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滩散步,不过眼下将近深夜,游人寥寥,辽阔空旷挟着海腥味扑面而来,令人胸怀顿时为之一清。白天还下过一场阵雨,夜幕便显得分外澄澈,漫天星辰争先恐后跑出来拱卫弦月,无须人工的灯火,也自有粼粼波光,海浪一波波冲上沙滩,旋即又迅速退开,留下落寞的湿痕。
一对情侣嬉笑着跑过,女孩长裙赤脚,长发被风拂起,遮住了容颜,远远落在她后面的男孩子拿起手机咔擦一下,拍下女朋友最美好的一刻,哪怕夜晚清晰度不够,但那一刻也许已经印在他心里。
男孩子很快追上女朋友,两人在星月的见证下接吻,许是余光瞥见冬至他们过来,女孩子有点不好意思,忙把男朋友推开,拽着他快步走远了,沙滩留下几串匆忙的脚印,潮来潮去,一下没能将痕迹拂去,依稀还有爱情的味道。
两人笑着走远,留下沙滩上的几串足迹,冬至不由自主叹了一声,像是羡慕,又像遗憾。
龙深站在他身后,忽然出声。
“你很羡慕他们吗?”
冬至摇摇头:“我只是为他们这样单纯美好的小幸福而高兴。”
高兴这世上终究也不是每个人都求而不得,也还有像刚才那两人一样,茫茫人海中寻找到彼此,情投意合,终成眷属。
“你觉得,这样就是幸福吗?”龙深问。
冬至笑道:“应该是吧,有的人想要的幸福很多,全世界放在他面前,他还觉得自己能得到更多,有的人想要的幸福很小,哪怕看见海,看见星,看见自己喜欢的人,都能快乐半天。”
又一波海浪涌来,他们离被水淹没的地方尚有一段距离,不必急着撤退,但刚才那对情侣留下的脚印几经海水拂扫,却几乎完全消失了。
视线所及,小情侣也已经不知去向,也许走向远处的黑暗里再悄悄说着情话,也许已经回去休息了,他的目光追寻着他们的身影,心头莫名有点失落。
忽然,他眼前被一小块阴影笼罩,还未反应过来,唇上便是一暖。
龙深弯腰前倾,轻轻点了一下,在冬至浑身僵硬石化,无法作出任何回应时,他的唇已离开。
“现在,你觉得幸福吗?”
冬至定了定神,他几乎以为自己刚才产生幻觉,而这幻觉是如此真实,连唇上的温度仿佛都还残留着。
心脏猛地漏跳一拍,旋即又加剧,他忍不住按上胸膛,生怕降头因此复活。
“师父,你刚才在做什么?”他的声音有点飘。
如果不是幻觉,那么可能是龙深以为这是表达师父对徒弟的一种疼爱方式,又或者,对方本来想吻的是额头或鼻子,一时没有找准方位,才产生了令人误会的举动。
他开始为龙深想借口,然而对方下一句话却是:“我在吻你。”
“为什么?”冬至恍恍惚惚迷迷糊糊,他瞅着眼前黑漆漆的海面,似要看它们在波浪中开出一朵花来,甚至也一动不动,没敢回头,生怕一动就泄露了自己并不淡定的情绪。
但龙深的语气却比他还不解:“你不是喜欢我吗,我以为这样做,你会高兴。”
高兴,他当然高兴。
巨大的喜悦潮水般涌来,他就像那串足迹被顷刻淹没,不知所措,觉得时间就停留在这一刻,也死而无憾。
但喜悦却瞬间化为剧痛,像利刃一刀刀割着他的心脏,痛得冬至忍不住微微弯腰佝偻起来,痛得他双眼酸胀,几欲流下泪来。
龙深见他似有降头发作的迹象,弯腰就要把人打横抱起,却被冬至按住手腕。
“我没事。”
龙深探向他的额头,掌下传来正常的温度,皮肤也洁净无汗。
冬至喘了口气,似捱过那股突如其来的疼痛,道:“其实我入这一行时,就已经考虑过其中的危险性,知道可能会受伤,甚至牺牲,反正我父母已经去世了,就算真出了事,也不用让家人担心。”
龙深静静听着。
“蝼蚁尚且偷生,我也怕死,更怕中了降头之后会不人不鬼地活着,跟明弦一样身不由己,跟你们作对,到那时,我就只是一个傀儡,不是你的徒弟,不是一个有感情有思想,活生生的人了。”
他以为自己早已平复了情绪,但看见龙深绕到自己前面蹲下,看着对方专注的神情,泪水仍旧忍不住涌出来。
“你不会变成那样,我会尽力。”龙深道,伸手拭去他的眼泪,“我已经跟西北分局的局长联系过了,他是极为厉害的人物,也许有办法。”
“所以,师父,我不需要任何同情,包括你的。”冬至握上他的手,微冷与温暖相遇,凉意很快也被温暖包裹。“我是龙深的弟子,就算不能跟龙深一样强大,也应该和他一样坚强。”
龙深却蹙起眉头:“我没有在同情你。”
他不知道冬至怎么会萌生出这样的想法。
“我从来不会勉强别人或自己去做不愿意的事情。”他捏住对方的下巴,又在嘴唇啄了一下。
这样的含义应该足够明确了吧?
