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着我射出一箭!
季汉阳的怒吼声划破长空,将所有的人都震慑住了一般,他抽回手中的长枪,鲜血从李袂云的胸口喷射出来,那长箭也带着她的血,她的恨向着我飞射而来。
“鸢青——!”
我眼睛也没眨,看着那弩箭带着雷霆之势,却只是撩起了我耳鬓边的一缕长发,嘶嘶两声,便穿射而过,一直飞进了金銮大殿,夺的一声钉在了那金灿灿的龙椅宝座之上。
我伏倒在地上,几乎有些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我的身边,是被弩箭刺穿喉咙的楚亦君,他死死的盯着我,不断的张着嘴想要说什么,但自始至终,只能发出无声的呜咽。他一手握着喉咙,一手固执的伸向我,一把抓住了我的衣袖。
我跪坐起来,几乎颤抖着将这个男人抱进了怀里,当他的额头贴着我的胸口的时候,他脸上痛苦的表情突然都消失了,伸出染血的双手,用力的环住了我的腰。
“鸢青——鸢青——”
他已经叫不出声音,我只能听到枯槁的嘶喊声在他的唇齿间纠缠,他拼命的抱紧了我,好像只要抱紧了我,就能抱紧他生命中的一切。
这个时候的他,突然又变回了过去,那个瘦弱的,带着孩子气总是喜欢依偎在我身上的小太子,他固执又坚决,不对任何人假以辞色,却只在我怀里表露他的喜与悲,甚至在失去太子之位,在被全天下都抛弃的那天夜里,他也只是拥着我,便不再悲伤。
我和他,是怎么一步一步,从那样相拥的温暖,走到现在,完全对立的地位上的呢?
就是因为,冷宫的那一夜吗?
我的眼泪一滴一滴的低落下去,落进了他的嘴里,似乎是尝到了那咸涩的味道,他的脸上反倒放松了,似乎还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鸢青……”他更加用力的抱着我,满是泪痕的脸朝着我怀里钻去。
我感觉到怀里这个身体在猛地抽搐了一下之后,便渐渐的僵硬了。
怀中那沉重的喘息停了下来,那痛得不断哆嗦的身体也平静了,只有那双紧紧抱着我的手,始终没有松开过。
他死了……
他死了……这个曾与我相约永远的孩子,这个曾经爱过我,折磨我,给了我无尽的痛的男人,死了……
我不知所措的抱着他,眼泪疯狂的奔流,却不知到底应该说什么,他这一生到底是为了什么生下来,却即使到死,也不肯对我放手?
亦君,我和你,到底是谁欠了谁?!
泪眼朦胧间,我看到前方被冲上来的季汉阳搀扶着站起来的亦宸,他一手扶着自己的肩膀,那鲜血淋漓的肩膀之下,什么都没有了。
他的手——断了!
一步一步的朝我走过来,那断臂上不断低落的鲜血洒了一路,他的脸色苍白,脚步踉跄,却坚持着一直走到了我的面前,终于像是支撑不住似得,身子猛的一颤,整个人跌落下去,半跪着用手中的剑支撑住了自己的身体。
“殿下!”季汉阳目眦欲裂,朝着下方大吼道:“来人,殿下受伤了!”
他抬头看着我,突然露出了一个几乎痛得忍受不住的笑——
“我说过,我会付出代价的。”
他第一次利用我,诱捕楚亦君,被我用刀在肩膀上狠狠的扎了一刀,那一处伤,让他痛了很久,他说,他不会再利用我。
可这一次,他依旧是利用了我,让我嫁给了楚亦君,用我来换取了他的疏忽大意,他终于夺回了他想要的一切,但——也失去了一条手臂。
这就是他的代价……
我闭上了眼睛,任滚烫的泪水在我的脸上肆意奔流,却不敢看那半跪在我面前的一身是血的男人一眼。
“启禀殿下!”
在我闭着眼睛的时候,一个气喘吁吁的带着惊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北城门告急!呼延郎的人马已经快要攻入内城了!”
楚亦宸的脸色立刻变了,他看了我一眼,咬了咬牙,还是支撑着自己站了起来,季汉阳急忙上前:“殿下!”
