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春谨然被看得有些喘不过气,他第一次发现,原来目光,也能让人倍感压力,几近窒息。
“她的兰花剑丢在了客栈屋顶,就天子五号房的上面。”杭匪终于,低沉开口。
春谨然清晰地感觉到,那种巨大的压迫力消失了,他也终于能够微微抬头,长舒口气:“想必,杭姑娘便是由那里坠落的。”
“其实你早有此判断,对吗?”
春谨然愣住,然后意识到,自己因为压迫感消失,一时放松,竟说漏了嘴。
可就算没说漏,春谨然看着杭匪脸上的笃定和从容,想,自己那些心思,怕也早已无所遁形。在这样一个纵横几十年的老江湖面前,自己稚嫩得就像三岁孩童。
“我是有一些想法,但并不能肯定是对的,怕说错了影响你们。”事已至此,春谨然实话实说。
“无妨,都说来听听,”杭匪沉吟片刻,又补上一句,“包括发髻。”
春谨然努力让脸上保持平静,可心里却已惊涛骇浪。刚刚讲到发髻时,他确实留了后半句,可杭匪是如何听出来的?!这已经不是老江湖所能解释的,而是一种更为可怕的,对人心的洞悉。
“从杭姑娘坠落的情况,我猜测坠落地点在屋顶;虽然坠落之前我没有听到任何打斗声,但当时我正与裴少侠说话嬉闹,可能有声音也被我忽略了;杭姑娘的发髻微散,更像是平躺小憩时,头与床榻不断摩擦产生的效果,因为散乱的部分,后脑比头顶要严重;杭姑娘脚上没有鞋子,只有两种可能,一,她坠落途中鞋子脱落;二,她坠落的时候就没有穿鞋。但前者的可能性较小,除非你们在现场找到了她的鞋。可如果是后者,那夜风大雨急,赤脚奔跑脚底必然满是污泥,但杭姑娘的脚底却相对干净,只有脚侧在坠落着地时沾上些许,那就只有一种解释,从杭姑娘脱掉鞋子或者说被人脱掉鞋子直至坠落这段时间里,她没有赤脚踩过外面的地。”
春谨然一口气将自己所能想到的,说了个九成。剩下那一成没说的,甚至不需要动脑子,都能推断得出来——什么样的情况会使得一个姑娘发髻散乱衣衫不整赤足坠落且胸口还带着指印?他不说透,只是不想在杭家人的伤口上,撒盐。
那边的杭明哲已经握紧了拳头,杭明浩没有弟弟这般外露,微微眯起的眼底却也泛起杀意。
唯有杭老爷子,依旧平静,甚至还能够与春谨然谈论一二:“关于赤脚却没有沾上泥土这一点,我们也想过,应该是小女被歹人制住,后者用某种方法将她直接带到了屋顶。”
春谨然没有应声,沉吟片刻,才抬起头对上杭老爷子的目光:“也可能,是杭姑娘自己从一个不会踩到泥土的地方直接逃到了屋顶。”
杭匪眯起眼:“你是说……”
春谨然点头:“客栈里的某个房间。”
炉火仍在噼里啪啦作响,杭匪低头沉默着,春谨然也不再多嘴。
话已至此,能说的都说了,能推测的情况也都推测了,剩下的,就看到底是贼人狡猾,还是杭家人更有手段了。
不知过了多久,杭匪抬起头,忽然问了一句:“你叫……春谨然?”
春谨然不明所以,只得呆呆应了:“呃,对。”
杭匪沉吟片刻,像在回忆,但最终放弃摇头:“似乎没在江湖上听过你的名字。”
春谨然忙不迭道:“嗯嗯,我不怎么行走江湖的,我、我就是一个平头百姓!”
