狞的笑容。
活似一条饿了半年的毒蛇。
姜云舒咽了口唾沫:“我说,咱们这两位新旧阎罗王里没有属青蛙的吧?我怎么觉得……”
“少废话。”叶清桓终于开了口,目光却还定在屋子中间孤零零的石台上。
那上面安静地平躺着一个人——少年人,却又初显露出了一点青年的模样,从眉眼上看,正是一年多以前刚刚与姜云舒两人分开的阿良,然而不过是不足两年的时间,当初那个腼腆又懵懂的少年却仿佛被从内到外地淬炼了一番,一切的平凡和浅薄都被强行剔除了出去,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浑然天成般的矜贵与威严,让人毫无来由地觉得,当他醒来之时,幽冥万物,连同亘古奔流不息的忘川都会臣服于他脚下。
姜云舒习以为常地收下了这句数落,虚情假意的笑容却随之落了下去,眼神在石台上打了个转,耸耸肩:“这孩子还真是让我坑得不轻,啧,都没个人样了。”
她敛下眼帘,敷衍地笑了声,低低道:“他当初说,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够再转世为人,可惜……罢了,我都害他做不成人了,总不能再看着他连神也做不成。”
说着,从窗台上拿起剑,掸了掸衣袖,开门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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