他咬着牙看了一眼金銮殿下,楚亦君一死,他的人全都知道大势已去,纷纷丢盔弃甲,而李袂云的人早已经在混乱中被楚亦君派出的御营亲兵杀光,此时,皇城各部早已投入到楚亦宸的麾下,整个长安,除了北门,全都在他的控制之内了。
他一手扶着断臂,抬头看了季汉阳一眼:“守住她!”
“……”季汉阳低下头:“是!”
他又深深的看了我一眼,终究还是什么话都没说,跌跌撞撞的朝着北门走去,周围的护将们立刻冲到他身边:“殿下,你的伤——”
他的脚步踉跄,却始终没有倒下,只是沙哑着嗓子道:“今夜,一定要将呼延郎的人,赶出长安!”
“是!”
我跪坐在远处,看着他的背影,这时身后慢慢的传来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一个高大的人影走到了我的面前,慢慢的蹲下来,看着我怀中那已经僵硬的身体。
楚怀玉——
他的脸色惨白,伸出颤巍巍的手轻抚着那张平静而苍白的脸,那原本犀利如剑的眼睛这时好像是盲者,混沌得一如污浊之水,只是流淌出的老泪,还是在他苍老的脸上划出了一道一道晶莹的光。
他抬头看着我,不知是哭,是笑:“报应啊,报应啊!”
“我们所犯的罪孽,能偿还了吗?能洗清了吗?”
泪水如决堤一般,从我的眼中疯狂的涌出,我全身的骨头好像快要支撑不住这种沉重的悲哀和伤痛,几乎要将我整个人都压垮了,我张着嘴,也叫不出他的名字;他还躺在我怀里,我却已经看不见他的面容,他就这样在我的怀里死去,直到临死,他所要抓住的,还是我……
这就是我们的命运?楚家与沐家的命运?无法共存,只能血洗一身债?
那,亦宸呢?我哥呢?我们的命运,又该如何?
北宫门巨大的门板已经快要被粗壮攻城木柱撞破,抵门的柱子根根断裂,粗大的钮钉全都冒出了木桩,已经有好几颗迸裂出来,厚重的门板在一阵更比一阵猛烈的撞击下发出濒死的悲鸣,城楼下的士兵不断的抵抗着呼延郎的屠杀,更有人在坚守着城门,哪怕还能抵抗一刻。
所有人都能听到一门之外,攻城兵已经拔出了刀剑,锋利的剑气似乎已经渗透到了内城来,他们发出疯狂的呼啸,只等门开的那一刹那。
楚亦雄率领的人马已经赶到了北门,当他看到这一幕的时候,没有丝毫的犹豫,一把拔出长剑,带着他的人马从正门杀出,一路过关斩将,在南匈奴遮天盖日的军队中杀出一条血路,直直的朝着呼延郎冲了过去。
“楚亦雄!”
呼延郎一看到他,眼中爆出寒光,手中长刀在空中划出了一道锋利的刃气,朝他挥砍过来。
所有的人全都汇集到了北城门,在那里厮杀,在那里拼搏,当我冲到空无一人的城楼上,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哥——!”
我的声音立刻被下面震天的杀喊声吞没,楚亦雄头也没回,与呼延郎杀成了一团。看他不习马战,三个回合之后,已经被呼延郎的长刀砍伤了肩膀,鲜血直流,季汉阳已经带着人冲杀了出去,但毕竟杀场混乱,他一时根本到不了我哥的身边。
激战过后,楚亦雄的腿上又被砍了一刀,但他拼着自己受伤,狠狠的一剑刺向了呼延郎的肩膀,两个人的身上都伤痕累累,血流如注。
“楚亦雄!”呼延郎咬牙切齿的道:“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楚亦雄的鲜血顺着手中的长剑慢慢的流淌滴落了下去,他毫无惧色,看着呼延郎道:“我感激你当初伸手援助,但若要我眼见你欺我故土,灭我族人,我楚亦雄宁做小人,也绝不允许!”
“好!今日你我来个了断!”
呼延郎挥舞着手中的刀,又一次砍向了他。
我一见那场景,几乎心跳都要停止了,立刻就要往城楼下冲。
“鸢青!”楚亦宸突然站到我面前拦住我:“别做傻事!”
