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3章 诛心之痛（一更）

风寒卧榻的楚老王爷透过帷幕看着他这番装束，咳嗽又加重了些，上气不接下气。

    “老王爷，世子爷他……殁了。”

    一旁端着汤药伺候的楚王妃脸色一僵，瓷碗“哐啷”一声落在地上摔成数瓣。

    楚老王爷瞪圆了眼，一边咳一边厉声吼：“胡扯！我那大孙子武功绝顶，怎么可能就殁了？”

    阡陌红着眼圈，嘴唇颤抖。

    “小沉——”一声悲极嘶嚎过后，楚王妃没能受住，厥了过去。

    婢女们手忙脚乱地将楚王妃送回了房间。

    楚老王爷依旧喘咳不停，瞠目瞪着阡陌，“你再说一遍，沉小子是如何殁的？”

    阡陌哽咽着，断断续续道：“从燕山回城那日，世子爷和二爷路遇突袭，对方用炸药炸毁了山坳，烈焰漫天，世子爷为了让二爷脱身，葬身火海了。”

    梵沉武功之高，放眼天下鲜人能敌，能让他无措到最后葬身火海的，也只能是那支永不见光的顶尖隐卫了。

    “好！好啊！”楚老王爷突然仰天大笑，没想到梵氏一再退让，换来的不是一隅安宁，而是上位者的猜疑不断，步步紧逼，如此为君，何其昏聩！

    阡陌被楚老王爷这个反应吓到了，他紧张地问：“老王爷，您要不要紧？”

    “扶我起来！”楚老王爷无力地摆摆手。

    阡陌马上掀帘进去轻轻将他扶起来。

    “棺椁到楚王府了没有？”重重咳了几声后，楚老王爷问。

    “已经入了城。”阡陌道：“马上就能到府上了。”

    通红着眼，楚老王爷撑着身子站起来，“带我这个白发人去看看我那年方廿六便殒命的黑发孙子！”

    二十一年前，他这个白发人含泪送走了儿子，二十一年后，他这个白发人还得再送送孙子。

    其哀其悲，何人能解？

    楚老王爷花白的头发上，仿佛又添了一层霜。

    阡陌抬袖抹了泪，搀扶着楚老王爷去往前院。

    送棺队伍在全城百姓的泪眼注目下缓缓到了楚王府大门外。

    一眼瞧见那具漆黑棺木，楚老王爷拈须，“好，好啊！不枉我担惊受怕这么些时日，终于是回家了。”

    梵越上前来，重重跪在楚老王爷面前叩了三个响头，“孙儿不孝，没能守护好兄长。”

    楚老王爷脸上已经没有多余表情，喉咙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出声，“回来就好，还能回来，已是大幸。”

    梵越听得出，爷爷已经猜到老大遇到火螭卫，也知道火螭卫是泰和帝亲自派出来的了。

    “开中门，让我那大孙子进来！”楚老王爷沉痛的声音回想在整个前院。

    有人适时提醒，“老王爷，世子爷殁于外边，棺木不可入门。”

    “胡说八道！”楚老王爷顿时大怒，“我那大孙子生于楚王府，长于楚王府，死了，自然也要回楚王府，谁再敢拿那些乱七八糟的礼仪规束来说事，老头子就让他先下去陪我孙子！”

    此言一出，四下俱寂。

    奴仆们纷纷垂首，大气不敢出。

    梵越已被阡陌扶了起来。

    他猩红着眼，对外吩咐，“开中门，迎世子！”

    高大沉重的朱漆门发出绵长的“吱呀”声，逐渐向两边敞开。

    扶灵的十六名暗卫脚步一致，抬着棺木走进大门。

    楚王府训练有素的那群的奴仆们极有眼见，马上就去准备灵堂挂白绸了。

    一个时辰后，棺椁入灵堂，香火续燃，冥纸不断。

    哭灵声夹杂着法门寺高僧们的诵经声，响彻整个楚王府上空。

    雨点落下，噼噼啪啪打在房檐上，窗棂上，天地为之呜咽。

    景瑟坐在大门外的石阶上，没打算进来。

    梵越见状，蹙眉过后捏了把油纸伞走到她身后，“大嫂，怎么不进去？”

    景瑟唇角勾起凉凉的笑，“我与梵世子并未大婚，他既早早撒手人寰弃了我，我又何必用这漫长一生去等一个不可能归来的人？”

    梵越脸色大变，“大嫂，你这是何意？”

    “你往后，不要再管我叫‘大嫂’了。”景瑟回眸，笑意盈盈，“二爷，今后山长水远，咱们若是再见，你是楚王府二爷，我是右相府大小姐，我们之间，仅此而已。”

    梵越一颗心都缩了起来，握住油纸伞的手指寸寸收紧，音色低沉，“大嫂，你走了，小包子怎么办？”

    景瑟看着淅淅沥沥的雨滴，“莫说我还没嫁给梵沉，便是嫁给他了，今日他做出这样抛弃妻子的恶行来，我如何能原谅他？”

