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之内,大荒之中,有雪山焉名曰终古。
终古雪山位于瀛寰大陆东南方,从天地初开耸立至今,其上积雪千年不化,取意长无绝兮终古。
此时,终古雪山之上,朔风凛凛,彤云翻滚,晚来天欲雪。
有人手执长弓立于雪山之巅,背影如渊停岳峙般冷凝刚毅,一袭浓墨的战甲在朔长风中猎猎风舞。
他俯望着脚下脉延起伏的雪山,层层雪浪之间,有一个队伍在迁徒,他们移动的速度非常慢,像年过花甲的老人,踽踽独行。
然而,纵使在千年不化的终古雪山上,有这个队伍经过的地方,便似有春风袭来,刹那间姹紫嫣红开遍。
他望着脚下奇异的景象,目光却是苍冷而悲凉。
这些迁徙的族人有着共同的名字,——山鬼。
而他是山鬼一族的君王,——凤辞。
传说山鬼是上古神衹的心头血,与山间草木孕育出的生灵。他们没有性别之分,也不会苍老,以蝴蝶为翅、草木为衣、山花为体,如蝉般餐风饮露,如鸟雀般能歌善舞。
行经处,纵是严冬酷暑,也有山花遍野;微微一笑,便是春风万里,泽被山川。
神祇赋予了他们最美的容颜与最神奇的能力,却也是这种能力,让他们无所遁形。无论走到那里,东亓的军队总是会凭着山花找到他们。
鹰隼在雪山之上盘旋,巡视着这片雪山。它们是东亓人训练出来信哨,日飞千里,目光如矩。
忽然,一声刺耳的鹰鸣划破长空,一鸣而群鹰应喝,纷纷向东亓军队传递讯息。
它们发现了山鬼的踪迹!
整装待发的东亓军队立时开拨,向着雪山进发。
凤辞取出一只羽箭,挽弓如满月。未及发箭,倏然一支羽箭后发先至,穿过凛凛朔风,射入先鸣的那只鹰隼的眼睛,而势犹未竭,又洞穿它上空那只鹰隼的脑袋。两只鹰隼在空中扑腾几下,直直地坠了下来。
群鹰被这一箭惊得振翅而散,发出凄厉的长鸣。
那人完全不给它们反应的时间,又一箭接蹱而至,其疾如风。银色的箭头反射着雪山的光芒,如同流星般射向鹰隼。一箭一箭毫不间断,如同连弩齐发,无不中的,且箭箭都是双鹰!
凤辞顺着羽箭的方向望去,那人乘坐赤豹立于半山腰中,一袭白衣肃穆如雪,脊背挺直峭拨,挽弓搭弦,每一箭快如鬼魅,而举手投足间,却带着说不出的优雅沉静。
一连数箭后,鹰隼终于反应过来,振翅向更高的天空飞去。
这些是北地的鹰隼,它们的翅膀是寻常鹰的两倍,能逆风而上,飞到百尺高空。那样就再难射下它们了。
必须在射程之内将它们全部射下来。
凤辞松开拉弓的手,三支羽箭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射入九天之上,犹如风樯马阵,势不可挡,例不虚发!
箭矢发出声呼哨,与山腰之人打招呼。而后凤辞也不作停歇,又三箭紧随而至,带着石破天惊的力量,凌厉无匹。
两人以各自地势为据,分工明确,互不相干。箭矢如雨般射来,瞬时间满天的鹰隼已零落无几。
它们惊恐地振翅直上,九天之上长风漠漠,看上去已只有麻雀那么大一点了,早在射程之外了。
然而,一个也不能放走!
凤辞尚未有动作,忽见那人纵身而起,竟如鲲鹏般抟扶摇直上九万里,乘云气,御飞龙。虽在九天之中仍未停歇,拉弓如月,箭矢风驰电掣般射了出去,又是一箭双雕。
此时天空中仅剩三只鹰隼,再有两箭便可完全解决。然则凤辞看向白衣人箭篓时,里面赫然只有一支羽箭!
这些鹰隼如同附骨之蛆般追着他们,有它们在,他们就永远也甩不开东亓的军队!
这一箭必须要将三只鹰隼射下来。然而这三只鹰隼并不在一条直线上,而是呈三角分布,无论从哪个角度,都不可能做到一箭三雕。
凤辞不禁蹙起眉头,已做好准备。
这时见那白衣人于空中一个折身,那个角度奇绝,竟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箭矢带着潋滟的雪光,射穿两只鹰隼后,打了个旋儿,接着射中第三只鹰隼!