我急得整个人都慌乱了,呼延郎的武艺我很清楚,虽然我哥的武艺不弱,但骑马打仗,他胜在布局,呼延郎的骑射却是整个草原之最,他们拼杀,楚亦雄没有一点胜算。
我不能,不能再看见我的亲人离开我!
“你放开我!楚亦宸,放开!”
他被我拼命的捶打撕扯着,却只是咬着牙用一只手将我禁锢在他怀中,不容许我跑开一步,挣扎间他断臂的伤又裂开了,鲜血浸透了绷带,一滴一滴的往下滴落着,我急得几乎要发疯了,哭喊着:“你放开我,我哥在下面!我要去救他!”
就在这时,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张弓弩,我一愣,抬头看向了他。
“如今,我已经不能再张弓了。”
“……”
“鸢青,你可愿为我掌弓?”
为他掌弓,这是过去连想都不曾想过,这个男人怎么能没有手呢?他本可以像雄鹰一般翱翔于天际,他本应该用那双有力的手臂指挥千军万马,挥舞刀剑,逐鹿中原,可是现在,他却只剩下了一只手。
没有了翅膀的他,如何翱翔?
我拉开长弓,弓弦又一次割开了我手上的伤口,但这一次,却比任何一次拉弓,都更有力,也更稳。
“你什么都不要看,否则——你会不忍心。你只用拉弓,在我叫你的时候,放箭!”
他站在我身后,轻轻的俯下身,眼睛穿过我的指尖,弓弦与箭尖,指向了城楼下,那个草原的霸主。
呼延郎!
我会不忍心?我会不忍心……
我不会不忍心,我只是看不到,这一夜似乎是老天要将我今生的眼泪都逼出来,我的眼前只是一片模糊,被氤氲在泪水和悲哀当中,几乎什么都要看不到了,那两个穿梭的人影,带着血腥之气砍杀着,我的眼前越来越模糊,甚至连那两个再熟悉不过的人也看不清了,眼中只剩下了两个血色的点。
呼延郎!呼延郎!
若今夜,一定要通过一个人的死来平定天朝与匈奴之争,这个人,只能是你!
“放箭!”
楚亦宸的声音在耳边猛的响起,我一咬牙,持箭的手立刻松开。
“嗖”的一声响,长箭破空而去,突然间像是将我眼前的雾气割开,我清清楚楚的看到那银色的闪电划破长空,淹没在了那具曾经拥抱过我,给我温暖,给我勇气的胸膛前。
呼延郎手中的长刀在我哥的脖子上定住了,他有些不敢相信的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胸口,箭没入了胸口,只剩下白色的箭羽,也迅速被鲜血染红,他颤抖着,看着胸前的箭,再慢慢的,抬头看向了我。
那双眼睛,在这一瞬间,看到了什么呢?
是不是和我一样,看到了在那无边无际的草原上,曾经有两个人同乘一骑,纵情驰骋,看过最美的日出日落,登上过最险峭的岩壁;我看到过那双鹰一般的眼睛中闪现出的最温柔的光芒,亲吻着我的时候,那如水一般的柔情,拥抱着我的时候,那如火一般的热情。
我曾以为,那些会天荒地老。
他,是否也曾这样想过?
就在这时,北城门突然发出一声震天的巨响,那些抵门的木柱全部断裂,厚重的城门终于不堪重负一般,轰隆一声,倒了下来。
门下抵抗的士兵连惨叫都没来的及发出,已经被压得血肉模糊,而城门外,已经闪着无数的寒光,领头的那个熟悉的身影策马疾驰进来,却在看到城门内的这一幕时,立刻勒住缰绳,座下的马立刻停住了。
“哥——!”
这一声凄厉的喊叫,却不是我的发出的。
楚亦雄一抬头,整个人都僵住了。
昊焉的眼睛在看到他的一瞬间立刻变得血红,几乎没有任何迟疑的,立刻猛冲了上来,呼延郎手中的刀还架在楚亦雄的脖子上,但他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了一般,朝前倒下,被昊焉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用力的一拖。
那锋利的长刀在我眼前闪过了一道炫目的寒光。
寒光中,似乎染上了殷红。
我瞪大双眼,看着楚亦雄背对着我们,整个人都僵持着,眼睁睁的看着昊焉将呼延郎拖上了自己的马,而这时,整个长安城内部署的兵马终于平定完了内乱,全部汇集到了北城门。
六军云集,杀伐孽深!