一旁的郭判听不下去,射来鄙视的目光。
春谨然扬起下巴,坚持问心无愧。
杭匪却忽然笑了,笑容里竟破天荒露出一丝和蔼:“以后可以多在江湖里历练,我相信你会有所作为的。”
春谨然愣愣地眨眨眼,他不知道杭老爷子是真心夸他,还是话里有话,如果是真心夸,那可够让人受宠若惊的。
“你说你听见了一对男女的调笑,”杭老爷子想起什么似的,忽然道,“能否形容一下这两人的声音。”
春谨然抿紧嘴唇,努力回想,好半晌,才说:“抱歉,因为当时我的注意力都在裴兄身上,所以并没有特别去听,只隐约感觉,应该是一对年轻男女,但究竟是二十四五,还是十六七八,我真的无能为力。”
杭匪仿佛早料到答案,神色平静而坦然:“你已经帮杭家很多了。”
从进屋一直听到现在的杭明哲,总算理清了情况,悄悄走过去扯扯大哥袖子,低声问:“所以他们都不是凶手?”
“他们没有害月瑶的动机,而且方才春谨然所讲的,与我们在客栈那边打探到的情况也基本能够合上,”杭明浩说到这里忽然顿住,看向杭明哲的眼神变得意味深长,“我以为,你并不需要我解释这么多。”
杭明哲垂下眼睛,不再言语。
杭明浩轻轻叹息,几不可闻。
杭家五个子女中,他与二妹杭月蓉、四弟杭明俊像父亲,模样轮廓像,为人处世也像,而三弟杭明哲和小妹杭月瑶,则像极了母亲,模样像,脾气秉性更像。也正因如此,三弟和小妹尤为受宠。杭家世代习剑,每个孩子六岁时,都会由父亲赠予一把专门打造独一无二的佩剑,他小时并不大机灵,故而杭匪为他打造的佩剑名为“朽木剑”,意在时刻提醒他,勤勉好学,切不可真成了无法雕琢的朽木,而生性聪慧的杭明哲,提前一年,也就是五岁时,便收到了属于自己的“云纹剑”。当时谁都不会想到,最终被父亲器重的是他这棵朽木,机灵过人的杭明哲,却成了不肖子。但杭明浩比谁都清楚,自己这个三弟仍是儿时那个机灵鬼,哪怕他从不愿意承担责任,哪怕他时刻把“这事与我无关”挂在嘴边,哪怕他几乎将自己的名字活成了“明哲保身”这样的人生信条。
所以,杭明浩知道,他的三弟不是判断不出春谨然等人的无辜,只是,不愿意接受“凶手仍逍遥法外”的事实。
这边兄弟二人沉默,那边问完话的杭匪却忽然点了祈万贯的名字:“祈楼主。”
“在,”祈万贯哭丧着脸,仿佛活不起了,“我知道,他们都不是真凶,但好歹也提供了一些线索,你看能不能多少给我点儿,毕竟您悬赏的时候说了只要与此事相关均可,我没有功劳也有苦……”
杭匪:“我给你五千两。”
祈万贯:“其实我还是有一些功劳的,嗯!”
这一夜,皆大欢喜。
杭家父子得到了更多线索,祈万贯得到了大把银子,春谨然和裴宵衣洗清了不白之冤,郭判重新矫正了未来的缉凶方向。唯独杭家三少,三言两语没了疑凶,房屋坍塌压碎糕点,严厉老爹夸赞别人,挚爱妹妹尸骨未寒。谁能比他惨!
许是杭家三少阴霾的心情太过浓烈,竟感染得春谨然鬼使神差去看他,当然三少毫无所觉,正蹲在角落里自怨自艾。
实话实说,春谨然完全不同情这位少爷,尤其是在杭明浩的对比下,他更是理解杭老爷对这三少爷的恨铁不成钢。可话又说回来,从见到杭匪杭明浩父子到现在,他们问了很多那一夜的情形,却独独没问过杭明哲的那个问题——杭月瑶走得,痛苦吗?
并非杭匪和杭明浩不关心杭月瑶,春谨然相信,杭家所有人为杭月瑶报仇的心都是一样的,只是性格决定了每个人关注的地方不尽相同。有的人注定功成名就,但杀伐决断里,不免刚毅冷酷;有的人或许一事无成,但优柔寡断里,总也有细腻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