三只鹰隼发出凄厉的长鸣,未几掉落在雪山上。
那人折身而返,一袭白衣如同云中白鹤,复又落在赤豹身上,追着族人的队伍而去。
凤辞目送着白衣人转入雪山之中,回首看向远处的东亓军队,没有鹰隼的指引,开拔的军队突然停了下来,他们暂时找不到迁徙的山鬼。
只是,这并不是长久之策。
夜晚来临,风雪开始肆掠,整个终古雪山被凛冽的罡风包围着。
风卷起雪花扑打在脸上,割面如刀。迁徙的族人举步维艰,他们用藤条将彼此缠起来,这样才不会被罡风吹走。
纵使如此,他们的周围不时有花绽放出来,虽然转瞬便被风卷走。
乘着赤豹的白衣人,头戴薜苈,身披女萝,望着纷飞的花瓣,说道:“不能再走了,找个背风的地方歇息吧。”
跟随其后的银甲将士道:“我们的速度已经比东亓军队慢很多了,虽然白天射杀了鹰隼,但也只能拖延一阵,等他们再调集来鹰隼,很快就能追上我们。”
白衣人摇摇头,那双眼瞳清澈而泛着浅蓝色,如同终古雪山下的湖水一般。
此时,这双眼睛盛满忧虑,“风会将这些花送到山外,东亓的军队只需要顺着这些花,便能找到我们,我们的脚力远不如他们。你看,他们已经没有力气再前行了。”
神祇赋予了山鬼最美丽的容貌,却没有给他们强健的身体。冬日不胜霜雪雾露,夏日不胜暑热蚊虻。他们的骨骼太细,肌肉太薄,拿不动刀剑,也上不了战场。
他们有上万手无缚鸡之力的子民,却仅有千分之一的子民拥有灵力。这千分之一里,还包括灵力最稀疏的黑翅军。
山鬼一族以翅膀来辩识灵力,国君的翅膀是七彩的,为至尊之翅。族民的翅膀为单一的颜色,翅膀的颜色会随着灵力的增加而变化,分黑、紫、红、蓝、橙、青、白七色。灵力越是高强的人翅膀的颜色越浅,拥有透明的翅膀是至高灵力的标志。
白衣人对银甲将士道:“前面就是亭兰山,你去通知消息,在亭兰山休整,等风雪停了再前行。”
“喏!”银甲将士应道。随后双手结扣,背后便生出双洁白如雪的蝴蝶翅膀来,他振翅而起,逆着风雪飞行,到前方传达消息。
这银甲将士是山鬼一族里,拥有最强战斗力的雪翅军,它们由国君直接调派。
而白衣人之所以能号令雪翅军,因为拥有着无上的灵力和透明的蝶翅,是山鬼一族里仅次于国君的存在。
这白衣人,叫乔雪青。
族人在背风的地方歇下,有人收敛蝶翅,降落下来。他的双蝶翅呈七彩,由浅橙、浅粉、浅蓝、浅紫、浅碧、浅青、浅黄交织而成,绚丽夺目却又不会过于庸俗。
这人一身浓墨战袍,以竹枝为发簪,以青萝为腰带。他眉目如画又自带一股刚毅果决之色,风姿卓绝。
族人见了他,纷纷结掌行礼,态度恭敬,“凤辞陛下。”
凤辞回礼并安抚众人,而后目光落在乔雪青身上。荷衣蕙带,肌肤若雪,两弯秀挺的眉下是双浅蓝色的瞳子,清清皎皎,便是三春月华,也不足以比拟。
山鬼一族是没有性别之分的,他们的五官总是男女莫辩的精致。而眼前这个人,在最最美丽的山鬼族民中,也是独得风华的。
两人心有灵犀一点通,移步到背对着众人的地方。
大雪簌簌,不刻便积了厚厚的一层。
凤辞沧凉道:“雪不知道何时会停,这对我们很不利,倒给东亓人调来鹰隼的时间,风雪一停,他们的铁骑便会进入这片雪山。”
乔雪青叹息,“上宫已经失守,这片雪山已经护卫不了我们了。”
“沬邑国会在我手中灭亡吗?我们山鬼会被灭族么?”
他的声音悲怆而沉重。那是没落皇室的最后的国君,血液里还沉淀着传承千载的气质,举手投足间从容、优雅、含蓄、高贵,却也逃不过日薄西山的惨淡气象。
乔雪青无言以对。过了良久,才苍白地道:“这不是你的错。”
这柔弱的种族,没有锋利的爪牙,也拿不起刀剑,却拥有着人类最渴望的东西。这样的它们没有神祇的庇佑,是无法在这片噬人的大地上生存的。
而千年前,神祇与万化冥合,从此,山鬼一族便迅速没落下去。他们繁衍的速度逐年下降,新生婴儿拥有灵力的比机率也越来越低。族民无人保护,被人类大厮屠杀。他们只能不停的逃亡,任由国土被一点点被瓜分。
到如今,沬邑国度的疆域只有终古雪山。
乔雪青握着凤辞冰冷的手。
在族人面前,这个国君永远是刚毅坚韧、果断从容的,只要他在那里,就给族人无限的希望。然而没有人知道,他其实也很迷茫,不知所措。
他们有近万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子民,却只有十个拥有灵力的护卫。除了凤辞与乔雪青,便只有四个雪翅军、两个橙翅军,和三个黑翅军。
这样的十个人,如何能保护得了上万子民?
大厦将倾,独木难支。无论凤辞如何英明神武,却也无力回天。
雪越来越大,淹没了他们的衣角。
风中传来一阵缥缈的歌声,它似乎穿越洪荒万古而来,带着神秘隐晦的气息:
——当地下的怨火点燃金莲之时,
——十里桃花盛开,
——天维将倾兮,而元婴终将归来。
那是饥寒交迫的子民在唱上古流传下来的谶语,这是他们的信仰,千百年来,便是凭着这句古谶语坚持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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