昊焉此时已经完全无心恋战,只回头看了楚亦雄一眼,恍惚间,我似乎在她仇恨深重的脸上看到了泪痕,但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她已经护着呼延郎的身体,率领刚刚冲进城门的大军又退了出去。
我几乎是立刻丢开了手中的弓箭,转身朝着城楼下飞奔过去,我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为什么我的心跳得那么厉害,为什么我的脚一直在发抖,甚至在跑下了城楼的最后一阶,整个人摔倒下去。
楚亦雄就在前面,就在我的前面,他一动不动的骑在马上,对着那黑洞洞的城门,对着昊焉他们已经远去的身影,他在看着什么?为什么我这样叫着他,他都不肯回头?
“哥——!哥!”
我终于跑到了他的身侧,季汉阳他们都已经下马跑到了他的面前,却没有一个人上前跟他说话,也没有一个人动手去扶他一把。
我脚步越来越慢,好像是害怕去触及到了什么,甚至在走到他面前的时候,只能一步一步的挪动着沉重的脚步,看着他侧脸如刀削一般深刻的轮廓,那双眼睛显得那么茫然,紧闭的唇,似乎在僵持着什么。
只是当我的目光落到他的喉咙时,天空中似乎炸响了一道惊雷。
血——全是血!
他的脖子,被锋利的刀刃割开,鲜血慢慢的泌出,渐渐的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将他的整个前胸都染红,然后我看到鲜血开始喷射,在他的眼前形成了一片血雾。
“不——!”
眼看着他的身体从马上倾倒下来,我几乎是发疯一般的冲上去,一把抱住他,也被他重重的撞到地上,后脑似乎磕碰到了什么地方,痛得我一瞬间眼前都发黑,可是即使这样,也挽不回心中那种撕裂般的痛!
“不要!哥,不要这样!你不要死,哥!哥!”
我拼命的抱着他,拼命的伸手捂着他的脖子,那些鲜血好像是泄洪一般从我的指缝中喷涌出来,不管我怎么用力的捂着,甚至想要拼命的扼住他的脖子,哪怕能止住一点的血,哪怕能让他多在我身边留一刻。
可是我留不住,什么都留不住,那些鲜血还在疯狂的涌出,每一滴血都带着他的生命,一点一点的流出了体外,我除了慌乱的扼住他的脖子,已经不知道该做什么,抬头看向身边站着的那些人,大声哭喊着:“救救他!快叫大夫来!快给他止血!汉阳,你来救救他!亦宸,亦宸——!”
我叫着他们,叫着身边的任何一个人,但他们都不应我,连季汉阳也站着不动,只是眼泪不断的从眼眶中滴落下来,我伸出血红的手,扯着楚亦宸的衣服,拼命的哭着:“救救他!亦宸,救他,汉阳,汉阳帮帮我,你们救救他!”
楚亦宸慢慢的蹲了下来,却没有帮我做任何事,只是用他那只完好的手,用力的环住了我的脖子,将脸贴在了我的脸颊上。
“鸢青,你不要——”
话没说完,一只颤抖的手抚摸上了我的手背,我一惊,急忙低下头,看着楚亦雄慢慢的开口,艰难的说着什么。
“哥,哥你说什么?”我急忙俯下身,将耳朵贴在他的唇边,却先感觉到他的呼吸,已经越来越微弱,似乎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鸢青,北——匈奴,交——交给你了——”
我瞪大了眼睛——北匈奴,交给我了?