冬至却推开他。
“抱歉,师父,我后悔了。”
“你也知道,人类,尤其是男人,总有那么点劣根性,得不到的才觉得是最好的。你亲了我之后,我反而认清了自己对你的感觉,之前我可能只是错将仰慕和爱情混淆而已。”
“而且你说得对,当我老了,你还容颜如故的时候,我肯定会暴怒或自卑,无法接受这样的状况。我想明白了,我喜欢的,应该像刚才那个女孩子一样,甜美活泼,喜欢撒娇,普普通通,像你这样的,我会有压力,和距离感。”
要将指甲掐入掌心,借由疼痛来让自己清醒,他才能将这番话一段接一段,完整无缺地说出来。
一只手覆上来,将冬至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你在说谎。”龙深道,“你心虚紧张的时候,就会握住拳头,就像上次想要把我灌醉一样。”
他看冬至愣愣的表情,眼中多了一丝笑意,难得生出促狭的心思,故意问:“怎么,忘了?”
冬至怎么会忘,他记得清清楚楚,只是他没想到龙深早将这样的小细节记住。
“这次,我不一定能活命,就算可以,充其量也就只有几十年的寿命,无法陪伴你长长久久,我不能只看到我的一辈子,却忽略你的一辈子。我们之间不合适,我也,不值得你喜欢。”
人生在世,无非得与舍,在不断舍弃的路上不断地得到,又在不断得到中又不断舍弃另一些东西。
他从前对龙深表白,是为了“得”,得到龙深的爱情,得到龙深的另眼相看,得到自己想要的,说到底,是一种占有欲,而他现在“舍”,却舍弃所欲,选择克制,只为了让对方在将来不要因为牵挂自己而难过。
若是刚刚化为人形的龙深,或看着于谦从容赴死的龙深,也许还并不能理解冬至这一得一舍之间的区别,但现在他在特管局多年,又怎会看不出冬至的故作淡定,口是心非。
心中微微动容,泛起一种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的情绪,龙深道:“这世上没有值不值得,只有喜不喜欢。”
他又低下头,这次吻得深了些,冬至的下巴被捏出一个红印子,睫毛乱颤,眼神飘移,呼吸也乱得一塌糊涂。
“我从未这样对过别人。”龙深道。
冬至是第一个,可能也会是唯一的一个。
“没有你,我会继续这样走下去,有了你,起码这几十年里,有人与我同行,你愿意吗?”
龙深的脸半隐在黑暗中,但他呼吸出来的热气却咫尺可现,冬至眨了眨眼,似要眨去那里头氤氲的雾气,在对方等不到回答,松开手,意欲起身时,冲动已先于理智,让冬至揽下龙深的脖子,主动迎上去,在那薄凉的唇上轻轻啄一下,又飞快分开。
“你确定,不反感吗?”
龙深摇摇头,甚至还问他:“要再试一下吗?”
“不用了!”冬至忙说,脸上热气蒸腾,心想幸好黑暗里看不分明。
然后他听见龙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从未爱过人,也不知道什么才是爱,但我愿意去尝试,为你做个有血有肉,懂爱懂恨的龙深。”
那雾气在眼睛里徘徊半晌,最终还是流出来,冬至颤抖着将头埋入对方颈窝里。
明明自己多少次生死徘徊都没哭过,在龙深面前却总显得软弱。
今夜,就让他再软弱一回吧。
夜越深,天越凉,涛声依旧,却不知何时从单一的澎湃变成起落有致的和声。
身边火热的身躯在,就反而越禁不得一丝冷风,冬至打了个喷嚏。
“回去吧。”龙深道。
冬至说好,由龙深推着轮椅往酒店的方向走。
他最后又回头朝大海的方向望了一眼。
远方船只那点星星之火还在,一闪一闪,正与天上的星辰遥相呼应。
船灯在于今晚,而星光则来自几十亿光年前,它们穿越时空,汇聚成奇妙的缘分。
也许浩渺宇宙之中,有无数这样的缘分,就像他与龙深,哪怕他像那船灯,明日就会熄灭,但起码,他们曾相遇过,星星也许会知道,曾有那么一点微末之光,在某个星球的海上,陪伴自己度过的那个漫漫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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