    梵越抿唇，“可是大嫂你之前说过，绝不放过狗皇帝。”

    “对付老皇帝是一码事，原不原谅梵沉又是另一码事，总之都是我的事，旁人无权干预。”

    说罢，景瑟站起身要走。

    “娘亲——”

    大门内突然传来昊昊满含哭腔的声音。

    他不管不顾，不待婢女们打伞跟上，直接淋雨冲了过来一把揪住景瑟的衣袖，一双眼睛可怜兮兮，泪光闪动。

    “娘亲，您要去哪里？”

    藏在锦袖中的手指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景瑟闭上眼睛深吸一大口气再睁开，已分不清脸上是雨水还是泪水。

    “宝宝，你好好待在楚王府陪祖母和太爷爷，你干爹会对你好的。”景瑟俯身，抬袖擦去他脑袋上的雨珠。

    昊昊小嘴一扁，哭了出来，“爹爹抛下小宝，如今连娘亲也不要小宝了吗？”

    “我……”景瑟喉头一哽，说不出话。

    “娘亲要去哪里，也带着小宝走，好不好？”他扑通跪在满是积水的青灰地板上，小小的身子因为冷而缩成一团，仰起脑袋看着景瑟，稚嫩的脸庞上满是泪珠，颗颗化作利刃，毫不留情地剜在景瑟心窝子上。

    “小宝有钱。”他一抽一抽地道：“小宝存了好多好多零花钱，一直没舍得用，就是怕有一天小宝和娘亲再过回没钱的日子，小宝就能拿出来救急了。”

    景瑟眼眶倏地一热。

    “娘亲，小宝不想做个没爹疼没娘要的宝宝，小宝要跟着娘亲走，你带我走好不好？小宝不会拖累你的。”

    昊昊的这些话，听得梵越整个人都难受极了，他看向景瑟，“大嫂，我也求你，别走可好？”

    景瑟弯身将昊昊扶起来，面色已然恢复平静，“二爷，我和梵沉还未大婚，且他已经不在了，你让我以什么名义留下来？”

    梵越顿时沉默了。

    “你若只是希望我能多陪陪宝宝，我可以答应你，隔段时间就来看他，但你要我留下，绝无可能！”

    梵越眸光顿亮，只要景瑟答应会再来楚王府，一切都好说。

    “我的确没有留下你的理由。”梵越道：“但今后再见，我不会换称呼，你是我一辈子的大嫂，无人能替。”

    昊昊一听，再次急哭了，紧紧抓着景瑟的胳膊不放，“娘亲，小姐姐们说躺在里面的是爹爹，爹爹已经不要宝宝，宝宝只有娘亲一人，若是连您也不要，宝宝就跪死在雨中算了。”

    景瑟心头绞痛，她蹲下身，一把将小包子紧紧抱入怀中，哑着嗓子道：“宝宝乖，娘亲不会不要你的。”

    “那您带小宝走，可好？”

    “好。”

    梵越瞪大了眼，“大嫂，你……你要带走小包子？”

    景瑟抬眸，对上梵越难以置信的目光，“这种场合，我想他并不适合待在楚王府，我先让他去右相府待几天，等这边出殡以后再让他回来。”

    梵越顿时松了一口气，“那好，我这就让人送你们回去。”

    景瑟这一次没再推拒。

    阡陌很快就备了马车。

    景瑟抱着哭累睡着的小包子上了马车，他的小手还紧紧抓着她的衣袖，连在梦中都在怕她会就此离开不要他。

    马车启动，头缠白纱腰系麻绳的阡陌坐在车辕上，一路引来不少注视的目光，行人均以为马车里是已经气绝的人，纷纷让开道。

    景瑟自上了马车以后就将整个后背贴靠在车壁上，虽然昨夜睡得沉，但架不住她心累。

    犹记得二夫人死因大白的时候，她曾对景澜说过一句话，大意是：我们每个人都有违抗天意的心，到头来才发现自己始终抵不过命运的强大。

    她以为重活一世就是逆天，重来一回就足够翻天覆地，然而至今才发现，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她以为罢了。

    “天意弄了我一世，这一世，我弄天。”

    昔日在围场，她依偎在他肩上，听他说了一句至死难忘的话。

    仅仅半月而已，他们之间已翻覆了另一片天地，所有等待大婚的幸福和喜悦都被华亭山的一场大火和山体坍塌吞噬得点滴不剩。

    今后的路，那样漫长，她还得一个人走下去。

    “娘亲……”昊昊在睡梦中呓语。

    景瑟垂目望去，见他还挂着泪珠的眼睫微微颤动，小小的眉头皱成一团，揪住她衣袖的小手越攥越紧，“娘亲不要走，不要扔下小宝一个人。”

    景瑟眼眶温热，视线模糊起来。

    她之悲痛，与此时梦中呓语的昊昊又有何区别？

    她也曾在梦中求那个人不要走，不要扔下她，然而他走得好决绝，连一个背影都没留下。

    “世子妃，右相府到了。”