有些僵硬的慢慢转过脖子,低头看着他,他整个人似乎痛得在抽搐,拼命的抽气,却还抬起颤抖得无力的手,轻轻的抚上了我的脸颊,那双已经涣散的眼瞳映着我满是泪痕的脸,却不知看到了什么,突然笑了。
“絮云……”
这是他这一生,说的最后一句话,叫的最后一个名字。
当他的手从我的脸上滑落,当我的脸在他空白的眼眸中映成了永恒的那一刻,我怀抱着他的尸体,仰头向天发出了一声如同狼一般的嘶吼,那凄厉的吼叫声穿破了九霄,却穿不破我这一生,凝结了无数悲哀的夜幕。
西出长安三千里,梦入旌翻无故人。
只是这一次,当我西出长安,却与之前的情景,完全不同。
珍儿坚持跟在我的身边,我没有问她原因,也不想知道那背后的原因是谁造成的,既然她要跟随,我便让她跟随,毕竟空洞的车厢当中,只有我和易儿,真的太寂寞了。
风沙更大了,吹得车窗上的帘子不断的翻飞着,就算我想要躲避,目光也不能不看到那高耸城楼上熟悉的身影,和他左边肩膀上被风吹得高高扬起的空袖。
他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没有做一次挽留。
我知道,他从来都不做必败之事。
风更大了,呼啸着卷着地面上没有融尽的雪花,发出阵阵虎啸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可是在这样的风声中,我似乎又听到了别的声音。
我将易儿交给珍儿抱着,坐到窗边撩起帘子,刚刚往外看了一眼,蒙在脸上遮蔽沙尘的黑纱便被狂风卷走
在西北走廊,我又一次被风沙所侵袭,原本罩在脸上的黑纱就被卷走,飘向了身后。
而那一骑人马绝尘而来,只一伸手,便接住了那张黑纱。
恍惚间,我仿佛回到了当年,接住我鲜红盖头的那个男人,可是定睛一看,却是季汉阳。
我突然间有些恍惚,当初接住我盖头的人,是楚亦雄?还是他?
“停车——”
车夫立刻勒紧缰绳,马车停了下来,珍儿抱着孩子,十分乖巧的坐在里面,不问不看,我被那车夫搀扶着,轻轻的下了车,狂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将我的衣袂吹得高高扬起,而当那人的马停在我面前时,更激起了地面的雪花,洒了我一身。
他急忙翻身下马,跑到我的面前,低头看着我,将那黑纱又盖在了我的脸上。
“鸢青。”
我看着他犹带伤痕的脸,轻轻道:“汉阳。”
“我,陪你去北匈奴,今后,我都陪在你身边!”
他郑重的说完这句话,眼中闪现的是我从来没有看见过的坚定,有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着,这样的季汉阳,是我从未见过的。
“汉阳,”我有些哽咽的叫出了他的名字,却不知道下一句该说什么,只是透过那黑纱,看着他的眼睛,突然苦涩的说道:“亦宸,快要登基了吧?”
“等你到达北匈奴王庭,他便登基。”
“……”我有些酸涩的低下头,慢慢说道:“你助他平定叛乱、抵御外敌有功,留在天朝,自然是能——”
接下来的话我终究没有说出口,因为我知道,说出来对他对我的感情而言,是一种侮辱。
他笑了笑:“我明白。”
“那你为什么还——”
“鸢青,你知道吗,我的一生,都已经被提前写好了。”
他突然说出这样的话,让我有些始料未及,惊愕的抬头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中隐隐浮现出了无奈。
“生在将门,每天习武练兵,十二岁的时候已经跟着父亲放马边关,十四岁为参军,十六岁为都尉,二十岁为中郎将,跟随太子南征北战,二十三岁当上骠骑将军,我清清楚楚的知道我的人生下一步该怎么走,该怎么做,若没有意外,我的人生都会按照事先所命定好的路线,就这么下去。”
“……”
“可是,出了一个意外,一个小小的意外。”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似乎是无奈,又似乎是甜蜜的笑容:“我遇上了你。”
我看着他,只感觉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说不出话来,只能这样看着他的眼睛。
“过去,是我没有勇气去打破那些东西,所以我只是守着你,看着你,到了今天我也知道,这个机会我是再也等不到了——”
“汉阳……”
我轻轻叫着他的名字,只是这个名字在舌尖萦绕着,似乎也能尝到他曾经经历过的那种苦涩——我从来没有问过,他是什么时候有的那种感情,也从来不知道,他到底经历过怎样的折磨与煎熬,到了今天,他豁然的说着这些话,是不是因为,已经痛得不自知了?
“所以现在,我想走出我的命运,守着你,只守着你,什么都不做!”
守着我,只守着我?
我低着头,眼睛已经干涸得流不出任何泪水,却还是酸涩得让我难过,这个男人,从来没有对我说过那个字,也从来没有向我要求过回报,他只是在我的身边默默的守护着,而今天,他要跳出自己既定的命运,抛却过去的一切,也只是为了守护我。
我慢慢的抬头,看着他注视着我的目光,如过去一样,带着温柔的笑意,即使在这样的寒冬,也让我感到一丝温暖。
梁鸢青——梁鸢青,你的来生,要用多大的痛苦,才能偿还欠他的目光。
我轻轻的点了点头。
他笑了,伸手抓起了我的手腕,在我微微一怔的时候,已经牵着我走回到马车旁。
“快上车,不要着凉了。”
被他搀扶着上了车,却不知是我的下意识还是如何,我终究还是回头,看向了天边,那已经快要融入到地平线内的城楼,城楼上的那个身影还是屹立如初,似乎从来没有离开过,也会在那里一直站着。
季汉阳抬头看着我:“鸢青——”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说,他会等你。”
我藏在黑纱下的目光轻轻一闪,慢慢的回过头,看着那个远处的身影。
太阳慢慢升了起来,我的眼睛有模糊起来,看不清他的容貌,看不清他的轮廓,甚至连那断臂下飞舞的空袖也看不清了,却异常清楚的看到万丈阳光在他身后挥洒开来,如同展开的双臂,在迎接着谁的回归。
他,会等我?
我淡淡的一笑,转身进了车厢,等到我坐定,那车夫才扬起马鞭,马车又一次在茫无边际的雪原上飞驰起来,季汉阳的马也一直跟在我们的身侧,雪原上留下了我们长长的足迹,还有在那个人眼中,或许会立刻消失,也或许,会永远停留的背影……
十五年后
在易儿生日的这一天,我终于可以在朝堂上,正式的还政于他,这个十五岁的少年站在我面前,接过我手中沉重的攒金丝碧月弯刀,双手高高奉起,朝着我跪下时,我的眼睛又是一阵清楚,一阵模糊,不知道他的脸上到底是什么表情。
喜悦?哀伤?无奈?坚定?或是每个人在面对至高无上的权力时都会有的迷茫?
退朝的时候,匈奴的大臣们全都跪在两旁,称我仁顺太后,这是静姝师姐为我拟的号,不知我的仁,能否让这天下顺,我只是觉得,一切都轻松了。
走出宫殿,抬头看到的是一片模糊的天空,不知是不是已经下雪了,有一些细碎的凉意在脸上点点晕开。要下台阶的时候,旁边一只手伸过来扶住了我。
“当心。”
我微笑着道谢,虽然看不清,但我也知道,是季汉阳,只会是季汉阳。
在长安的那一夜之后,我似乎真的流尽了这一生的眼泪,在这之后的十五年,我没有再流过眼泪,可也是那一晚,我的眼睛开始模糊,看不清东西,我想,大概是被哭瞎了。
而他,就这样跟在我的身边,做了我的眼睛。
静姝师姐曾经旁敲侧击的问过,为什么我与他不能最终的走到一起?这个男人为我付出,已经足以感天动地,好像他房中的那一盆青龙卧墨池,既然已经留在了对方的心里,为何不能相伴相依?
其实,青龙卧墨池,只是一种成全。
我成全了他的情,他成全了我的义。
但静姝师姐是不会明白的,所以我只能模糊的说:“因为我哥,并没有娶昊焉。”
这个天下,只怕已经没有人能娶昊焉了,南北匈奴在长安之乱后的十五年,都开始了漫长的女主天下的路程,她比我走得更加艰辛,因为她没有儿子,不能正式的坐上皇位代行其职,南匈奴的势力又分裂开来,虽然经过了很长时间的战乱,被她统一,但势力大减,不胜从前。
十五年间她率部北伐七次,皆被季氏兄弟击溃,大败而回。
我知道这些年来,只有依靠着对我的恨才能让她继续活在这世上,对于我的哥哥,她这一生,只怕是摆脱不了那种孤独与恨的煎熬了。
同样受到煎熬的还有宜薇,但她解脱得最早,我回到北匈奴的当天便接到她自杀的消息,是在我哥的骨灰前。
问世间情为何物,俗世千万年难了,
一夜南柯,人生如梦,
镜花缘,苍天老。
直教人生死相许,到头来难了难了,
人生苦短,儿女情长,
路归路,桥归桥。
十五年后,我也终于,回到了长安。
马车在穿过了喧闹的浮华景象之后,停了下来,似乎有许多人站在前面,虽然看不见,但对目光的敏感,我还是立刻感觉到了什么,而一阵整齐的声响,是他们全都朝着我跪拜下来。
“恭迎仁顺太后!”