    外面传来阡陌的声音。

    景瑟掀帘，见到门口站了不少人，以景宇桓为首，人人衣着素净，神情凝重。

    抱着熟睡中的昊昊，景瑟动作轻巧地下了马车。

    阡陌见状，马上从她手中将昊昊接过来，道：“世子妃双手还未痊愈，不能使这么大力。”

    景瑟并未反驳，她举目望去，见到大门外众人的目光都注视在自己身上。

    “大姐！”

    先出声的是景澜，他看着一身白裙头戴白花的景瑟，唤了一声就哽在喉咙里说不出话了。

    景宇桓更是紧紧皱着眉，对面这个大女儿愈发憔悴了，瘦弱得如同秋天枯树上的黄叶，随时都有凋零的可能。

    老夫人眼泪汪汪拄着杖上前来，“瑟丫头，你受苦了。”

    楚王世子殁了的消息，右相府在半个时辰前收到了，老夫人当即让府中所有人都换上素净的衣服。

    景澜闻讯以后，也是第一时间就来了右相府，却得知景瑟根本还没回来，他只好随着众人焦灼等待。

    好不容易把景瑟给盼回来了，却见她一身白衣白裙白头花，两只手因伤被绑得严严实实，整个人像是好几天没睡觉的样子，憔悴得不辨人形。

    这些，景澜看得心痛。

    “给祖母请安。”景瑟收回视线，盈盈一福。

    “快别多礼。”老夫人亲自俯身将她托起来。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如今自然没有人会去追究她没回府的这两日待在哪里，会否毁了女儿家的清誉。

    因为再没有什么能比“梵沉殁了”这样的消息更让右相府炸开锅。

    “快，快把瑟丫头扶进去。”老夫人声音发颤。

    璎珞和晴儿两个马上过来一左一右搀扶着景瑟，二人皆是泪眼涟涟，眸中水雾不断。

    一群人去了前厅。

    景瑟在晴儿的伺候下坐了，众人也都寻了各自的位置安坐下来。

    阡陌则是在璎珞的带领下把昊昊送去了暮云居的床榻上睡着。

    景宇桓一双灼灼目光看向景瑟，“阿瑟，梵世子他是不是真的……殁了？”

    景瑟垂眸，表示不想说话。

    景澜满脸紧张，“大姐，你双手怎么了？要不要紧？我马上去给你请大夫。”

    自进门到现在，萦绕在耳边的全是问候梵沉的话语，景瑟一直没吭声，如今终于听到一句暖心的，她勉强勾勾唇，“多谢澜儿关心，无甚大碍，休息一段时日就好了。”

    景澜还是有些不放心，看向景宇桓。

    景宇桓马上吩咐侍女，“去请大夫！”

    景瑟身心疲倦，对他们后来乱七八糟的问题充耳不闻，只是捏着眉心。

    景澜见状，瞳孔缩了缩，“大伯父，大姐已经很累了，你们若有什么不懂的，直接去楚王府问一问不就行了，梵世子的事，大姐伤透了心，一回来你们就问东问西，这不是等于一人拿一把刀往她心窝子上戳么？”

    头一次被小辈这么说，还说得理直气壮，景宇桓立时住了嘴。

    老夫人也道：“晴儿，你快扶着瑟丫头回暮云居休息。”

    晴儿早就被众人你一言我一句的问话给激怒了，无奈碍于身份不好出口，如今终于听到老夫人发话让景瑟回去，她感激地看了景澜一眼。

    景澜道：“别耽误了，赶紧带着大姐回去好好歇一歇缓缓神。”

    毕竟这种事让一个弱女子来承担，便是她平素再坚强，这一刻的心都是脆弱易碎的。

    景澜想起他母亲死因大白的那一日景瑟想方设法来宽慰自己的情形，如今再瞧着已经出门的那抹清瘦背影，他一时心中感慨。

    天意弄人！

    *

    景瑟回到暮云居以后，昊昊就醒过来了，卷翘的睫毛上还沾着晶莹的泪珠，显然方才在暮云居睡觉时又在梦中哭了一场。

    “娘亲。”他一头扎进景瑟怀里，小身子在发颤。

    景瑟回抱着他，“宝宝不哭，娘亲一直在呢！”

    “爹爹……”昊昊泣不成声，“爹爹他是不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景瑟哽咽。

    “小姐姐们不让小宝去看。”昊昊一面哭一面道：“但是我听见她们哭，还哭得很伤心，我还看见满院子都挂了白绸，我去问管家，管家说白绸是给死人准备的。娘亲，爹爹他真的死了吗？”

    “死了。”景瑟平静道：“不会再回来了。”

    昊昊哭得更伤心，“娘亲，你带小宝去叫醒他好不好？”

    景瑟红着眼眶，“娘亲很累，叫不醒他了。”

    从身到心，她没有一寸肌肤是不痛不累的。

    那满目的缟素，那声声的哭灵，全都堪比利剑，剑剑刺在她心窝子上。

    此痛，犹比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