原来,已经到了玄武门。
那声声呼喝在漫长的廊道间,在晦暗难明的林苑间回响着,仿佛要将我记忆中那些杀声震天的场景都替换过去,所要留下的,是另一个新的开始。
我走到门口,弯腰准备下车,手也习惯性的伸出,立刻有一只手伸过来用力的握住我的手,将我从马车上扶了下来。
这只手,很熟悉,温热而有力,只是在触碰着我的时候,似乎微微的颤抖着。
我转过头,想要看那扶着我的人,却怎么也看不清楚。
是谁,站在我的身旁?是谁,滚烫的呼吸吹打在我的腮畔?是谁,温暖的胸膛已经贴上了我的身体?又是谁,用他仅有的一只手,用力的握住了我的手?
前方那些文武百官在站起来之后,又一次跪拜在地。
“恭迎皇后娘娘!”
我的脚步微微的僵硬了一下,顺着那手的方向看过去,却还是什么都看不清,他依旧温柔的在前方牵引着我,一步一步的走进了那城楼,两旁的全都屏息凝视着,所有的目光都在我们十指交缠的手上。
甚至,我听到有人松了一口气,好像终于放下了心中的重负一般。
这声叹息似乎很熟悉,带着苍老,我没有看见那个人,只怕就算看到,这位太上皇如今也已经老得不复当初了。
我还被他牵着手,慢慢的朝前走着,在走过那城门之后,身后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是玉公公,带着笑声说道:“皇上和皇后自有旧情要叙,太上皇,季大人,各位大人,请往大殿,皇上已经吩咐了国宴与歌舞,今日大家应该开怀畅饮,与皇上皇后娘娘同乐。”
背后的人声渐渐的远了。
我和他,已经走了很远的路,我的眼睛看不见,却能清清楚楚的分辨出身边经过的一切,那长青的竹林,那嶙峋的假山,那熟悉的瀑布,在慢慢走过了记忆中的每一条路之后,他推开了一扇门。
阳光在我们的身后穿射了进来,一下子洒满了整间小屋。
像是被照亮了,我的眼睛在这一瞬间看清了眼前的一切,这间冷泉宫中的小屋,那熟悉的桌椅,小床,梳妆台,青铜镜,恍惚间映照着我朦胧的眼神。
一切都还是当初的模样,好像这十多年的时间,只是一个空洞的数字,我们只是一转身,被袖底风吹凉了十指的时间,一切一如当年。
我还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在慢慢的走向那张熟悉的小床。
那是谁?
我有些茫然的,也慢慢的走了过去,摸到了熟悉的床沿,绵软的垫子,厚实的锦被,散发着淡淡幽香的枕头,我轻轻的坐了下来,抬起头,看向了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
同样璀璨的眼睛,同样高挺的鼻梁,同样棱角分明的唇,他的一切都和过去一模一样,还是那样的俊美,还是那样的沉稳,岁月在他的身上空洞的流转了十五年,唯一留下的笔画,是鬓发间的霜色。
原来我和他,都一样……
我仰着头,平静的看着他,终于不是在梦里,看到这张脸,终于能清楚的看到他站在我的面前,闻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被他用仅有的一只手轻抚着脸颊,这一切,终于都是真的了。
亦宸,我回来了……
他俯下身,温热的唇已经熨在我的眼睛上,似乎还带着一点冰凉的湿意。
过了许久,一个颤抖的声音在我面前响起——
“鸢青,这是不是一辈子了?”
如果你真心爱我,就骗我一辈子,不要让我醒过来……
好!我会用心的骗下去!
“亦宸,”我轻轻的说道:“我们的一辈子,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